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这京昭的天渐渐的转凉了,连同着这谷内的花草或多或少的也沾染上了些许秋意,谷内聒噪了大半个夏时的蝉鸣也渐渐的隐去了。
早些时候,我在书阁内翻看着一些诸如兵法之类的书籍,偶尔抬起眸子,见院内的小书童手执扫帚,认真的清扫着山门前的落叶,但是这毕竟是山谷之内,这等节气,门前落叶就算现在清扫完了,不久后想必又会落满的。
书看的许是有些久了,只觉得室内颇有些闷,索性放下手中的书卷,系好狐裘,缓步往外走去。
我在屋檐下站定,望着庭前随风回旋的漫天飞红,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拈了一只火红的枫叶,心里竟无端生出悲凉之意。
“这……是第几个年头了?”我喃喃低沉出声。
三年前祁山一战,左肩胛骨被敌军副将一箭刺穿……那一战,我虽拼死斩杀敌军主将的首级,侥幸得胜,但左肩也因此落下了隐疾,班师回朝后,获得当今君上的恩准,来此苍南山休养。
在这苍南山的三年,无非是闲情地种种花草,赏赏烟霞,喝几盏小酒……醒时,坐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边云卷云舒……褪去一身戎装后,再不理朝政之事,在此过着隐士一般的日子,倒也潇洒有趣。
“宁姐姐,近来天气凉,切莫受了风寒,快些回屋吧!”
正想着一些东西入神,小书童想必是见我在门外站的有些久了,有些怕我这好不容易养了三年的身子骨受不了风寒,才好心提醒出声。
“哦,我知晓,你不必担忧我,我呀,好歹是曾经上过阵,杀过敌的,不会这般弱不经风的,哦,对了,师父一大早,不见踪影,可是去了哪?”我淡笑出声。
“师父今日出去的早,对我也不曾吩咐过去了些甚地方!”
“哦,这样啊,对了,待会我想去竹林一遭,师父前些日子教的剑法有些生疏了,我想去多练练!”我淡淡地说着,一边裹紧了狐裘,缓步往所住的阁楼走去。
“宁姐姐,那竹林靠近湖心亭,凄神寒骨,你这具身子骨怡养三年之久,也要当心才是,切不可在那逗留太久!”
“好了,敏书,我会当心些的。”我不曾回头,嘴角微微勾起,带着些许笑意。
从阁楼里拿起那把尘封许久的玄冰剑,绕过山门前,走过些许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来到通往湖心亭的竹林。竹林清幽,只听得些许鸟鸣,倒是个适合练练剑法的好去处。我念起师父曾经是江湖上声誉极高的剑客┈罗刹女,早年也曾浪迹江湖,匡扶正道……后来,也许是年龄渐长,便有意除去尘世浮名,归隐这苍南山内。
我八岁时跟随师父习武,如今已是十载有余,师父虽为江湖人士称为罗刹女,但是面目并不憎恶,对我也是极好,将毕生所习的武功,剑法都全数教予了我……于我而言,师父是这天底下,除了干娘之外,顶好的人。
行至竹海深处,迎面而来的是一阵侵骨的寒气,若来此的不是习武之人,怕只会因这寒气落下隐疾。
偶尔有风吹过,头顶竹叶也跟着“簌簌”作响。冷便冷吧,我从腰间解下那只伴随我多年的酒袋子,玄冰剑跟随剑鞘随意半插入土中,席地而坐。一打开酒塞,酒的醇香便扑鼻而来,轻抿一小口,酒的清冽便在舌尖上散开……果然是好酒……
酒入愁肠,人倒是没醉,只是有些微醺……冰凉的身子也跟着暖和了起来。趁着有些醉意,径直起身,随手拔出玄冰剑,解下狐裘。
横剑于额前,剑面映出寒意的眸子,逆着竹林间斑驳的日色,右手握剑反手划出一个剑花来,侧身翻转,剑身轻扫过的地方,本散落于地上的大片枯竹叶跟着被一扫而起,与一身清白相间的衣衫相缠出一种别样的美感。
待左脚稳落于地面,右脚带动着腿高高地翘起,右手执剑往前刺去┈这是我熟悉了七年的‘踏雪飞鸿’。
收起剑势,右脚一个用力的回旋,顺势执剑,凌空而起,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一字马来,右手执剑高高举起,用力将面前的一棵粗壮的竹树给劈成两半。也许太过用力,剑气直震得我面部生疼,鬓前的碎发也杂乱地飞舞着。
左手横剑,稳住身形,缓缓地落了下来,原本松散挽着的青丝因布条的脱落而垂落下来。我倒是不以为然,累了便不管不顾地坐将下地来。一手握着剑,一手拿着酒袋子,将未喝完的酒一仰头,一饮而尽,倒也似那些逍遥江湖的侠客一般,自得其乐……
黄昏时候,残阳的余晖斑驳地倾泻而下,林间一袭淡青白衫的妙龄女子安安稳稳地躺睡在地上,青丝间落了些枯叶,倾洒出的酒液在周遭酝酿出一种独特的香味,女子蛾眉轻敛,不拘小节,倒似蓬莱醉酒之仙。
“长宁……长宁……快醒醒!”
