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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波

王素芬活了六十多岁,向来以豁达自居,并且乐于向人夸耀自己遇到什么事情也不会烦恼,所以到了六十多岁依然身体很硬朗。而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她却非常苦恼了,见人就要诉说自己不平的遭遇。

“我活了六十多岁,当了半辈子的工人,总没遇见什么好事,前几天,厂里要分房子,我运气好,抓阄抓着了一个大房子,这些工人啊,一个个都打起了我的房子的主意……

“人心总没就这么险恶呢?我活了六十多岁了,还没有住过楼房,现在遇到这好政策,在过去,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呢?可是那些短见的人,总见不得我的好……

“你说一说,我这八十平米的房子,住得多舒坦,为什么要换那六十平米的呢?我没读过书,就那么好糊弄吗?

“现在的人啊,有了事的时候,都来和气地来求我,那一年,我死了丈夫,也不见有个人来劝我几句?平日里,一个个骑着摩托车从我身边过的时候,也没见有人载我一次?这样的人,我能答应他们么?”

发了几次这样的议论以后,这些话就传遍了整个工厂的工人的耳朵。之前想找她换房的人也大多不再找她了,而还有几个,却还不肯放弃。

这一天下了班,王素芬刚走出大门,就看见单芳骑着摩托车停在了自己的前面,单芳胖乎乎的脸上挂着笑容:“哟,王姐,回家呀?来,上车,我带你吧!”王素芬略一犹豫,终于艰难地爬上了摩托车的后座,干瘪的身躯却被单芳宽大的背部和臀部挤得紧贴在后备箱上。单芳一动手腕,王素芬只觉身子往后一仰,车子就启动了。单芳骑着车,嘴上也没闲着:“现在的孩子啊,真不叫人省心,我们家成才,毕业已经三年了,到现在也没成个家,我这心里总没个着落。去年倒是交了一个女朋友,带回家里看了一看,又嫌弃我们没有房子,就一直这样拖着,到现在也没能定下事来,这不,刚好赶上厂里要分房子了,但是我们那五十多平米的房子,又怎么拿得出手呢……”

单芳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丝毫没有看到被她挤到贴在后备箱上的王素芬早已变了脸色。她还只是说:“王姐,我平日里就知道你的心肠是最好的,你那房子大,你要是能成全我们,将来你侄子如果出息了,也少不得要报答你的……”

王素芬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恶狠狠地打断她的话:“哼!我就知道你们都在打我房子的主意,你那儿子都在西安买了房了,你还能瞒得住我?”

王素芬还想继续拆穿她的谎言,却冷不防全身都撞在她宽阔的背上。单芳停了车,转头看着王素芬,王素芬被撞得有些懵了,但隐约之间听到她说:“我要去买些菜,你自己走回去吧!”

王素芬只得又艰难地爬下车,慢慢往家走。

回到家以后,她还有些忿忿不平。不单是因为单芳想来谋她的房子,而且还有单芳说她儿子的那一段话——单芳总是逢人便夸自己的儿子,这在厂里也是人人皆知的——也引起她的不满了。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起初还偶尔回家看看她,但自从她男人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所以后来认识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孤寡佬。单芳说起自己的儿子,就勾起了她嫉妒的情绪了,她恨不得那个胖女人的儿子马上出车祸死掉,也好报今天那一撞之仇。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心里渐渐开始有一些高兴了,仿佛看到一个胖子倒在了车轮下——她没有见过单芳的儿子,但据她想,胖女人的儿子也一定是个胖子吧……

“笃笃笃……”她的思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极不情愿地慢腾腾地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露出小李满带着笑意的脸。小李是厂长的司机,平日里跟在厂长的后面耀武扬威,又爱向厂长打小报告,工人们背地恨透了他,都叫他“李狗腿”,但当着他的面的时候,却都摆出一副恭敬温顺的样子。

王素芬连忙挤出一丝微笑,打开门,把小李让进了屋里。嘴上说:“难得领导今天有空到我这里来,真是稀客啊。”“哪里哪里,我不过是沾了领导的光。”

