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时,郭家的后角门缓缓地开了,几辆大青骡套的华盖车早早地等在那里,霁华怀里抱着云庭悄无声息地上了第一辆车,她的陪嫁丫头也跟着上了车。霁华仍不放心,从车里伸手抓着令仪的手:“大嫂子,来日若真有危难,求你帮我顾全家中父母。”
令仪含笑点头:“你放心,我自会周全,你带着孩子们责任重大,万事当心。”
霁华用力点点头,令仪便松了手,回身看着明庭和沅芷,他们虽是学生装扮,却着实是大人的模样,尤其明庭,竟比令仪高出一个头来,眉眼与博洛一般无二。“好孩子,路上当心,要听白苏姑姑的话,夜里别贪凉。”令仪紧紧地抓着孩子们的手,“你二妈说,那里也有学堂,到了那里课业是不能丢的。”
“妈!”沅芷一头扑进令仪怀里,“你同我们一道走好不好?我不想离开你!”
令仪强忍了泪,拍着女儿的背:“好孩子,妈也不想离开你,等这里的事都落了地,妈就接你们回来可好不好?”
明庭眉头深锁,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悲伤,却如他父亲一般隐忍,不愿让别人察觉。他轻轻拉开沅芷,悄声道:“沅儿别哭,你这样,妈也会难过。”
令仪忍不住抬手抚上明庭那张脸,那分明就是她十三岁时,日夜兼程往宁古塔接她来的那个少年。“庭儿乖,你是大孩子了,路上要照顾婶婶和孩子们。”
“妈,你会来接我们吧?”明庭沉声问道。
令仪一滞,送他们走无非怕他们受牵连,可自己能不能逃过这牵连,谁又说得准?见令仪不答,明庭忽然一笑,那笑容清澈如泉,声音却坚如磐石:“妈,你放心,我是家里的男人,会照顾好他们。你若来接我们,我就回来继续上学,你不来接我们,我就去参军,像我爸一样,带着兵回来接你。”
令仪忍着泪,千言万语只不能一一出口,忙催促他们上车。明庭扶沅芷上了后面一辆车,回身又去扶白苏。
白苏便要与令仪磕头,明庭拉着她道:“白姑姑,不过是生离,又不是死别,他日重逢自有时,大可不必这样。”白苏听了便也上了车。明庭的小厮、沅芷的丫头同着方海拎着行李又是一辆车,云旗和得安带着几个可靠的护院上了马。
四面城门早已落锁,唯有四更天时,运脏水出城的“净门”会先开。看门的士兵虽是保安团,却是最不受待见的小兵,略微有些钱势的,谁会看守这样四季腥臭的地方?云旗早许了看门的兵士许多钱,就算他们丢了差事也足够全家人过活。于是一行人马悄悄地出了净门,便快马加鞭直奔长春府而去。
若大的郭家老宅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静得出奇,杜松挑一盏明瓦的灯笼缓缓地走在前面,元冬扶着令仪,涌巷太长太深,淹没了三个人的脚步声。
“元冬。”令仪的声音在这暗夜听着格外空灵,仿佛天外来音,“不知不觉,我们走了这样久了呢,前面的路不知道还有多远。”
元冬勉强笑回道:“奶奶,世人还不都一样,要走很远很远的路,经了风霜,历了艰险,然后方知人生苦,可是知道的时候啊,这一生也都过去了。”
令仪浅笑:“连你都说出这样的话了,那剩下的路也没多远了吧。”
“是远是近都不要紧,大奶奶。”元冬笑得无奈,“无论如何,我总扶着你就是了。哦,对了,白日里,苏大夫来过了,说奶奶急着要的那东西有了,还有,那张纸掌塾先生看过了,多半是二爷乱画的,唯有一处很像是一个满文。”
“什么字?”令仪问道。
“来。”
令仪细想了一回,便不再说话了……
博洛的一巴掌果然让茉蓉和中村的猜疑卸下一半,虽然茉蓉极尽奉承,博洛却对她的猜疑洞若观火。前些日子,博洛明明才扎过针,却仍会浑身抽搐,满地打滚,吓得巧喜飞跑去找茉蓉,茉蓉急急地换了一支方好些。没过两天,类似的情形又出现,博洛呕吐不止,直至脱水昏迷。
茉蓉怒气冲冲找到中村:“你给我的药到底是什么?”
“怎么?心疼了?”中村仍是一付儒雅绅士的样子,笑看向茉蓉,“是你说不信他会真心待你,我才帮你试试。”
“可之前我们已经试过一次,他用了假药,毒瘾发作,被折腾成那个样子。”茉蓉急急地道。
“一次是你放心,两次是我放心。”中村缓缓地道。
“你要做什么?”茉蓉警惕地看向他。
“如今奉军与南京暗通款曲,大有被招安之势。”中村笑容仍在,目光却渐渐寒冷瞥向窗外,“既然小督军不想与我们合作,那这个督军位置不如……换个人来坐。”
“你……你想让博洛?”茉蓉难以置信。
中村微皱一皱眉,转瞬恢复如常:“以他在奉军中的威信和对我们的依赖,我相信,他是最好的人选。所以,一定要让他完完全全的听话,就像一个被操控的傀儡……”
回程的路上,茉蓉亦喜亦忧,“东北王”这是被多少人觊觎的位置,博洛若坐上就能在东北这地界翻云覆雨,与书上那些割据自立的皇帝有什么区别?可是,若博洛并非真心听命于中村,那不仅他要遭殃,连茉蓉也必受牵连。
心里纠结成一团,茉蓉也无心其他,急急地回了大德东。一进门就见巧喜在铺子里与小伙计说笑,不由沉了脸:“没脸的丫头,在这里做什么?怎么在楼上伺候?”
