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站在“鬼屋”的门口,闻见一股异样的香气。
棺材下面的炭火不知何时已经燃起,红色的火苗舔舐着棺材的底部,油脂和“食材”充分接触,发出滋滋的响声,又带出一些油烟,在屋顶徘徊不去。
肉类经过烹调之后的味道很明显。
顾空提着剑,开始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走近一步,却正好踢到猲狙的尸体,奇怪的是——它缺了一块,准确地说,它的左腿被切了下来。
目光往前游走,一路是撕成碎片的灰色皮毛。血迹和黄白色的碎屑拖成一条细细的线,直直连到棺材上面。
顾空望到中央,那里多了张椅子,一个身影坐在那里,背对着他。
白色西装的右侧裂开一个口子,露出些手臂灰色的毛来。黄色的领结被烟熏得有点发黑,棺材的边上放着已经开了盖的孜然瓶子。
它似乎有点驼背,正在认真地撕咬着什么东西。
忽然,它的嘴角掉下些什么东西。
大概半根手指长,黑色,柔软,像是人的头发。
另外一位猲狙坐在自己的面前,大摇大摆地把之前躺在棺材里的“食材”给烤了——吃得正香,甚至还从同伴的尸体上卸下一条腿来,在一口棺材里面烤得正欢。
很奇怪,顾空的第一个感觉不是恶心,而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猜想“虎毒不食子是错的”。
如果动物可以吃同类,那自然也可以吃子女。
蒸汽靴的引擎呜呜作响,双腿发力,像矫捷的猎豹一样冲出,少年用力一拧剑柄,无鞘剑身上再次燃起火焰。
只两秒,他就到了它的眼前。
它把头转了过来,脸上能明显看出两行眼泪,却又是一副扭曲的笑容,显得格外狰狞。
顾空的大脑一瞬间出现了空白,手中剑刃却丝毫没慢,火焰长蛇从天空划出一条弧线,朝着猲狙斩下。
比拉纳也有所谓的感情?
猲狙依旧笑得很开心,然后正面迎接了顾空的剑刃。
顾空感觉像是切开了一块豆腐。
然而原本安坐在椅子上的猲狙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狼型影子,在火光中摇曳着身子,做出一个十分“妖娆”的姿势,仿佛在嘲笑着他。
这感觉真的很古怪,就和爱喝的汤里加了萝卜干一样难受。
少年抬起头,举起手里的剑刃,把它暂时当成了火把。
一个又一个形状各异的黑影从火光里站了起来,同时开始“作妖”。
棺材下面的炭已经烧出了明火,短时间内灭不掉。
自己尚且不清楚它的能力,但从现在的状况来看,它的能力范围不会比之前的狼小。
“你不该杀他的。”声音从四周传来,似乎在咬牙切齿,“你也不该来这里!”
“那你们为什么要吃人?”顾空小心翼翼地踱着步子,全神贯注防止对方偷袭。
“你不觉得你们很好笑吗?”它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像是被戳到了痛点,“你们能吃鸡鸭鱼肉,就不许我们吃人?”
顾空哑口无言。
“你以为你们是什么?”
从生物学角度上说,人的身份并不比其他生物高贵。和人类似的动物有很多,自己也曾产生过人为何高贵的疑问,但始终没有答案。
他曾经找到过一个能勉强解释的理由:“因为人有感情。”
但现在正在咆哮的梦境生物也明显拥有着“感情”。
想不通就索性不要去想,眼下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顾空深吸了一口气,喉咙却有些发干,精神突然有些涣散。寒意从脊梁直钻上后脑,他猛地打个寒战,下意识地往右侧挪了半个身位。
一道利剑般的黑影从他刚刚站的位置斩下,明明通体漆黑,却给人一种反射着亮光的感觉。
四周的黑影忽然围着他转起圈来,就像在厨房里拎着锅碗瓢盆四处乱跑的孩子。在少年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个转动着的黑影脱离队伍,扑到了他的身上。
当他尝试驱赶时,又有更多的黑影扑了上来。
顾空手忙脚乱地把它们一个个捡起丢开,但几秒后又爬了回来,感觉就像黏在手上甩不去黑色的牛皮糖。
猲狙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门口附近,把之前已经倒下的门板捡了起来,又重新把它装了回去。站在门外,打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让自己能够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景象。
不久之后,少年发现了一个特点——黑影造成的伤害都有限。最厉害的黑影也只是在他的大衣上留下了几道白印。
顾空挣扎着朝猲狙走来,但腿就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每走一步都很费力。
来回地折腾数次之后,少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集中精神。
无法保持理智。
剑油已经用光,无鞘再也无法开启火焰。蒸汽靴的动力在前进时已经耗尽。
“你听说过烧炭自杀吧?”
声音在门口响起,少年望过去,它就站在那里——但下半身残留着还未融化的冰块。
麦加?少年心头涌起最后一个念头。
对方挑起一个玩味的笑容。
“一个房子里面的氧气就这么多,炭燃烧消耗氧气而产生二氧化碳,二氧化碳的浓度会逐渐升高到无法让人呼吸的程度。”
“更何况,你刚刚经历过一场剧烈战斗,体力不太足够,正是缺氧的时候。又在一个缺氧的空间呆了这么久,你不觉得身体有些异常吗?”
