一个周末的下午,她接到邻市区号的电话,“你是傅晓棠?这里是津港市海浦区公安局,你弟弟傅言昭涉嫌故意杀人,现已被依法刑事拘留。羁押地点海浦区看守所……”
现在的诈骗电话都这么以假乱真吗?傅晓棠嘴唇直抖,努力想笑一笑,电话却挂断了。
两个小时以后,傅晓棠坐高铁赶到津港海浦公安局,整个人都是蒙的。
一个月前,艺术学院附近日租房楼区的垃圾筒里,发现一个被杀害抛尸的新生儿。婴儿被用裁纸刀划伤胸腹,又被透明胶带捆住头脸,窒息死亡。
警方经过一个月的查访,锁定了死婴的父母——艺术学院大四女生白冰和大三学弟傅言昭。
经过审讯,傅言昭供述自己因无力抚养,趁女友生产后无力阻拦,亲手杀害了刚出生的孩子。白冰的证词与傅言昭供述一致。
如果罪名成立,傅言昭将面临多年牢狱之灾,前程,人生,都将成为泡影。
傅晓棠如遇晴天霹雳,眼前的字乱跳,怎么都看不清。家属不能见嫌疑人,她满脸眼泪,六神无主地走出公安局。
父母是小城镇的中学老师,一辈子遇到最大的难题就是评职称,奶奶有严重的心脏病。
傅晓棠没人可依仗,只能靠自己。她走进公安局旁边的小律所,刚说了几句话,头发油腻一身劣质西装的中年律师就让交钱,一张口就是几万块的代理费。
傅晓棠没钱了,有钱也不敢这么轻易地扔出去。
已经夜里十点,津港下了小雨,傅晓棠在公安局附近律所扎堆的窄街上心神不宁地穿行,想多问几个律师探探水深。
一辆车缓缓开到她身边,车窗里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带几分惊讶,“晓棠?你怎么在这儿?”
傅晓棠怔忡地回头,孟钧关切的眼神看起来竟然那么温暖。
“孟总……”傅晓棠微湿的头发挡住眼睛,身体在冷雨里微微地打颤,终于流露出无助的神情。
半小时后,傅晓棠坐在暖风大开的包厢里,身上披着孟钧的风衣,看着孟钧和津港最大律所的高级刑诉律师寒暄。
“你们律所的创始人路展,是我的老同学,他向我推荐了你。案子不大,但还要请你多费心。”
朱律师显然受宠若惊,“您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
傅晓棠脑子里还一片茫然,心却先一步悄悄安定。
朱律师简单了解了案情,沉吟道:“多种加害手段,手法犹豫,用衣物包裹尸体,这些都是比较典型的女性犯罪特征。”
傅晓棠身体绷紧,看律师如看救星。
朱律师又道:“但这都是我的推测。尸体高度腐烂,证据灭失严重,现场完全破坏。换句话说,犯罪现场就是个黑匣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全靠两个当事人的口供和证言,而这些显然对我们不利。”
傅晓棠小心而急切地问:“我去找白冰谈,可以么?”
朱律师理解她的心情,笑笑没说话。
孟钧安抚地握一握她的手,“可以谈,但别抱太大希望。”
事实上,没有任何希望。白冰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傅晓棠在她学校守了三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朱律师去见了傅言昭,男孩一言不发,听说姐姐如何着急,也只是流泪。
傅晓棠又怒又痛。孟钧安慰她,“你回去休息一下,在这熬着也没用。白冰那儿我来想办法。”
孟钧放下公司里的一摊子事,已经陪她在津港奔波了五天。车子开到公寓楼下,傅晓棠解开安全带,忧虑和感激让她不堪重负,声音微哑,“孟总,特别感谢您,我不知道能说什么……”
“那就别说了,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孟钧握着方向盘微笑,“我不算什么好人,帮你也不是发善心,而是在向你示爱。”
他这样直来直去,傅晓棠像只无处可逃的麋鹿,傻傻的没了应对。
孟钧伸手将副驾驶车门推开,“回去好好睡一觉,别想那么多。追求者的帮助,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白冰那里一直没有进展,傅晓棠心急如焚,朱律师却在两周后的午夜,带来了更坏的消息。
媒体不知怎么听闻了大学生情侣生子杀婴的案子,多条夺人眼球的消息出现在微博和门户网站上。
“这个案子性质比较恶劣,如果引起舆论压力,对当事人的审判和量刑的影响将是致命的。”朱律师语气严肃。
“那,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傅晓棠六神无主,律师的每句话对她来说都是救命稻草。
“如果有途径的话,赶紧联系网站撤一下新闻。当然这个很困难,需要很大能量。”
傅晓棠在凌晨一点敲开孟钧的房门。
“孟总……求你救救我弟弟……求求你……”她大衣里裹着单薄的睡裙,细弱的脚踝露在拖鞋外面,涕泪横流,眼神涣散。
孟钧将她拉进房间里坐下,拿毯子裹住她,虚揽着她温言安抚。
“我还是不相信是他做的,阿昭做不出这种事……孟总……如果他出事,我奶奶一定熬不过去……我们家就完了……”
傅晓棠语无伦次,眼泪滴在孟钧手臂上。
孟钧上网浏览了一下,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或者许以巨额报酬,或者拿舆论影响司法公正的大帽子来压,软硬兼施,多方斡旋,终于在天亮之前把网上的消息删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简讯也很快淹没在时刻更新的新闻里。
孟钧把电话从傅晓棠手里抽出来,将她轻轻按躺在床上,“好了,我答应的事你还不放心么?趁着天还没亮赶紧睡一会儿,盯着手机看了一晚上了。”
