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先生真是好谋算。”博洛的声音先于他的人进了喜房,吓了茉蓉一跳,中村一兴却毫不慌张。
博洛进了门先向巧喜道:“二奶奶赏下人们的酒席都已经开席了,怎么不去?”
巧喜巴不得一声,忙地出了门,却被杜松带人死死扣住。巧喜尖叫着被拉走,茉蓉惊得忙起身:“博洛,你要干什么?”
“她也是中村的人。”博洛浅笑道,“都说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没发现?在大德东里,在你身边,就没有一个是你自己的人。你机关算尽,却落得众叛亲离,身边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这算不算业报?”
茉蓉愣愣地回望中村,又看向博洛,忽然灿然一笑;“连你也不是么?”
博洛冷笑:“静嘉、碧萱的命都在你身上,你几次差点要了令仪的命,又亲手让我中毒,蓉姑娘,我要有多大的一颗心,才容得下你?”
“郭将军,你做这么多无非是为了那些命不值钱的劳工。”中村冷笑着站到茉蓉身边,“可惜了你吃那么多苦,不惜身染毒瘾却毫无用处,那些人还是要被运走,还赔上你一个近卫连。这是不是你们中国人常说的……”中村一脸嘲笑地看着博洛,“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着,他放声大笑。
忽然一声枪响从花园子的方向传来,紧接着,“乒乒乓乓”枪声不断。茉蓉不由地缩紧身子,惊慌失措。中村一把拉过她,柔声道:“我说你要当寡妇的,你只不信,有怕的工夫不如想想嫁我时穿什么。虽然我们日本士兵不能在这里公然放枪,可那些浪人我可管不了。郭将军,枪弹无眼,若你被流弹所伤,死在自己的大婚之夜,我想你们海龙府的警察署也没那么容易破案吧?”
博洛面不改色,点点头道:“那是一定的,可话说回来,若中村先生也不明不白地……消失在海龙,你猜警察署要用多久才能找到你的尸首?”
“你什么意思?”中村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博洛伸手从长袍下掏出伯朗宁对准中村:“那园子的宾客里有个人叫‘鲁颂’,曾是我们家的家臣,眼下是二十八师参谋长。那些在台上唱戏的是他的手下,人数不多,但对付几个满铁特务和流氓浪人还是绰绰有余。”
“不可能!你的人全去了老爷岭救人了!城中怎么可能还有人?”中村大怒,情急之下一把扯过茉蓉挡在自己身前。
“近卫连是全去了,可园子里的那些人……是我前脚一失踪,他们后脚就来了。那时你们正忙着四处绑人,哪有工夫盯着城门?”博洛皱眉冷笑道,“中村,你不会天真到我会为了她而放过你吧。”
这下不光中村,茉蓉也惊了:“博洛,你要干什么?我,我肚子里……”
“现在拿你们娘俩挡子弹的可是那孩子的亲爹!”博洛一双眸子似寒冬的潭水,无波且刺骨,“我比不了你们,干不出那禽兽之乱的事。”
茉蓉惊得舌头抵着牙齿,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说谎,我们明明……”
“那要感谢苏大夫妙手,你每次喝了他的药就昏睡过去,你的那些美梦真是只是梦。”博洛说着,不慌不忙地看向中村,“这回你信了吧?”
中村一把将茉蓉拉至一旁,道:“我只不信你敢在这里杀我,所有人都看见我来了你这里,我若再不出现,满铁也不会放过你。”
博洛坦然笑道:“我没打算杀你,只是我们郭家人也不是你想要一条命就能拿走的。煜祺的债你也该还了。你今儿出了这院子,我想……关东军也不会放过你。”
“关东军不熟悉山路,所以需要地图指引,你们满铁怕关东军泄露情报,每运一次劳工就烧毁地图,及至下一次再运劳工,他们需要秘密派人往大德东拿地图。”博洛闲闲地往大圆桌边坐了,“中村,画地图可是军事主官的根本,我连一两张地图都仿不出来,怎么带着一个师的人打仗呢?”