昏昏沉沉之间,总感觉有人在耳畔唤着我的名字,迷糊地睁眼,只见的师父她似笑非笑地盯着我醒来。
“师父!”我小声的喊出声来,我这是喝多了酒,醉的不省人事了罢!
“长宁,你这孩子,这竹林凄寒,你又怎可喝多了酒,醉倒在此,快快起来,随为师回去!”师父皱了皱眉头,将我扶将起来。
“你看,这保暖的狐裘也不好好披着,你身子骨本就不好,若是因此受些风寒,落下什么病根,师父怎么对得起老夫人的叮嘱!”师父慈怜地从地上拾起那件狐裘,伸手替我拂去发间的落叶,接着将狐裘披上肩头,替我系好。
“长宁劳师父担忧了!”我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弯腰将酒袋和长剑,剑鞘拾将起来。
“若不是敏书那孩子告诉为师你来此,为师还以为你在书阁看书,还有这酒,为师之前不是劝诫过你,少喝些么,你呀,说多少遍,也不听为师的!”
师父她絮絮叨叨地在一旁训斥着我,但我却并不觉得聒噪,我只低低地笑着,一面撒娇似地挽上她的胳膊。
“哎呀,师父,我只是喝了些许酒,不碍事的,您老呀,莫为我担心了。我呀,以后会多听师父的话,少喝些的,嗯!”
“长宁……你,为师还不晓得么,光是这嘴上答应,哄为师开心,这说出的话呀,却不见得真正做到过……你呀!”师父无奈地轻叹一声,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果真这世间,知我者,师父也!”我偏过头,打趣道。
“长宁,你这孩子呀!”
山涧┈松云居
刚吃罢晚饭,日暮西垂,我斜倚于门框,望着这山谷内的云收鸟归,夜幕降临,竟无端生出一股子倦意来。
“长宁!”身后的脚步轻缓,肩膀忽的被轻轻地拍打了一下。
“师父!”我微微地偏过头,怔怔地对上师父的略带愁绪的双眸。
“跟为师来书房罢,为师有事相告!”师父她说罢,转移了视线,直径地跨过门槛,转过走廊,往楼上去了。
我敛眉,兀自笑了笑,即便师父她老人家没有当即说明白,但是从她刚刚的神色与愁容,我也是能够从中猜出几分的。能令如今的她担忧的呀,莫过于这些年来,她一直不愿过多牵涉的朝政之事。
三年了,他们倒是也还能想起我这个人罢!
我笑,也是嘲讽我自己,也不愿再多想些什么,紧跟着往那楼上走去。
书房里灯火通明,师父见我进来,从书案上拿起一封书信递将给我。
我见那信纸明黄,也便证实了心中所想。
“师父,是皇城来的密诏吧?”我冷冷地接过,撕开,置于眼前。
“长宁,你且看看吧!是去是留,自行定夺!”
我抬眸与师父四目交错以对。
‘吾儿’:三年于幽谷内休养,亦不知当朝国事,两年昭越争伐,国力兵力亏损,而如今西锦敌军来势汹汹,吾国已痛失五城……朕念儿骁勇,早年战功赫赫,为文武百官所乐道,想必此次西征,平扫敌犯,亦非难事……望速归皇城!
