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沧海没空带他们,几人自行活动。诸葛间决定去田园区逛逛。
田园区位于城市边缘。走过一排排整齐的温室,市郊铁路映入眼帘。人行道旁,雪白的列车在两行扁扁的树间飞跑,树上密密麻麻,藏着隐形的安全网。
“坐上这个,一会就能看见农田了。”荆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诸葛间左右张望,发现附近只有两人,就问:“其他人干嘛去了?”
荆鸿向前走了两步,笑了笑:“应你的要求,借着放松的名义,继续考察这儿的基础设施。”
诸葛间轻轻一笑:“也确实是放松一下,不然这几天发生这么多事,大家心理可能承受不了。”
“这两天,我们在城里逛了一圈,学校、工厂、商场、医院、景区、铁路、机场等等等等,要不是身份证明还在办没法买票,我们都打算去其他城市旅游了。”荆鸿调侃。
“很好。”这种夸人的方式有点老套。但诸葛间总有种奇怪的感觉,面对荆鸿时言行举止必须成熟些。
“明天签保密协议。”
“等预付了工资,这几天林沧海垫付的钱都得还。但他说了,只要衣服等生活用品的钱,其他算他请的。还有,仲玥借着买东西,打听出了他和郑慧的喜好,雨苧又擅长画画,她们建议大家一起画张画,描绘两人喜欢的场景,算是给他们的谢礼。”
“仲玥真厉害啊。不过,林沧海买的东西都是平价,他也不亏。救命之恩,一幅画答谢远远不够;至于吃饭的钱,以后咱们慢慢请回来。”荆鸿一边笑着,一边用脚踢着砖缝里长出的一寸小草。
“救命之恩拿什么也报不完,牢记在心最好。送画只算略表心意。”小间注意到荆鸿脚下的动作,“别踢它了。在这坚硬冰冷的地砖间,长出这样的生命不容易。”
“它算是妨碍路面的东西,我不踢,负责绿化的人也会清理的。”这话冰冷却有道理。
“是啊,”诸葛间呼出一口浑浊的空气,“也许这些天经历的事多了,有一点悲天悯人。”她轻轻勾起嘴角,像是在笑,话语中却悄悄流出一分淡淡的感伤。不知道从何处来,又会流向那个不知名的地方。
一辆列车飞过,两条空空的铁轨露出机械脊背,平直、齐整而孤寂。荆鸿看着铁轨,语调中偷偷塞了几分伤情:“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人为什么活着啊。以为自己已经考上好大学,出人头地,却阴差阳错,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被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一个平行的宇宙、平行的星球,一切都得重新开始。还当上了什么研究员,真是祸福难测、人生难料啊。”
“换个角度想,经历这样的危难我们还能好好活着,也是一种幸运,不是么?”诸葛间看得蛮开,但她口中劝慰,心里却犯起了狐疑:荆鸿最好的朋友是胡明佳,和成周等人也比和自己熟,为什么偏偏在自己面前倾诉?仅仅因为自己是胡明佳的知己吗?这不合理。
“靠着幸运才能活下来,不是更大的危难吗?”荆鸿盯着铁轨反问。
诸葛间意识到了什么,她走近对方,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荆鸿仍然望着铁轨:“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有一只老虎、一只狐狸、其他动物若干。动物们大多白天活动,但老虎是白天休息,夜晚觅食。一天夜里,老虎吃了一只鹿。第二天早晨,其他动物发现鹿不见了,它们都很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狐狸走出来,承认鹿被自己吃了。由于老虎正在休息,没有出来反驳,动物们就信以为真。又过了一天,动物们发现,牛不见了,它们慌慌张张地寻找。这时,狐狸又跳出来,承认牛也被自己吃了。动物们非常害怕,从此,它们见了狐狸就躲,再也没有人敢招惹狐狸了。狐狸洋洋自得,每天都骄傲地在森林里走来走去。又过了许多天,老虎突然白天跑出来觅食。它一下就抓住了狐狸,狐狸大喊:‘那些动物都是老虎吃的,我什么也没做,我和你们一样都是被老虎欺负的可怜人,救救我!’可动物们早就四散而逃。狐狸死后,动物们聚在一起,都说狐狸活该,借着老虎的威风欺压小动物,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所以这个故事是说没有实力,就不要冒领别人的成果?”诸葛间问。
荆鸿笑了笑:“老虎干了什么?”
“老虎……”诸葛间眼珠猛地一抬,“老虎一直躲在背后,放任狐狸。这样,动物们的焦点都集中在狐狸身上,不怎么提防老虎,老虎就有更多的机会捕捉猎物。等狐狸威风够了,再跑出来吃了狐狸,剩余的动物会非常憎恨狐假虎威的狐狸,却没几只恨那个真正捕猎的老虎。”她歪了歪脑袋,“不对,那老虎以后吃什么呀?”
“等动物们忘记了老虎的存在,再找一个狐狸出来顶替。毕竟,世界上多的是爱慕虚荣的狐狸,也不缺少只看表象的动物。”
“你玩我呢?”诸葛间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一把无形的寒锋扎向心底,刺得她胸中一凉,她决定试探一下,对着男孩站定,“转过来。”
荆鸿转身面向比自己矮了整整一个头的诸葛间,话语中带着疑惑:“怎么了?”
