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过来叫钟澈去吃饭的曲晶,伫立在窗口良久,久到在阳光下都觉得遍体生凉。
路远和钟澈的甜蜜午后被电话打断,回到路家,等待一对小情人的,是阴云密布的兄嫂。
路远房间里,宋茵陈苦口婆心,“远远,结婚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怎么能这么轻率……”
路远笑嘻嘻,“嫂子,你当年和我哥不也是闪婚?现在不也甜甜蜜蜜?”
宋茵陈语塞,“可这个男孩子,看上去就不是善类……”
路远耸耸肩,“难道我哥初见你时像好人?”
宋茵陈都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反对,愣了一会儿叹口气,“反正你哥不会同意的。”
书房,路展直接拿出支票本,“说吧,你要多少钱才同意离婚。”
钟澈被触了逆鳞,冷冷地笑,“原来路律师连婚姻自由这项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
路展盯着他,“不要钱,那你要什么?”
钟澈抱着手臂,语气轻松,“我要路远。”
路展嗤之以鼻。
“路律师恋妹么?这么见不得有人喜欢她?”钟澈被他轻蔑的态度激怒。
“喜欢她,你配么?”路展打开抽屉甩出一叠照片,“你自己都在烂泥里,还想把她也拖进去?”
照片散落一地,和狐朋狗友吞云吐雾的、烂醉如泥的、在网吧打游戏打到神情恍惚的……不过是一个不太上进的年轻人的日常,然而突然放在一起,却让钟澈瞬间如浇冷水,自惭形秽。
甚至,还有曲晶和小宝的照片,还有曲家的资助合同……
那些被爱加持的飘飘然尽数散去,钟澈一瞬间被打回原形。
他艰难地吞咽一下,弯腰去拾那些照片,像拾起自己的自尊,“这些都是以前……我需要一点时间,我会努力……”
路展语气冷淡,“那是你自己的事。一个月以后我们会带路远去香港,如果要钱,你最好快点决定。”
那以后路远被严密看管起来,他们只有上课中间才能短暂相见。两人原本朦胧的爱意被重重阻隔迅速放大。
钟澈去见了狐朋狗友,要和荒唐过去做个了断。众人反应各异,有人嘲讽,“啧啧,攀了高枝儿了,还以为兄弟们能跟着沾沾光,原来把我们当臭狗屎,要赶紧踢走呢。”
隋洋冷笑,“别忘了你怎么搭上那小残废的,想一个人吃独食,没那么容易。”
就连一向维护他的曲晶,今天也冷着脸没说话。
钟澈到底少年意气,拿出一张卡放在桌子上,“我的确对路远动了真格,以前的打算到此为止。这是我打算开公司的钱,哥几个分了吧。兄弟我只能做到这份上,毕竟,我也是拖家带口的人了。”
隋洋去拿那张卡,钟澈压住,冷冷盯着他,“但我丑话说在前面,要是还有人不死心去找路远的麻烦,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曲晶走过来,把卡拿起来塞回钟澈口袋,语气平淡,“先别把话说那么绝,你和那没有脚的小丫头走不长的。”
钟澈拧着眉要再拿出来,曲晶按住他的手,“这钱要拿也轮不到他们,别忘了你还有小宝。”
钟澈眉心拧得死紧,盯她许久,没有说话。
路远一向懂事,这次却和哥哥不依不饶,去香港的事丝毫不配合,整天想方设法往外跑。
宋茵陈愁得睡不着,怕兄妹俩闹得收不了场。路展安抚地笑笑,“我不会硬来的,要是那小子真的不要钱,就算他过关了。”
钟澈把自己废寝忘食写出来的游戏程序拿去给运营商看,被贬得一文不值。他又累又饿回到学校,看到路远留给他的小盒子和字条,“亲爱的,七夕礼物哦!mua!”
一颗小小的男士钻石耳钉,那么轻易地打败了他。
他耳朵上的水钻和盒子里的钻石,就像他能给的,和路远应该有的人生,天差地别。
钟澈看不到出路,他喝了酒,醉醺醺到网吧通宵打游戏。曲晶听说了找过来,见他皱着眉趴在电脑前,轻轻拍拍他肩膀,“阿澈,回去睡。”
钟澈甩开她的手,不耐烦地转过脸去。
他总是这样不假辞色地对她,从小到大。
曲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看着钟澈的手机一直有电话拨进来,不停地暗了又亮起。
来电人标注是路远的风格——老婆宝贝。
曲晶拿起手机接起来,转身走出去。
半小时后,路远坐在曲晶半旧的捷达车上,来到老城区的晶晶修车行。二十岁的她到底还是对危险少了些预判。
路远看着窗外破旧的街道,没话找话,“姐姐,钟澈总来这边喝酒吗?我都不知道呢。”
曲晶轻嗤一声,幽幽道:“你不知道的多了。”
路远一脸莫名,这个姐姐从把她搬上车就一直不阴不阳的,和电话里的热情大相径庭。
曲晶把车一直开到大车库最里侧靠着墙停下,熄了火点着一支烟。
路远朝两边车窗看看,根本没有她所说喝醉了的钟澈的影子。
她有点明白了,靠回座位笑笑地问:“姐姐这是有话要和我说?”