“果真,如我所想!”我轻缓地放下书信,嗤笑出声。
“那长宁该作何打算?”师父负手立于窗前,灯火颇有些暗,我竟看不清她的神色。
“呵,师父,皇命难违啊,该来的,躲不过的!你也知道,从我八岁那年跟随你习武至今,至始至终,我这条命啊,就从来没有彻底的属于过我自己!”我皱了皱眉,苦笑着道。
“长宁啊,你这孩子,为师看着你长大的。这些年,甜的苦的,你总喜欢放在心里,不与旁人说,就连为师……”
“师父,这些年来,你是最了解我心性的。皇城一封密诏,哪怕不是为了当今的朝廷,单单为了边关那些常年受战火牵涉而受苦受难的百姓。这次西征,我也应当去的。好歹三年前还是个跟着李老将军南征北战过的人。若只因一次受了伤,在这谷内休养三年。现今又逢国难,我要是当个缩头乌龟,留在这谷内,想必会惹有心之人笑话的,而我偏不愿成为这个笑话!”我咬牙,一字一顿地说着。
“长宁,为师就是太过于了解你,才害怕……才替你担心啊,你以为这如今的朝廷还是你所熟知的朝廷?老皇帝的心思啊,约莫那些权臣都未曾知晓过。你入谷的第二年初春,蛮夷来犯,他派你皇兄带军出征击退。去年冬,突厥势力日增,对昭国东疆构成了不容小觑的威胁,他亦是派你皇兄东征。前几战都无事,偏偏在平雁丘一战,两军交战,虽旗鼓相当,寡不敌众,这一战虽赢了,但你知晓你皇兄为此废去了双腿,你也因知道,当时领命镇守边关的是太子慕子烨一党。在此之前,你皇兄兵力已经亏损过多,曾休书请求朝廷的支援,可慕子烨一党却迟迟不来救援……回京后,那老皇帝以你皇兄腿疾一事收回了他的兵权。其中种种,长宁,你这孩子向来聪慧,不会不知道的!”师父她很平静的说完,转过头,缓步向我走来。
是啊,这三年来,我自诩不问谷外朝堂之事,但是这些个消息还是不断地传到耳边来……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一直以来,不愿活的太过于清醒罢了!
“长宁,此次回京,朝廷也好,西征也罢。为师愿你多多提防着些,你自幼习忠君爱国之道,但是你也要知晓‘忠’与‘愚忠’之间的区别,你本是女儿娇,若是那些七尺男儿都不敢舍身忘己,那你又何苦白白的丢了性命!”
师父说着,越是气愤非常,一手扶着书案边沿,轻声叹气。
“为师还要纠正你一点,你的命永远是你自己的,从来就不属于任何人!”
“师父!”我抬眸望向她,心底有几分温暖,竟有些湿了眼眶。我走到她身旁,伸手拉过她略带薄茧的双手。
“师父今日的一席话,长宁谨记于心,接下来的一席话,也是长宁的肺腑之言。我自幼跟随师父习武,加上这闲散的三年,已十载有余。在长宁心里,师父是这世间与我干娘一般顶亲的人,师父对长宁的好,长宁从未忘过。奈何长宁是个福薄之人,身在皇室,很多事,不容我所抉择。若是此次西征,不幸殒命疆场,还望师父莫念逆徒。来年多为徒儿添一炷香,几沓纸钱……”话音落,我重重的跪在地上。
“长宁,你这是作何?”师父见我跪下,便急忙地俯身,想扶我起来。
“师父,长宁今日在此谢过师父十载的栽培与恩情!”说罢,一行清泪划落,心里也酸涩万分。我重重的叩了个头,以示我对师父的敬重。
“长宁,你这孩子净说些糊涂话。西锦,区区小国而已,为师等着你凯旋归京,为师还要看着你出嫁良人,子孙满堂,享绕膝之福!”师父她将我扶将起身,眼眶红润。
“此次归京,你皇兄之事,你莫担心。一直以来与为师早年颇有些交情的医者┈云涯子,受为师的委托,暗自为其医治腿疾,想必不出些许时日,就能好全。至于太子一党,你莫要冲动寻仇。为师不想你入险境之中。身在皇室便只顾独善其身。若是日后遇到什么困难,大可飞鸽传书与为师,为师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好,长宁记住了!”
“对了,为师问你,你近日练武之后,可再有体内寒痛,呕血的症状?”
“未曾!”
见我轻轻摇头,师父她才松了一口气,快步移到书案后的竹格,从上头拿出几个小瓷瓶,用木盒置好,递将于我。
“你这病都六年了,不知是顽疾还是什么,就连云涯子也查不出病因来。你呀,姑娘家家的,身体要爱惜才是。这几瓶药是前些日子,为师让云涯子配置的,压制你这种病情的药物,行军打仗,记得带上,莫要忘了!”
“好,长宁听师父的!”我淡笑着接过盒子。
“嗯,长宁,明早,为师让敏书为你备好马匹,你好下山去。这时辰也不早了,你且早回房休息!”
“好,师父也早些休息才是,长宁就先回房了!”
“好!”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房内一身黑衣的妇人,不禁揉了揉酸疼的眉心,侧坐于椅子上。
长宁啊,你怎知你此次归京,又会惹多少风波险恶。若你不为皇室,现如今也应当是个不谙世事,活泼可爱,会哭会笑的寻常姑娘吧!可你偏偏……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