女孩猛地抬起左手,向男孩的脸上打去,却在快要打中时收回力气,手掌轻轻贴到了男孩的脸上。男孩感觉一阵风吹过,女孩的手原路返回。
“好啊。”男孩笑了,“你想当狐狸吗,组长?”
女孩从笑容中闻到一丝毛骨悚然的意味。既然荆鸿已经明白,那就没必要再瞒了。她收起刚才的礼貌和小心,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如剑,平时温柔清浅的柳叶眉,此时却如两把细细的刀护卫两旁,气场全开,不怒自威。
“这几天,跑出去试探、提供信息、选组长,许多事情都是你提出来的,但到最后,做决定的都不是你。就像刚才那一巴掌一样,扇的时候很起劲,但到最后根本没落到实处。你言辞犀利,锋芒毕露,但过分出格的事一点也没干。我一直奇怪,你一个理科学霸、综合人才,智商高、有能力,不可能只逞口舌之快。更奇怪的是,在抑郁症影响下,我高中大脑受损,积累的学识远远不如你们多。可是,我大脑刚刚恢复,就成了分析情况的主力军,很多有用的建议都是我提出来的,组长也是我干的。为什么呀?因为有人比我先想到了,想让我替他担着,自己在后面顺水推舟,推顺了就跟上,推逆了自己还能逃得最快。那个人就是你。我这几天大放异彩,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她往后走了几步,踱着步子走了一小圈:“不过我得谢谢你,要不是你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我还不知道是谁。不过,老虎可不会给人讲故事啊。”她盯着荆鸿,等待下文。
“你当不了狐狸。”男孩笑着逼近,“我不说,你也能看出来,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哦?”诸葛间笑了笑,又悄悄退了半步,保持着距离,“为什么等不了晚一天?”
“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就做不成朋友了。”
“呵——”女孩冷冷一笑,“做我的敌人会怎么样啊?”
他抬起头,望着对面飞来的列车:“如果让你自己看出来,我受到的提防会比现在深的多。”他用脚轻轻碾了碾鞋底的尘土,莫名感到有点紧张,“我观察过你的眼睛。如果光看表象,你会学习、会思考,兼具黛玉的才情、探春的抱负,满身书卷气、一肩敢担当;但只有盯着你这双眼睛,我才发觉,你是和我一样的人:自私、狠辣、豁达、虚怀,融合与矛盾,都深埋在你的心底,就像一只潜藏在深夜里的老虎,在红外摄像头下,眼睛发出锐利的光,那比嘶吼还要可怕。”他转过身,直直盯着小间的双眸,“你和我一样,是一只老虎,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和你成为敌人,代价太大。”
“所以你打算和我合作?”小间扭了扭头,装作好奇地问,“可一山不容二虎啊?”
荆鸿打趣地说:“雌虎和雄虎好像可以生活在一个领地吧?”
“去!”诸葛间气得拍了他一下。不过这么一来,紧张气氛有所缓和,两人之间的距离莫名拉近了。
“你可真会玩。”小间笑起来。这和她平常礼貌的笑看似相近,嘴角却有了不一样的欣乐与光彩。在同类面前,她更容易表现出真实的一面。
荆鸿的语调也变得轻快:“你知道我给胡明佳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的?”小间还真有些好奇。
荆鸿忍不住笑了:“他说:老虎想那么多干嘛?它不累吗?”
“哈哈哈哈哈哈……”小间虚掩着脸大笑起来,她这哪是虚掩啊,手都快扶到额头上了。同桌有这个回答,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两人放肆的笑着,一会儿,女孩顺着列车送来的风捋了捋头发,有些感慨:“其实,我真羡慕胡明佳那样的人,心思单纯,说话直白,做事不用三思五想、权衡利弊,只要不违反道德法律,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好。”她眯着眼睛叹了口气,盯着荆鸿,“我喜欢他,作为朋友的喜欢,或者说——作为宝贝的喜欢。我觉得他就像颗珍宝一样,发出永恒不变的阳光,惹人珍视,让人怜爱。”
荆鸿眨眨眼,语气难得的温和:“作为兄弟,我有时候觉得我比他厉害多了,他除了体力特别好,就是个傻小子,还比我矮10厘米。可我总觉得,他有一种我缺少的东西,一种我在暗夜中眼睛死死盯着的东西,一种有了它就能无所畏惧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难道是单纯吗?”他的眼中似乎有一口望不到底的深井,被疑惑的草垛填满。
“或许吧。”
“如果因为单纯,被猛兽吃掉怎么办?”
“我们护着他呀!”小间脱口而出,脸上铺满自信而可爱的笑容。
荆鸿郑重地点点头,望着交错飞过的两节列车。
“有时候,我觉得平行宇宙就像是一排排列车,井然有序地行进着。许多羔羊一直待在车里,享受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是,总会有一两只老虎从车厢里跑出来,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看看外面的世界。”他的语气中忽然升起一种坚定:“我宁可做死去的老虎,也不愿做优秀的羊羔。”
两人分别。走到半路,小间回首,望着荆鸿的后背。平静而坚劲,瘦削却有力。
她忽然觉得,好久没有对一个人,生发出这样的钦佩——
与恐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