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和沈卓然在缅甸乌本桥看日落的傍晚,正沉迷于大自然的生动壮美,忽然收到高涵的信息:“师妹,你好久没来看我直播……”后面加一个对手指的委屈表情,那一瞬间心里涌上的强烈违和感,和她不敢置信的一丝不耐烦。
还是那个下着倾盆大雨,去草原吃烤全羊被困在车中的午后。雨下得天空发白,车如海中孤岛。她靠在座位上,沈卓然倾身过来,她下意识闭上眼,却发现他只是替她调整座椅,那一刻的她恼羞成怒心神大乱。
陶颖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像一辆失控的绿皮火车,慢悠悠却不可阻挡地脱离了轨道。
她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这让她有种束手就擒的挫败感,有种对自己失去控制的恐慌。
正在她心绪烦乱时,高涵在微信上向她倒苦水,说自己被直播网站封杀,他找网站的经纪理论,对方透露,是一位大人物看他不顺眼,给网站施加了压力。
据说,那位大人物,背景是沈家。
陶颖姿得知此事的一刹那,心里的愤怒和失望瞬间升腾而起。若干年前母亲使手段逼高涵从音乐学院退学的往事还历历在目,当时的愧疚和屈辱感重又浮现,如今,又有人要来强硬地插手她和无辜者的人生了么?
她把微信聊天界面戳到沈卓然鼻子底下,鄙夷一笑,“姓沈的大人物,你就这点本事?”
沈卓然从笔记本电脑上挪开眼,瞥一眼她微信界面,漫不经心,“高……什么?”
贵人多忘事啊。陶颖姿气极反笑,收回手机,怎么难听怎么说,“高涵,我初恋,也是我最爱。你就算把他变成乞丐,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沈卓然抬起头,眼睛微眯看着她,脸色自若,目光里一点玩味,一点纵容。
陶颖姿突然有点心虚,据理力争,“他不过弹个琴赚点钱,这点活路都不给?欺负一个处处不如你的弱者,算什么好汉!”
沈卓然跷起二郎腿,挑一挑嘴角,看回屏幕,“爷高兴。”
陶颖姿气得哆嗦,一眼都不想再看他,回房间提了小箱子扭头回了娘家。
陶母正约了人到家里做美甲,见她气咻咻地进门,挑挑眉,“怎么了这是?”
母亲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陶颖姿习惯性地怂了,到底把“我要离婚”四个字咽了回去,恨恨道:“沈卓然太讨厌了!”
女儿脸上流露难得一见的小女儿情态却不自知,陶母眼中点点笑意,端详一下做好的指甲,“小夫妻,磕磕碰碰不是常有的事?过来看看,这种风格你喜不喜欢。”
陶颖姿叉着腰喝水,没理。
陶母话音一转,“最近,你没再和那姓高的小子联系吧?”
陶颖姿觉得她语气里的鄙薄极其刺耳,转过头没说话。
“我说过,我看人不会错,你知道那小子干了什么?”陶母脸色冷下来,“他搭上有钱人家的女孩子,两个人在网上老公老婆地聊得热火朝天。那孩子才十四岁,为了和人争风吃醋讨他欢心,一个月给他打赏一百多万!”
怎么可能……陶颖姿脸色发白。土壕榜上第一名的确早已经易了主,那个火星文名字的粉丝给她发了不少不知所云的辱骂私信。
“也算他运气不好,要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可能就自认倒霉了。”陶母冷哼一声,“好巧不巧,那是你婆婆的堂侄女。这种事又不好宣扬,她就递了个话,让网站把他给封了。你婆婆到底是心软,要是换了我……”
陶母抬头警告地瞥一眼女儿,陶颖姿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陶母清一清嗓子,“颖姿我跟你说啊,你和这小子以前的那段事儿,你给我烂在肚子里,千万别让沈家知道,我丢不起这个人。”
陶颖姿心烦意乱,忍无可忍提了箱子打道回府。
她走得急,没带钥匙。沈卓然打开门,看样子刚洗完澡,头上的水还没擦干,“回来啦。”
陶颖姿什么时候都嘴硬,先发制人,“不是你干的,你干吗不说!”