他自己也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胡茬,双眼皮褶皱愈加明显,眼神疲惫却温柔。
他转身要出去,傅晓棠撑起身体,“孟先生。”
孟钧回头,她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结婚,做情人,还是当牛做马……您尽管吩咐,我都心甘情愿。”
她情绪激动,眼神悲壮得像要赴刑场。孟钧忍不住笑了,坐回来亲昵地刮一刮她鼻子,“说得这么可怜,存心惹我心疼是吧?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就为了让你给我当牛做马?”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吻了吻,放进被子里,“放心,你弟弟不会有事。等他平安出来了,我们就结婚。”
两个星期以后,孟钧找到白冰的下落,经过说服,白冰在家人陪同下自首,供认了自己因为担心前程被毁,趁男友熟睡杀害婴儿的犯罪事实。
她供述的细节更真实可信,还提供了凶器的下落。警方迅速将其做为嫌疑人羁押。棘手的是,傅言昭却不肯自证清白,还坚持要和女友一同担罪。
傅晓棠又急又怒,却见不到他。
孟钧沉吟一下,“查找白冰下落时,我发现她同时还与艺术学院一位姓陈的讲师有染,如果告诉你弟弟,他可能会改主意。”
傅晓棠心如刀割,挣扎许久却还是决定向弟弟隐瞒这个残忍的事实。
“钧哥,阿昭的人生、未来,都已经被这件事毁了,我不想再毁了他的感情。我怕他撑不住。”
孟钧望她片刻,点一点头,“好。别急,总有办法的。”
不知孟钧怎么做到的,朱律师竟拿到白冰的亲笔信去给傅言昭看。信上就一句话:“如果你肯等我,出去后我们就在一起。但如果我先出去,我一定嫁人生子,和你一刀两断。”
傅言昭对着信纸泣不成声,终于同意配合律师,但从此对白冰更加情根深种。
白冰获刑五年。傅言昭因窝藏包庇罪,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
傅言昭从看守所出来后不久,傅晓棠和孟钧结婚了。
傅言昭学业无法继续,整天无所事事,意志消沉。孟钧见傅晓棠担心,便让他给自己做个司机,带在身边多少学一点东西。
孟家对傅家弟弟的事颇有微词,不同意两人婚事。孟钧态度强硬,将新房安在城里,免了傅晓棠和自己家人所有不必要的见面。
家里请了管家和保姆,料理各项家事。知道傅晓棠闲不住,她从骏铖离职后,孟钧按着她的喜好给她开了家雅致的咖啡厅,明摆着赔钱的生意,只图她开心。
更不必提日常生活中的体贴呵护,脾气秉性上的包容迁就,床笫之间的温柔取悦……
傅晓棠以前也见惯孟钧对女人的大方绅士,但还是明白自己得到的宠爱是不同的。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的魅力,只能解释为自己是那个恰好在他想要安定下来的时候出现的女人。
孟钧的爱太过强大和无懈可击,让傅晓棠只能当一个被动的接受者。
然而在一段关系里,如果你没有付出的能力,你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
为这种事苦恼未免太矫情,傅晓棠只好把大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咖啡厅里。
一天下午,店里人不多,傅晓棠在操作台后跟着意大利咖啡师小哥学拉花。小哥才二十岁,热情跳脱,讲起自己和非裔女友的相识相恋滔滔不绝。傅晓棠听得有趣,不由跟着笑。
门外街边,孟钧坐在车里,透过落地窗看着她年轻的脸。他没见过她这样的笑,放松的,自信的,无忧无虑的。午后光影投在店里的年轻人身上,清一色的青春飞扬。
傅言昭转过头问:“姐夫,不下车吗?”
孟钧向后靠到座椅上,“晚上还约了李局长见面,回公司吧。”
没过两天,意大利小哥被认定非法就业,被遣送出境,连工资都没来得及结。
傅晓棠一边焦头烂额地找新咖啡师,一边和孟钧抱怨,“真邪门儿,他都在别的店里干了两年多,怎么一到我这儿就非法就业……”
孟钧微笑着吻她细腻的后颈,含混道:“大概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一个月以后的晚上,傅晓棠洗澡时手机进了水,怕店里的人联系不上自己,她找出孟钧的电脑来登微信。
电脑有开机密码,孟钧正在出差的飞机上,手机打不通。傅晓棠两个人的生日轮番尝试,总算开了机,默认登录的是孟钧的微信。
傅晓棠忍不住好奇,带着强烈的负罪感草草浏览一遍联络人,然后赶紧去点注销登录,鼠标却正好停在朱律师的对话框上。
她的手顿住了,颤抖着手指打开对话框。
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半年前的:“孟总,傅言昭的案子已经发给几个事先打好招呼的微博号和新闻网站,明天凌晨发布,价格已经谈好,接到您电话就会删除。我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傅小姐。”
傅晓棠像被人重重一拳击到太阳穴上,大脑一片混沌,胃里翻江倒海。
她呆坐良久,终于回神,点击微信的语音通话。
电话很快被朱律师接起:“孟总。”
“……朱律师,一边为委托人脱罪,一边把案子发给媒体,这样两面三刀,符合律师职业准则么?”傅晓棠的声音幽幽凉凉。
对方一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