“你!”中村终于知道哪里错了,一切都太容易了,就像博洛很容易地拿到地图一样,他也太容易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原来博洛不是画了一张地图送出去,而是用假图换了真图。此刻,关东军拿着假图去押劳工,结果必然是中了圈套。那么中村也好,茉蓉也好,都会被认作叛徒,谁都活不了。难怪,这男人有一百种方法查到劳工的下落,却选了这种自损一千的法子,因为从他重回大德东开始,这个局就布下来。
中村再也按捺不住,从怀中拔出枪,对准博洛就是一枪,谁知博洛早有准备,躲进家私后面,躲过了这一枪。茉蓉在枪声中抱头尖叫,中村一把将她推进床棂子里。
“郭将军,你别傻了,咱们这里这样大的动静,无论结局如何,你都不可能独善其身。”中村说着,又是两枪。忽然门外一阵剧烈的炮响传来,中村一抖,也忙躲在一边。
博洛躲在大五斗厨后面,大笑道:“中村,你听听,今儿整个海龙府都在放爆竹,谁还能分辨出哪个是枪声?”
一时爆竹声止,园子里的枪声也停下了,却一队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单听皮鞋跺地的声音,显然不是鲁颂他们。博洛心头一惊,难道鲁颂他们失手了?那可是二十八师最强的一个突击排,怎么可能……
中村却呵呵地大笑起来,不慌不忙地从床棂阁子里走出来:“郭将军,看起来你的二十八师作战能力也很一般嘛,这不怪你们,毕竟那些浪人的真实身份都实打实的是军人。怎么样?你还要挣扎吗?现在我若死在这里,你和你们全家可就要陪葬了。可惜呀,你有一次成为‘东北王’的机会,现在只能成为阶下囚了。”
茉蓉突然发疯一样的冲出阁子:“把枪给我,让我杀了她,我要杀了他!”说着就去枪中村手中的枪,“让我杀了这个负心的男人。”
茉蓉急红了眼,中村乐见其成,随意将枪递在女人手里。茉蓉走出几步,逼向五斗厨:“博洛,你告诉我,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中村觉得这女人真是无可救药了,一脸嘲笑地看着她,却见她突然回身,一枪打向中村。
随着这一声枪响,中村似不敢相信一般盯着茉蓉,然后缓缓倒地……
“博洛,你快走!”茉蓉不管不顾,直扑向博洛,“从后窗走,他们就要来……”话音未落,忽然几声枪响,子弹后进前出,直直穿过茉蓉的胸膛。
原本大红的喜服被血染成黑红。茉蓉似不敢相信地低头看看身上的汩汩冒血的几个孔洞,她很想回头看看开枪的人,却再支持不住,直直地扑倒在地。
茉蓉从未开过枪,所以方才那一枪只是擦着中村的衣袖飞过去,并未打中,而此刻从中村的另一只手枪里飞出的子弹才真真正正地打穿她的胸膛。
“中村,你疯了,她肚子里的是你的孩子!”博洛大怒一声,举枪扑过去。
中村慌忙躲进阁子里,嘴里仍喋喋不休,似真的有些疯魔了:“那不是我的孩子,那不是我的孩子……她说过,木偶不会给提线人生孩子!”
“她是个人,不是你的木偶,你这个畜牲!”博洛才要再开枪,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一队身着制服的男人个个端枪,拥着一个身披杏黄妆缎斗篷的男人走进来。
“这洞房闹得……也太过了吧。”山县寿一拿着绢子护住口鼻,高声道,“中村,出来吧,香椎让我来接你。”
中村一脸狼狈地走出来,脸上却是胜利者的笑容,瞥一眼仍端着枪的博洛,得意地走向寿一,撇一眼倒在地上的茉蓉,不由冷笑地看向博洛:“你又何尝当她是个人?这一手杀人诛心,郭将军真是好手段。”中村说着突然觉得不对,香椎远在大连,怎么会知道这里的事?既便他的情报网这样灵通,也不会这么快地派人来,他可以指派的人很多,却偏偏派山县家那个不着调的小公子来……
中村还有诸多未想明白的事,却只见寿一袖在斗篷里的右手忽然抽出来,手上是一把油亮地手枪。寿一不是茉蓉,他对枪械的熟悉不亚于任何一个军人。
一颗子弹直直穿过中村的眉心,带着一点白色的脑浆从后脑穿出去。中村连枪都没来得及抬起来,便真的倒下去,这一次他再也没有机会起来,弥留的目光正看见鲁颂带着人站在寿一背后。
寿一厌恶地丢下枪,说了句:“收拾干净。”转身出去了。跟来的那一队人上来抬中村的尸体。
鲁颂便跑进来:“二爷,你没受伤吧?都怪我动作太慢!”