曲晶吐一口烟,“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姐。”
路远耸耸肩,不再说话。
“你知道那些男生问阿澈,有没有跟你那个,他说了句什么吗?”曲晶恶意地笑了笑,“他说,恶心。”
钟澈当时的确说了恶心,指的却是问话的人。但这些曲晶当然不会说。
路远猛地听到这样恶毒的话,本能地白了脸,缓了缓才笑,“我不信。”
“你不信?呵呵,你凭什么不信呢。我给他生了一个孩子,都不敢妄想把他据为己有,你凭什么呢……”曲晶的声音幽幽的,带一点神经质。
路远警觉,去推车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曲晶落了车锁,扔过来一张照片,上面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在喂兔子,旁边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的钟澈,两人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凉薄。
路远深呼吸,努力笑一笑,“大姐,八点档看多了?别说不一定是他的,就算真的是他的,也不代表什么……”
曲晶掐了烟,冷笑一声,“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看来你是死心塌地赖着他了。你是不是当了太久小公主,忘了自己是个连车都不能下的废人了?”
她夺过路远手里的手机,下了车,扔进一只录音笔,然后锁车门升起车窗,“你要是忘了,我就提醒提醒你。”
曲晶从容关掉灯,走出去,拉下厚厚的卷帘门。
车内的路远连出声阻止都忘记,一片黑暗里她瞪大了眼睛,听见录音笔里不断传出车祸时刺耳的刹车声、鸣笛声、撞击声、爆炸声、呻吟声……
不停不休的尖利声响和她幼时惨烈的车祸记忆渐渐连成一片,将她每一根神经都慢慢割断。
黑暗、酷热、噪音、狭小空间……路远被困在车里十一个小时,车祸造成的幽闭恐惧卷土重来。
录音笔就在前座下的缝隙里,她却够不到;车门锁就在前面的仪表盘上,她却摸不着。她滚落到前后座椅中间,狼狈地挣扎,徒劳地呼救,直到精疲力尽,奄奄一息。
为了摧毁她的心理和意志,让她承认自己是个废人,曲晶用尽了一个二十几岁女孩子所有的聪明和恶毒。
路展在香港。怀孕的宋茵陈跟着警察匆匆走进车库,只看了路远一眼,就晕了过去。
宋茵陈差一点流产。
路远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钟澈在她入院那天中午赶到医院,刚下飞机的路展二话不说挥拳迎面打过来,拳拳到肉,声声闷响。
钟澈毫不反抗地生受着,踉跄着靠墙站稳,抹一把脸上的血,低低地恳求,“让我进去看看她……”
路展看都不看他,一字一句从牙缝里往出挤,“可以,你踩着我过去。”
钟澈坐在病房外的过道里,苍白狼狈,像个孤魂野鬼。
曲晶的行为不够刑事立案。路展把怒火都发到钟澈身上,“你为什么不滚回烂泥里去?和你那些人渣朋友一起腐烂!”
宋茵陈身体好了些,走到钟澈面前静静看着他。
钟澈无颜以对,又希望她能心软,让他进去见一见路远。
宋茵陈语气又轻又缓,“你知道她被找到时的样子吗?小便失禁滚了一身,头发扯得露了头皮,一绺绺掉在地上,胳膊上都是牙印,深到渗血……”她看着钟澈因为极度痛苦而骤然收缩的瞳孔,“钟先生,你曾说你会照顾她、保护她,你做了什么呢?”
钟澈像被重拳直击心口,心脏一阵痉挛。
和路远在一起,他的确是不配的。不是因为贫穷,而是不够坚定。他没有坚持守在她找得到够得着的地方,也没有坚定地排除身边所有可能对她造成的伤害。
他爱得不够彻底和周全。
路展以路远卧床行动不便为由,托关系为她办了离婚手续,随后便带妻子和妹妹一起返港。
路远直接从医院出发。
医护人员一群群围着轮椅上的女孩。钟澈无法上电梯,从楼梯跑下十几层楼,路展的车已经开出院门口。
他跟在车后跑,想从车窗看一眼路远。
车缓缓停下来,车门开了,钟澈不敢置信,连滚带爬过去,路远坐在车里,转头看着他。
几天时间,她瘦得脱了形,大热天戴着一顶毛线帽,露出短短的发尾,穿着长袖长裤。
钟澈透过眼前薄雾想把她看清楚,每一次呼吸心口都刀割一样疼。
路远笑了笑,嗓音低哑,“钟澈,别这样啊。”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我以为我只比别人少一双脚,原来黑暗和狭小空间都能轻易地打败我……”她笑容温柔而脆弱,眼里不再有光,“再见,你好好的。”
车门关上,慢慢驶远。带着钟澈草率而短暂的青春,和曾经无甚牵挂的凉薄人生,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