小李进屋落了座,王素芬给泡了茶,又从皱巴巴的纸盒中抽出一支烟来递给他。小李接过烟,点着了放在嘴上吸了一口,身子往后一倒靠着椅背,昂起头,右脚搭在左腿上,他吐了一口烟,低下眼来通过缭绕的烟雾看着王素芬说:“你知道我是个直爽的人,那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我这次来找你,是为了单位分房子的事。你知道的我们家里人比较多,那六十平米的房子哪里住得下呢?我去找了厂长,他本来想照顾我的,但是又怕别人有闲话,现在也真是人言可畏啊,他就叫我等抽签结果出来以后再找人商量调换,想必大家也都会给我面子的。你看,你是一个人,住得大一些小一些也没什么分别,平日里,你又是出了名的好说话,我这才来找你,如果是那几个得了大房子的无赖来找我,我还不一定乐意跟他们换呢。你只要帮了我,我一定会记着的,以后如果有什么好处,自然会先想到你。”

这时,王素芬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夸张的为难的表情。她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说话了:“其实我也不是一个人,我是有儿子的,这不,现在住了这样一个破房子,儿子嫌给他丢人,都不愿意回来。我也一大把年纪了,我还指望着我的儿子给我养老呢。我也不是不想帮你,要不,你去问问老褚吧,他也分到了大房子。”

王素芬充满期望地望着小李,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在等待着父母的惩罚或者原谅。小李猛吸了一口烟,把剩下的半截烟头扔在了地上。从鼻子中喷出“哼”的一声,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素芬不知道这“哼”的一声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觉得有些犹豫了,而后,这犹豫又变成隐隐的不安,不久,又变成郁闷了。

她就这样郁闷地躺在了床上,两眼呆呆地看着屋顶,看着屋里由明亮变得昏暗再陷入完全的黑暗,而后,又从完全的黑暗中发出一点白光,这点白光慢慢变大,渐渐照亮了整间屋子,屋里的东西在白光的照耀下都显得有些耀眼了,而这白光还在变大,完全笼罩着她,直到把屋里的东西——连同她——也照得透明了。

这房子也一点点地变大,变成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房子,向她压了下来,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房间里的东西也变得活动了,开始生出手和脚,变成一个人的模样,向她围拢来,发出各种的声音,起初如蚊蝇样的嗡嗡声,接着像下雨般的沙沙声,然后又像火车般的轰隆声。她想跑,却像是被这白光束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她想喊,但是却像是鱼儿在水中张开了嘴一样,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这样过了一夜,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她挣扎着想起床,手脚却没有一点力气,只觉得背上有一些冷,用手一摸,湿湿的全是汗。

她努力了好几次,也没能从床上站起来。许是昨晚被风一吹着凉了吧,她想。摸过手机来一看,已经是五点多了,她给领班打了电话请假后,依然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请一天假要扣一百块钱,一天的工钱还没有这些呢,这简直就是在抢钱,加班的时候怎么不见多给钱呢?不过幸而还能分到房子,算是他们没有完全泯灭人性。但是那些人也真是可恨,总是见不得别人好,不就是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嘛,居然被那么多的人惦记着,平日里那么冷淡的人,现在也变得热情起来了,但是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也不会和他们换,反正他们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这样想着,丝毫不觉得太阳从升起到落下,她竟在床上躺了一天。