原来方才鲁颂在园子里交了火,才发现对方是有备而来,且单兵作战能力决不是一般的浪人。正在双方胶着之际,园子里假山后竟又绕出一队人来,没一会儿的工夫,满铁的各位要员和那一桌子的浪人便全数倒在地上。山县寿一站在令仪最喜欢的假山石上,眺望着漆黑一片的海龙府。
一切来的太快,博洛来不及想寿一为什么要帮他,先往地上查看茉蓉的枪伤。救是救不了的,子弹打穿了她的肺,满嘴里是气管涌上来的血水,根本说不了话,亦无法呼吸,然而她充血的眸子盯着博洛,分明有话要说。
博洛俯下身,见茉蓉挣扎着,用手沾一点自己的血朝博洛手掌上画了个叉,嘴唇动了动,竟再不能吐出一个字,她又挣扎着去摸自己的肚子,却再动不得了,双眼不由含了泪,微微摇了摇头,终于咽下了那一口气。
“这……是什么意思?”鲁颂不解地道,“这毒妇不会临死出什么幺蛾子吧?”
“来世再不相见。”博洛缓缓起身,“鲁颂,找人将她……埋了吧。我屋里那床破棉被里有一百多支吗啡,你回去时带给徐老师,让她看着安排给医院用吧。”博洛话音未落,人已出了屋子……
地窖黑暗的楼梯上忽然传来脚步声,令仪紧张的握紧了博洛的那把小匕首,若天意让正道消亡,邪魔当道,她也决不坐以待毙。
然而不过一瞬,那匕首“哐”的一声掉在地上,云旗一身油污的先一步立于她们面前,元冬不管不顾一步扑上去,抓着云旗左看右看:“你可怎么样?可伤着哪里了?”
“咳,我没事!”云旗笑怨道,“都怪那大当家,还说什么爆破的行家,手拿把掐,结果埋雷的时候炸药放多了,那群押劳工的兵是一个都没跑出来,连我们自己也差点一起炸飞了!”
元冬不由笑出声来,然而只笑一声,人就被云旗一把裹进怀里,由打心底里舒了一口气,元冬的泪再止不住了。
那黑暗中分明还有一个身影一动不动地站着。令仪再忍不住,几步奔过去,脚下一个趔趄,直栽进那人怀里:“傻子,还是学不会看路!”
令仪死死抓着博洛的前襟,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声痛哭,她哭得那样委屈,似要把这么多年的所有苦难,这么多日子的折磨一并吐个干净。
一双手臂紧紧地环住令仪,久久不肯放开,一任她哭湿衣衫,半晌,博洛方沉声道:“此生除非死别,我们之间再无生离……”
晨曦的曙光带给海龙府一丝明亮,博仪与令仪,云旗与元冬缓缓地走出地窖,那光明明很弱,却在漫长的黑暗之后显得格外刺眼。
得安带着近卫连列队整齐的守在院中,一见博洛出来,不由齐齐敬礼。“报伤亡吧。”一见得安臂上缠了绷带,博洛不由皱了眉。
“阵亡三人,重伤五人,轻伤不计,伤亡比预估得少。”得安立定回道,“但劳工远不止两千,粗略点算,人数总在五千以上。小日本儿可真够损的,小石掌柜按数发了路费。我派了一个班的兄弟护送他们走了。”
令仪朝着队伍深深一躬:“我谢谢大家伙儿了!救回五千多条人命,整个东北的老少爷们儿会感激你们的!”说着,朝石仲荣道,“他们这一仗不是奉军打的,这伤亡的抚恤你必得做好。”
仲荣忙点头道:“大奶奶放心,一切只交于我。还有件事回大奶奶,昨儿夜里不只那两处开花,七星传来消息,大德东煤炭所昨晚发生工人暴动,满铁在西安县的力量有限,又都出城支援去了,所以工人们打伤了大把头,炸塌了矿,都跑了。”
令仪瞥一眼云旗:“是那些人组织的吧?你早知道?”
云旗点点头:“工人在矿里如同进了阎王殿,饱受压榨,如今得以脱身,全仗姑娘。”
“是跟着那些……好人跑了?那也罢了。”令仪不欲再提,深深吸了一口晨曦微晾的空气,道“小石头,我饿了,大锅炖鱼,贴饼子,再架一口锅炖肉,大家伙儿敞开了吃,吃饱了赶快回程,可别给你们孙师长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