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后,意料之中的,日本人已经向他们发起了联络。信中日方以满洲国的名义向华宁商行发出合作邀请,并且诚挚的邀请王世晟携未婚妻一起参加款待宴会。
“鸿门宴?”常江看完信心中一凛,竟然已经开始了?
王世晟却认为这次不必过于惊慌,应该只是试探。不过想到日本人现在自觉高人一等,耐心想必是大大的没有,此行须谨慎而从容。
回国到去满洲国之间的几天里,王世晟没去商行,他说是因为倒时差要补觉,就那么睡了整三天。常江却一点觉都没得睡,除了安排赴宴,还整理了商行事务,发现很多事情都开始周转不灵,也是了,毕竟一下子卷了一大笔钱去注资宁华独立,这边用钱紧张,好多项目都撤了。
财务处长林承志、业务处长孙启南等人更是带着手下的人跑断了腿,他们逛遍了天津各大商行、洋行以及钱庄,到处拆借筹钱,就怕突然上头来检查,更怕来取钱的人取不出钱。这要是哪天有人取不出钱到街上一嚷嚷,商行信誉没了,倒闭是分分钟的事情。
同行借钱,救急不救穷,一个月后连本带利要还回去,一分不能少,不然第二天人家就能带着清算人员登门拜访。
一个月啊!怎么可能这么快赚回来这些钱?华宁商行每个人脑子里都开始上钟了,一些觉得前景不好的员工立马提出了辞职;几个大股东甚至二话不说就卖股变现、卷钱开跑。
雪上加霜啊!常江再也坐不住了,火烧火燎跑到了王家大院,看门老大爷一抬眼,慢悠悠道:“常秘书来喝茶啊?”
喝你大爷的茶啊!火烧眉毛啦!常江心里骂道,但嘴上却只说自己有要事找行长相商。
得到许可之后常江进了门,顾不上欣赏行长家的欧式花园和别墅,直接冲进了客厅。王世晟揉着挂上了黑眼圈的眼睛从楼梯上走下来,擦擦眼镜,戴在惺忪的睡眼前:“啥事儿这么急?有人来烧银行了?”
居然还在开玩笑?常江赶紧把目前遇到的困难反应了出来,表示这种态势不是火烧却堪比火烧。
“行长,现在甚至有人开始传言我们要破产了!这可是严重损害信誉的事情啊!”
王世晟听罢,捋了捋还未认真打点的头发,问常江现在亏空多少钱。
“连本带利二十万,相当于去年一年的收益了。[XW1]而且今年到目前为止还没去年一个季度赚的多。”
王世晟想了想,让常江回商行找各部门的人办了三件事:出货、发债券、联系报社。
出货。上一批从美国运回来的银子还在仓库里屯着,王世晟让常江找财务林承志带着债主们估价,看看能抵掉多少债。
发债券。银块变现需要一点时间,而且也不够填补所有的亏空,还需要一些其他的辅助手段,常江按着王世晟的意思开始让人着手进行发债券的工作,首印十万,一个大洋起购,不记名,期限一年,利率比存款高两个点。
那么,发了债券为什么人们就会来买呢?这个时候联系报社就显得尤为重要了,你不打广告,谁知道你呢?资金紧张的日子里,王世晟还是花了一大笔钱,送给各个报社,让记者撰文为自己的商行债券进行宣传。那些记者可不得了,各个都是才华横溢的主,宣传的文章篇篇文采斐然,引经据典加绘制图表,告诉读者债券和存款没什么区别,甚至利润还高了不少,现在不买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拿了更高的利息,而且民族企业华宁商行的信用绝对无需置疑[XW2]。
这不王世晟还没回去上班,鸿门宴也还没踏上去的火车,债券就已经被买了一大半,直接导致VIP客户被稳住。
出行前,常江看着慢慢恢复的资金周转报表,觉得自己老板还是真的有点东西啊。只不过……好像还是有点问题,按照今年的行情,明年真的能弄到那么多钱去赎回债券么?不过也没关系,大不了再去福生借点,只要天津和平,总有一天能平了……吧。
“嘶……”常江一琢磨,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两年多以前他第一次和王世晟在茶馆见面的场景,那一回他赔了钱赔了画,甚至连自己也搭了进去……
……
火车行驶在旷野上,一望无际的荒地仍然没有泛绿,四月多了,春天的脚步依旧不曾光顾这片土地。
“行长……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常江觉得外面的空旷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便想要跟面前的行长八卦一番。
“问。”
“当初为什么花两千大洋送我留洋?”
“你的画被李行长低价买走,我怕你走投无路搞点什么极端的事出来,毕竟我们穿鞋的怕你光脚的,万一哪天走大街上你拿着刀冲过来。”
“我不信。”
“不信?你想听什么答案?难道是因为你一看就特机灵,像是能干大事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我在英国学的那些除了专业知识以外的,那些似乎可能应该称作三教九流的技巧……是干什么的?”
“防身。”
“防身?”