她正在胡乱想着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她这才几次昨天自小李走后她连门也忘记闩上了。王素芬抬起头,看见进来的是刘秀英。刘秀英向来热情,跟她关系也比较好,她便松了一口气般,示意她坐下,接着挣扎着要起床,刘秀英连忙说:“王大姐,别起来别起来,你还是躺着休息吧。”刘秀英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把堆在床边桌子上的落满灰尘的杂物胡乱扒拉了一下,腾出一点地方来把手中的东西放下,“我听说你请假了,想着你平时生病都不愿意请假的,这次肯定是很严重的了,我估摸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没个人照顾,肯定饭都没得吃,晚上做了饭就给你带了点过来,你趁热吃吧。”她把塑料袋子打开,拿出里面的饭菜,把筷子递到王素芬的手上,王素芬这才感觉到饥肠辘辘了,也没谦让,也没说声感谢的话,就坐起身接过筷子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刘秀英坐在床边,背对着王素芬说:“唉,这人啊,年纪一大了就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你看你,说着凉就着凉了吧。你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一个人也真是不容易。不知道你听说没有,前几天有人说厂里要辞退六十岁以上的人了,要是领导来问,我们当然不会说出你的年龄的,但是要是他们查身份证那你可不好办了……”王素芬正忙着把一大片青菜送进自己的嘴里,不知道是没有听到还是没有功夫答话,竟然没有理她。

刘秀英还是自顾自地说:“其实你年纪也不算大,得估摸着找个老伴,不然平日里也没个人照应,就像今天,我要是不来,保险不会有人来望你一下的,现在那些人啊,个个都是势利眼……”

王素芬这时已经吃完饭,一手拿着碗就要下床,刘秀英连忙转过身按住她:“你躺着吧!”一手接过碗,另一只手拉过被子来盖在她王素芬的身上。她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药和一杯水来,王素芬大概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了,听到“喝了吧,病就好了”的话,就像是得了一个不可违抗的命令一样,马上付诸执行了。

此刻,王素芬只觉得像是躺在母亲的襁褓之中一样温暖安全,早已将那刺眼的白光和堂皇的房子的威压抛诸九霄云外了。她就像是醉了酒的猴王在天庭中漫步,满心都是欢喜和得意。

刘秀英转过身来,拉起她的手接着说:“这越是年纪大了越是要注意身体啊,现在社会这么繁华,我们可得多活几天呐!就说单位分房这事吧,你分到的一楼,那哪儿行啊?谁不知道那房子下面是个大水沟,后面又是山,又暗又湿的,你这么大年纪住进去,还不出个问题啊?所以我就思忖着跟你换换,我的是在七楼,楼层高,阳光好,也不潮湿,也不吵闹,年纪大了就是要清净,又有电梯……”

王素芬只听得脑门上“轰”的一声,仿佛是遭了重重的一击,接着,脚下是一个趔趄,就由天庭掉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才重重地摔在地上,那白光和房子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变成一座五指山,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觉得有一团气从胸中而出,到了口中,就变成一声呐喊:“滚!”这一声喊出后,她又觉得周身通畅了,世界也变得宁静了。

刘秀英被这一声喊吓得怔住了,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连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嘟囔着:“这好好的,发什么疯!狗咬吕洞宾!现在的人都是势利眼!呸!”

大概是因为白天睡了一天的缘故,此刻,王素芬毫无睡意了。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升起的月亮,她觉得月亮的光冷冰冰的,穿过黑黢黢的鬼魅一般的高山和树林照着她。她打了个寒颤,不由得裹紧了被子,然而,这被子也是冷冰冰的像生铁一样。她就像掉进了一个冰窖,周围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渐而连她呼出的气也变得冷冰冰的了,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宛然已经成了一尊冰雕。

她就这样坐到天亮,直到太阳的光照在她身上时,她才感觉到一丝温暖。

这一天,她竟然迟到了。

她的迟到,让她错过了一个极大的新闻——但她依然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了这个新闻:分房取消了。

然而,对于她极想得到的房子的失去,她既没有感到痛心,也没有感到惋惜,甚至于她都不想知道为什么分房会取消。她反而如释重负般笑了。

而对于其他人,他们似乎也不以失去房子为意。只是在王素芬路过他们身边时,他们总大声地发出议论:“还以为自己能得个大房子,任谁去求也不让,这下好了,都没有了,反倒安宁……”“这老东西!”“真叫人厌恶!”

王素芬装作没有听到——就好像他们所说的是另外一个不知名的人——一声不响地做着自己的工作。

这天晚上,王素芬睡得特别早,她梦见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回来了,一家人坐在破旧的桌子旁吃着年夜饭,她的孙子和外孙女还围在她的身边,吵着让她讲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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