沈卓然靠在门边懒懒地笑,“我说你信么?”
是啊,她问都没问,就给他定了罪。
陶颖姿脾气大,却不扭捏,错了就道歉,虽然态度有些生硬,“对不起!”
沈卓然耸耸肩,“我不接受。”
小公主陶颖姿不敢置信地瞪起眼睛。
沈卓然居高临下看着她,白色T恤头发蓬松如清爽少年,星眸里满是温柔笑意,“除非,你换三个字。”
陶颖姿一霎失神,心跳如鼓,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卓然将手里的毛巾一把盖在她头上,笑得无奈而纵容。
陶颖姿扔了毛巾送他个白眼强自镇定地回到房间,关上门脱力般靠在门上,握住自己因心跳剧烈而冰凉的手指尖。
……长情的陶颖姿,你变心了。
高涵在圈内处境尴尬,决定离开这个城市,请陶颖姿出来吃饭道别。
陶颖姿婉拒,“师兄,吃饭就免了吧,祝一切顺利,保重。”
高涵好半天才回复:“师妹,你也开始避我如蛇蝎了吗?呵呵,我没别的意思,陶老师曾放在我这里的一些作曲手稿,我觉得还是交给你保管比较合适。”
已过世五年的父亲,疼她如命的父亲。这个理由,陶颖姿无法拒绝。
陶颖姿穿一身运动服,不施粉黛,心平气和地敲开酒店房间的门。
高涵拉开门,激动到有些拘谨,“师妹,不好意思,怕被人认出来,只好约你到房间里。”
他大小也算个名人,陶颖姿能理解,笑一笑走进房间。
常年带妆,作息紊乱,如今看到真人,才发现高涵虽仍称得上玉树临风,却已不复几年前那个如玉少年,连气质也有变化。
如果当初他没从音乐学院退学,大概不至于如此。陶颖姿的愧疚又冒出头来,不由态度亲切许多。
高涵准备了很多菜,还醒着红酒,殷勤地叫陶颖姿坐下。
陶颖姿摆摆手,“师兄,酒就免了吧。”
高涵有些尴尬无措,“我记得你以前,总喜欢偷着喝一点陶老师的酒。”
陶颖姿知道他的小心翼翼源自什么,却发现自己心里除了怜悯,无波无澜。她微微地笑,“现在不了,我老公不喜欢。”
高涵的脸上血色尽褪,眼里黯然一片。陶颖姿垂眼不去看。
高涵半晌才又恢复常态,去冰箱里拿了两瓶水出来,递给陶颖姿,“那喝水吧,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的,说是特别贵。”
他一脸献宝似的讨好,陶颖姿不好再推,见是未开封的,接过来拧开喝了两口,“我能看看我爸爸的手稿么?”
……
十分钟以后,高涵还没有找到手稿,陶颖姿已经软倒在椅子上。
高涵将她轻轻抱上床,跪在她身前轻抚她的脸,“师妹,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水的别称,叫全裸水。”
沈卓然按着陶颖姿发来的地址,找到酒店的房间,敲开门,他笑着抬眼,“你是要在酒店和我洞房么……”
他的笑慢慢收起,眼前站着只穿一条短裤的高涵。
高涵笑得谦卑,要很仔细才能察觉他的得意,“沈先生,信息是我发的,不好意思,不知道她住哪里,只好请你来接。”
沈卓然朝大床上看去,被单堪堪遮住线条曼妙的裸背,腰窝处两颗樱桃像火炭灼伤他的眼。
他朝大床走去,高涵跟在后面解释,“你别怪她,要怪就怪我。她是来和我分手的,我们俩心里难过,喝了很多酒,醉了以后才……”
沈卓然拿被单将人事不省的陶颖姿裹严实了,抱起她,踩着自己的尊严和感情,一步步在高涵隐隐带笑的目光里沉默地走出房间。
回了家,沈卓然将陶颖姿放在床上,拉起被子盖上她,转身要离开。
已在车上醒来的陶颖姿无法再装睡,猛地坐起来,面色潮红,眼中泪光流转,“沈卓然,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卓然停下,良久转过身笑了笑,语气很平静。
“颖姿,你想听我说什么?你想听我说,我只相过一次亲,是我求着我妈安排的,还是想听我说,我每天挖空心思带你到处去玩,生怕哪一天黔驴技穷让你乏味生厌?还是想听我说,看见你躺在别的男人的床上,就像刀子直戳进心脏,是哪种疼法?