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视野之间变得模糊起来。
“虽然‘而立之年孜然一身’才是我最喜欢的搭配。”某处传出来舔舐嘴唇的声音,“三十岁的肉体成熟而不老柴,全身洒满孜然后烤熟,能够把鲜味拉到极致。”
“但偶尔换换口味,吃点比较年轻的也很不错。”
“等你死了之后要稍微把你晾一晾,清除一下毒气,再用酱料腌制几天,让肉带上风的味道。”
耳边回响着猲狙评点肉质的声音,少年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无意识地尝试呼吸,却越来越难受,像是有人掐住你的喉咙,再死命地挤压一样。
最后的视野里面,猲狙走了过来,抓起他的一条腿,把他往棺材的方向开始拖。
···
他睁开了眼睛,发现周围黑咕隆咚。
这里是哪?
我是死了吗?
少年隐约记得最后的记忆是被猲狙算计,中毒导致难以呼吸,之后就失去意识了。
居然在别人的梦里昏倒了,有点好笑。
第一次任务居然就失败了,麦加在自己身上投入的精力全部浪费了,也没能遵守不会死的承诺。
再也不能和那珂一起喝苏打水吹牛皮了。
原来死就是这种感觉吗?
一道亮光从背后打来,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去,望见一个人。
那是小时候的他。
他站起身子,朝着自己走去。
八岁,他和那珂第一次相遇,然后一起生活直到现在。
十岁,他有了自己第一个喜欢的女孩,虽然他已经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却还记得自己尝试在课后拦住她送糖果,然后被果断拒绝。
十二岁,他和那珂一起考上了初中。他开始发现自己有能在梦里醒来的能力。
他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很古怪的梦。
那段时间他和那珂轮流买菜做饭,那一天应该是轮到那珂,但他却梦到自己在做饭。
他把火烧得很旺,锅里的油在冒泡——显然很烫,但他把手伸了进去,好像要煮熟自己一般。
在梦里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觉得奇怪。
顾空没有感觉到热,只感觉泡泡一动一动,很是喜欢。
然后听到了一种从来都没有听过的声音。
锅和油,灶台碗碟,所有的事物都消失了,只剩下淹没一切的火焰。
他走了进去,却只感觉到温暖。
一只长尾巴的红色山鸡出现在他面前,用翅膀裹住了他。
顾空看完了这一整个少年时期的梦境,感觉手掌暖暖的,像是各自揣着一个热水袋。
“你想死吗?”十二岁的他突然抬起头望着他,问了一句。
“当然不想。”他露出一个苦笑,“谁想死啊?”
“那就记住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对着他打了一个响指。
他有些莫名奇妙。
“你该走了。”少年对着少年笑了,“她快到了。”
“谁?”当他问出这一句的时候,麦加的脸在眼前浮现出来。
“菜鸟!”她大喊着,“别死了!”
远处,那珂的背影若隐若现。
“记住这个。”他又一次对着自己打了一个响指。
顾空吸了一口气,眼前一黑。
···
棺材底下的炭火连着底下防止火灾的白石都在发烫。
少年已经翻了白眼,几乎没有呼吸。
猲狙打开了门,等到空气更新一轮之后再次进入“鬼屋”。
它先收拾了同伴的尸体,做成了未来的食物储备。
五味杂陈。
下半身的冰块借着炭火已经融化完了,但还隐隐发冷。
那个丑女人竟然敢弄坏我的西装!
它冷哼一声,咬牙切齿。
新到手的猎物剥了个半光,只留下打底的衣服和裤子。
它准备把他放在棺材里先烫一烫——去掉他的毛,然后再涂抹上各种酱料,用小火细细地熏。
不脱掉他的衣服,可以防止皮肤过度焦黑,就像人类烧烤的时候会用上一层锡纸。
过程很顺利,它能清晰地看见“食材”的汗毛陡然缩小,再用人类发明的小刀猛地一刮就变得干干净净。
然后,照例就是要切开口子,上酱料,撒上孜然补香,让“食材”入味更彻底。
它低下头,拿着小刀正准备开始劳作。
却发现一双血眸正死死地盯着他。
它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一只手掌探出来抓住了它的脸,紧接着感觉自己的脸像是一只被捏瘪的皮球一样凹陷下去。
疼痛还未传开,还来不及惨叫出声,它看到他抬起了另外一只手。
“啪!”他打出一个轻描淡写的响指。
火焰就像种子萌芽一般,从它的脸上开始生长。
“啪!”又是一下。
眼前的景象被火焰吞没,红色的火舌开始从它拖着少年走过的地方一路爬起,宛若层层打来的红色波浪,充满了起伏。
他坐在棺材里,打响指的右手明明还被烫得发红,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却犹如一位高傲的君王高坐在王座之上。
一个又一个响指响起,火焰一次又一次雄起,像巨蟒一样吞噬着所触碰到的一切。
惨叫和哀鸣不断重复,烧裂的地板发出咔咔的破碎声音。
直到猲狙已经变成一块带着焦味的炭火,少年才停了下来。
昏昏沉沉的状态再度从胃里钻上来,最后依旧是倒在了棺材里面,不省人事。
“第七个可能性……吗?”门口传来某人的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