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我满心欢喜地在家度过了周末,第一次,我满怀期待着周一的到来。
我刚把书包塞进抽屉,就觉得不对劲,又是哪个在我抽屉里塞垃圾!抽出书包伸手一探,不像是用过的卫生纸,长长的软软的,头一次有这种触感,等我拿出来一看,“妈呀……啊……”一声大叫,仰面翻倒在垃圾篓里,垃圾弄了我一屁股一身,我惊魂未定。
一条深褐色,肚皮白白的塑料蛇被甩在过道,它盘旋在路中央,还在抖动,眼睛直直地瞪着我。
我转过头,根本不敢去看它,想扶着墙壁站起身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教室里的同学看见我的样子都捧腹大笑,有的笑得前俯后仰,有的抱在一起笑,有的趴在桌子上笑得直不起腰。
几个女同学得意洋洋地凑上前,领头的一个脸上带着鄙视的笑,拎起蛇的尾巴,抖了抖:“一条玩具蛇也能吓成这个样子,要不要这么好笑。”她边说边走近我,拿着蛇就在我面前晃,“你看,看看仔细,这是块塑料,这是玩具蛇!”
我怎么躲都没有用,蛇头就一直在我眼前,我感觉它的眼睛正在直直地盯着我。
我害怕地闭上眼睛,却突然感觉身上多了一个东西,我睁开眼睛一看,那条蛇就掉在我身上,我“啊啊啊”地连声尖叫,连滚带爬地逃出教室。教室里,同学们一阵又一阵的放声大笑。
我躲在教室外吓得瑟瑟发抖,怕挨老师骂又不敢跑远,但就连上课铃声响了,我也鼓不起勇气靠近座位。
这节课是语文课,班主任杨老师走过来,看我站在后门边,怎么喊我进教室都不肯,气得她要命:“进不进来你!跟你说话你听得到吗!?耳朵有问题吗你?聋子吗你?好,老师说话都听不见是吧!你这么喜欢待在教室外是吧?那你就跟我跪在教室外,跪下!双手给我举高!背给我挺直!”
她的语文书“啪”的一声甩到我背上,火辣辣地痛。
我跪在地上,把手举得高高的,背挺得直直的,她看着满意了:“就这个样子!手举高!手敢放下来试试,下节课你也别上了,到我办公室跪着去!”
等杨老师进去,我发现不只背上痛,左手掌心也痛得厉害,偷偷放下来一看,一道口子,渗出血。这时候我才缓过神,脑子才能正常运作,我想了想,可能是先前摔在垃圾堆的时候,手按到了铁簸箕,划出了一条口子,只是当时太过害怕,没有注意到。
下了课,我亦步亦趋地跟着杨老师,我情愿去她办公室跪着,也不想回那个座位。杨老师看我一路跟着她,回头骂我:“我说你脑子是不是也有病啊!跟着我干什么!滚回教室去!”
我在校园里找了根树枝,拿着树枝颤巍巍地走进教室,我的书包还丢在垃圾篓旁边。我捡起书包,用树枝在抽屉里拨弄,又仔细检查桌子、椅子、身后的垃圾篓和拖把,什么都没有。
我舒了一口气,坐在位置上准备收拾心情上下一节数学课,一打开书包赫然就是那条蛇!
我被吓得魂飞魄散,一丢书包,书撒了一地,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号啕大哭,周围笑声一片。
我不想去学校,可又不得不去学校,我不想回家,可又不得不回家。我的世界就是这两点一线,可这两点我哪点都不想呆,我能去哪里……
我头一次想到了死。
我曾经爬到了学校顶楼,看着下面,想着是不是我跳下去了,一切就都好了,大家就都开心了。
可我想到了哥哥,我还记得哥哥的模样,记得哥哥的笑,记得哥哥的眼睛里有我,记得他喊我“洄洄”……
我跳下去了,即使全世界都会开心,可是我的哥哥不会开心,他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这不是他带大的洄洄……
从此以后我带着一双筷子上学,随身带着,就插在我的裤腰,用上衣盖着。
我每天到教室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检查抽屉和座位周围,再坐下。
我一般不出教室也不趴在桌上睡觉,如果出去做操回来、吃完中饭回来、上完厕所回来,我会再一次检查抽屉、书包和座位周围。
一开始在抽屉里发现了一次,我用筷子夹着丢到了窗外,后来在书包里发现了一次,我再次用筷子夹起来丢到了窗外。
因为有了心理建设,又因为见得多了,我没有他们预想的尖叫哭喊、仓皇失措,有些人应该失望至极,一幅幅看戏的表情次次落空。
也许是我拿着筷子不厌其烦翻找的样子更能取悦他们,也许是去草丛里找塑料蛇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也许是塑料蛇的成本也不低他们没办法再添置新的。
丢了两次之后,塑料蛇再没有出现过,但我从来不敢掉以轻心。
刘|惠再没有靠近过我,我也没有去找过她,我成绩不好,但我不傻,我心里都明白。其实,孤零零地也很好。
可能是我拿着筷子翻来覆去的样子还不能完全满足大家,她们又围在我的前排:“呀,哪里来的破纸啊……”
“你看看清楚,这哪里是什么破纸,有人说这叫画。”
“这么丑的鬼画符,也能叫画?”