“颖姿,你都知道的,你知道我爱你。你只是,不在意罢了。”
陶颖姿眼睁睁看着他走。她的确知道的,她所有的有恃无恐,都是因为知道他喜欢她。
原以为一切都来得及,可经过昨晚——到底是酒后乱性还是发生了什么,她想到头痛也无法回忆起情节的混沌一夜,一切都成泡影。
“冰点”的酒保阿秦正和川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沈卓然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径直走进健身器械室。
川川和他打招呼被明晃晃地无视,怒了,“什么毛病!”
沈卓然这样的脸色百年一遇,阿秦愣了片刻,才回神招来服务生,“今晚别让人进器械室。”
几个小时以后,他出来了,洗了澡换了衣服,除了眼睛里满是血丝,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径直离开,阿秦叹一口气,吩咐服务生,“进去收拾一下,看看有没有坏掉的器械,叫厂家来换。”
那晚之后,沈卓然没有回过家。
陶颖姿知道一切无可挽回,却还是忍不住去了“冰点”,想再见他一面。
“冰点”里照例人满为患,只有吧台旁边,老板周身的低气压硬生生辟出一块清静之地。朋友们知道沈卓然为情所困,都体谅地不去招他。只有川川不信邪。
她叼着烟过去,拿一根递给沈卓然,被无视。
川川冷笑,“真戒了?我不信。”说完深吸一口烟,吻住他唇角。
沈卓然皱紧了眉要推开她,余光瞥到走近的一抹纤细身影。
他把手放下了,垂下眼。烟气袅娜上升。
一秒,两秒……陶颖姿在泪光里绝望地想,你看,这个男人,就连和别人接吻,都这么迷人。
……九秒,十秒。沈卓然自嘲地勾勾嘴角,抬起眼,看到陶颖姿离开时挺直的背影。
他推开川川,语气平淡,“以后别再来冰点。”
朋友们都知道,沈卓然这样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川川脸色潮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沈卓然你有病吧?十几年的老朋友,你跟我来这套?”
沈卓然充耳不闻,转身自去倒酒。阿秦一个劲儿朝川川使眼色,川川泪水夺眶而出,“走就走,以为姑奶奶稀罕!”
阿秦一边擦杯子,一边看着沈卓然,“不追啊?抹着眼泪走的。”
沈卓然又倒一杯。
“我说的是陶姑娘。”
沈卓然眼神一暗,顿了顿接着把酒倒进嘴里,“不让她也疼一次,她就觉得我疼死都是活该。”
阿秦耸耸肩,“还以为你要放手。”
“呵……怎么可能?心不在我这儿都忍了,何况皮囊。”沈卓然抬手喝干杯里的酒,低下头苦涩地笑笑,“只是……总得让我缓缓。”
陶颖姿在大街上边走边哭,毫无形象可言。原来只看到一个吻,就足以痛彻心扉。
那天早上走进酒店房间的沈卓然……她不敢想。
等回到陶家,她已经平静下来,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走出房间。
陶母放下杂志,诧异地看着她,“又怎么了?”
陶颖姿在她身边坐下来,笑一笑,“妈,我是不是一直都挺蠢的?”
她语气怅然,有几分豁达,“我曾以为高涵喜欢我,他就不会变,会一直像以前那个单纯美好的少年,等我勇敢起来,挣脱你的控制,就去找他。无论这期间需要多少年。
“后来我又以为,对于沈卓然,我什么都不用做,谁让他喜欢我。如果我不表达自己的真心,不给他同等的回应,他就不会失去新鲜感和征服欲,他的爱,就不会变。”
她笑着流泪,“可是妈妈,我全都错了。我一直都以为,我和你不一样,不像你自私,不像你自以为是,可是你看,我和你是一模一样的。”
她轻轻搂住母亲,脸贴在她鬓边,“妈妈,我不埋怨,但是,我不想再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