“对,防身。”
“你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会一直跟着你干吗?”常江根本不信王世晟说的任何一个字,他也不是傻子,学那些东西,将来肯定是要被用于干一些阴影里的事,“你真的只是一个商人吗?”
王世晟一听这话,眉头一皱:“你要不想干随时辞职,两千还清立马可以走。我不是商人难道我是教书先生、农场主还是艺术家?”
两千大洋还清立马走?他常江哪来的两千?原来当初的两千大洋可不是什么大发善心的助学资金,是实打实的卖身契啊。
常江心里也不愉快了,他从小也算是小军阀家庭出身,五岁骑马六岁学枪,十多岁精通英法两种语言,大街上的人看了他没一个不要低头示意,而今居然两千就给卖了!隔壁小财主家的儿子被绑架了还要了三千赎金呢!果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王世晟一看常江的样子就知道他的“小爷”脾气犯了,遂“劝导”:“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过早的给你的未来定性,你是一张白纸,将来可以任意书写绘画,多学点技能你将来的可选择性就多一点,我也不是你的父母,不想给你规划,你要自己去找未来的路。”
这话一听就很像长辈在对小辈说话,常江看着王世晟跟自己差不了几岁的脸就觉得出戏。而且按着王世晟话里的意思,自己的未来竟然要靠小偷小摸、顺手牵羊去拓展?这是要往哪里去??常江刚要问,王世晟一把给他按住:“世道险恶,学点这些,会有用的。”
不过说真的,在王世晟心里,常江确实是一张白纸,但是白纸的意义可不仅仅是可以随意涂抹,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过去。
……
下了火车,接他们的汽车早已停在了外面,他们被无缝衔接地拉到了国务院待客厅。一路上,本该热热闹闹的大街像是在表演一场集体默剧,人们不说话,都小心翼翼的,走路只看前方。唯一的声音就是成队的日本兵巡逻时的脚步声——这里的街上日本兵比百姓多。
国务院待客厅,主人位置坐着溥仪,旁边坐着其他正副官员,文职官员还有中国人,军职就没有了。这会面与其说是宴会,倒更像是一场谈判,而且还是不平等的谈判。若不是自己的面前放着寿司饭团,常江还真就觉得他们是来签什么不平等条约的。
日本人开门见山,客套话都懒得说,他们直接表示希望华宁商行帮助保护并运送一批煤炭到日本。
王世晟也很干脆的表示他们可以自行寻找满意的航运公司,然后华宁这边可以协助开票对账。
在座的日本人相互看了看对方,如果只是对账我们这么多人请你王世晟吃饭干什么?我们看起来很闲吗?对账找什么银行不能做?日本银行也能做。
但日本人没有立马继续这个话题,他们话锋一转,问王世晟这次为何没有带夫人,毕竟他们可是邀请了王世晟夫妇两个人。
王世晟便说夫人生病,不便舟车劳顿,更不便传染在座的各位。
“可是……“总务长官驹井说道:”我们听说何女士现在在美国啊。“
“!“听到这话,常江心脏登时少了一拍,消息这么灵通的吗?他撇了一眼王世晟,对方还在不紧不慢的吃饭,并面不改色地说正是因为生病才要去美国,只有美国的医疗条件他才信得过。
“那祝夫人早日康复!“驹井举杯敬酒。
夫人的话题突然的出现又突然的消失,再次回到煤炭,日本人不停的暗示王世晟希望用他们的船队和港口,王世晟也多次愚钝的听不出画外音,只一个劲说对账这种事太简单了,随时办妥。日本人最终忍不住了,明确要求让华宁全权办理此事,有外人参与他们信不过。
王世晟放下碗筷,十分无奈的表示煤炭这种真的运不了,他的船很小,港口的位置也不佳,只能运送些小物件,大宗资源不仅装不下,成本还会翻倍。
“什么运不了?不就是翻倍?这钱出了!“一个穿军装的暴脾气长官站起来吼道,显然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让人觉得,如果王世晟再说一个”不“字,下一秒他就能掏出枪把王世晟毙了。
无奈之下,王世晟只得接下这项目,并且承诺带日方去港口查看究竟能装多少。
……
日方的测量师里里外外把港口测了个遍,计算绘图搞出一大沓纸来。
站在一边山上的常江点了根烟,指指下面那些日本人,看向王世晟:“这还不是鸿门宴呢?都进咱家了。“
王世晟摇摇头:“他们从开始就是想摸清港口的底细,煤炭运不运不重要,查清数据才是目的。“
“那还让他们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迟早的事儿。日本人只是太顺利了,做什么都不加掩饰,大风大浪在后面。“
“那我们怎么办?“
“明天,你启程去南京,坐飞机,要快,把我的信带给蒋公,我祖父和父亲与中山先生有交情,与蒋公也有数面之缘,作为民族企业,政府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常江一脸狐疑看着王世晟,政府连东三省都不要了,你一个小小的商人跟那哭诉会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