领头的女生拿着一张纸,在我面前晃啊晃:“就有人这么不要脸。”说着在我眼前一条一条撕碎,我冷眼看着,面色如常。
她一恼火,把碎纸全甩在我的脸上,我眼内波澜不惊,拾起碎纸条卷作一团,随手丢到了身后的垃圾篓。纸上一棵梧桐树。现在被人撕得稀巴烂,也蛮好。
她看着我的样子,气不过,恶狠狠地踹了一下我的桌子。转身刚想走,想起什么又回头,双手搂住身边女生的脖子,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声:“哥哥~”
我的血猛地冲上头,脑子还没想清楚,身体先做出了反应,握紧拳头重重一捶桌子,怒吼道:“张丹丹!”
是的,领头的那个女孩叫张丹丹,她是我们班主任杨老师的女儿,而杨老师就是琼姨找的熟人。
从我进这个班的第一天起,她就喜欢带着一群人来欺负我,辱骂我。我不想记住她们任何一个人,可是今天,我记住她了,她叫张丹丹。
自从来这个学校,我是头一次这么大声说话,张丹丹愣了一下,随即拍着手笑了起来,围着的同学也笑开了。
我透过人群带着恨意看了一眼刘|惠,她低着头不敢望向我。我转过头,再也不想看见她。
那之后,张丹丹时不时就和人围在一起,怪腔怪调地互相喊着“哥哥”,或者唱着歌:“妹妹你坐船头啊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各种各样的脏话也根本不避讳我。“你知道留级生为什么插班来我们学校吗?她以前和乱七八糟的男人住在外面。”
“啊——”一阵惊呼。
“后来,那个男的不要她了,她才转学来我们学校的。”
“苏白月就是个臭婊|子。”
“留级生是垃圾,垃圾坐在垃圾堆,又脏又臭没人要……”
我握紧拳头对着张丹丹怒目而视,她应该是很满意我的表情,越发开怀越发嚣张。
还有同学在班上大声喊着:“昨日你家发大水,你哥变成大乌龟,你哥变成龟不会水,你哥变成鸟了想满天飞,变成鸟了也不会飞,你哥想不开,喝了两瓶敌敌畏……”
一伙人拍着手笑得肆意狂妄,刘|惠混在她们中间,张丹丹搂着她的肩膀冲着我得意洋洋,周围的其他同学就转过头来看我。
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连发呆都静不下心:“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哥哥,……苏白月!你这个大笨蛋!你是有多怕孤独啊,一个星期的时间就把你哥给卖了!害你哥被人这样羞辱!”
我想起哥哥和我说过的一句话,当时我不懂:“洄洄,我们可以以最大的善意去揣测这个世界,但必须以最强大的内心去面对这个世界,独自。”
可是哥哥,我不够强大,我没有能力去应付这个世界,我害怕。我怕到在游泳馆碰到过一次色|狼,我就再也不去游泳;怕到我遇到过一个刘|惠,我就再也不想交朋友。如果我伸出手被烫着了,我就再也不会伸出手;我知道心会受伤,我就把心墙铸得又厚又高,把心门关得又紧又死。我告诉自己:苏白月没关系,你现在一个人也很强大,你能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直到找到哥哥。
可是现在,尽管我心中的警铃大作,尽管我的防御机制一直在提醒我,尽管我心慌到不行,我第一次告诉自己不要逃:没关系,平静下来,不要慌。六年了,你知道他是值得信任的,他是你唯一的朋友,他永远不会伤害你。
哥哥,当我没办法独自面对,当还有一个人愿意陪在我身边,我是不是可以眷恋一下他给的温暖。
苏白月早晨醒来的时候,眼角有一滴泪。她经过书房的时候,有听到江亦然轻轻的打呼声,像在提醒她,这个bug已经入侵到她人生的安全系统。
一个多么弥足珍贵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