巧喜委屈又不敢分辩,低头道:“爷才喝了药,已经不吐了,只是人还发虚,才睡下了。我见爷睡熟了,下来嘱他们出去买些精细点心来,一会子爷醒了好垫补些。”
茉蓉听了方不言语,又惦记着博洛,自顾地上楼查看。谁知才进了博洛的屋子,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茉蓉大惊,急步绕过屏风,行至床前,只见博洛一袭纯白的长衫安详地躺床上,左边的袖子早被染得血红,左手腕上仍鲜血淋淋,一滴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手指滴下来。
“博洛!”茉蓉一头扑上去,拼命叫着,“博洛,博洛你醒醒!来人,快来人!”
谁知楼下的伙计丫头尚未知觉,博洛却缓缓睁开眼睛,一只血淋淋的手抓住了茉蓉的手。
“博洛!”茉蓉死命的抓住他,眼泪扑簌而下,泣不成声,“傻子,你这是做什么……”
“女人的心……都这样狠。”博洛有气无力,目光空洞,脸上却是一丝解脱的笑意,“原想着我们是一样的人,你却一次又一次……羞辱我,罢了,我真的累了……”博洛的声音渐弱,眼睛又缓缓闭上。
“博洛,别睡,博洛,求你别睡……”伙计和巧喜冲进来,见此情形也吓傻了。“快找大夫,快找大夫!”茉蓉早慌了神,声嘶力竭的叫嚷着。
倒是巧喜明白,拉了茉蓉道:“姑娘,爷这样子郎中怕是不成了,还是送医院吧。”
一语提醒了茉蓉:“快,快……送医院!”
博洛醒来时,人已经躺在海龙府唯一一家西式医院里,茉蓉熬红了眼睛,却仍守在床边。
博洛却并不理她,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仍旧目光空洞,直直地盯在天花板。
“你相信我,那些假药都是……中村,中村给的,我已经吩咐他们,以后中村给的药都丢掉,我另从黑市上买好的给你。”茉蓉说着,双手握了博洛的一只大手,柔声道,“博洛,有了这一回,我还不知道你对我的真心,那我还算是个人?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咱们?”博洛哼笑一声,“蓉姑娘,从来没有咱们,只有你们,你和中村从前就……哼,如今更合起伙儿来羞辱我,既那么不待见我,为什么不叫我死了?横竖我都是多余的。”
“你别恼,中村他……”茉蓉咬了咬牙,虽然知道不该说,可眼下也顾不得了,便悄声道,“接近中村自然有你的好处。”说着将中村与她说的“督军易主”的话全数告诉了博洛,“你想想,能成为‘东北王’,与皇帝有什么分别?今后来我还得仰仗郭督军,只求督军不嫌弃。”说着媚笑两声。
博洛不再言语,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闭目养神,唇角不自觉地含了一丝笑意。
经此一事,茉蓉对博洛彻底放下戒心,二人便真如夫妻一般出双入对,逛茶园子听戏,围场里跑马打猎,无所不至。
茉蓉还特特地包下阳春楼的“临江仙”,与博洛常常买醉于此。因着博洛才出院,不胜酒力,茉蓉又怕他醉酒伤身,便半扶半劝拉着他出了雅间,正撞见两个男人窃窃私语着上楼。刚巧,这两个男人蓉都识得,一个是天增顺的内掌柜石仲荣,一个是保安团参谋长赵显忠。
这二人竟在一处,茉蓉不由心头一动。假作没看见他们,扶着博洛下了楼。赵显忠却看见了茉蓉,目送着他两个下了楼,方回头道;“小石掌柜方才说什么?”
“咳,没大要紧,只是恭喜赵爷您又高升了!”石仲荣朗声笑道,“您这一路真算是官运亨通。”
赵显忠倒不领情;“小石掌柜,这里是阳春楼,喝酒的地方,知道那一句吗?酒……”
“‘酒逢知己千杯少,请不投机半句多’,赵爷,这点子眼力价儿我还没有吗?先走一步。”石仲荣说着,径直走进了“临江仙”。
才一进门,石仲荣就伸手摸向桌子下面,变没有其他东西,不过摸出一点锅底才有的黑灰。这是他们之前就约定好的信号,这“黑灰”代表尚无进展且平安。仲荣方欲擦手,忽见一个小伙计上来收拾。四目相对都是一愣,仲荣先回过神来,皱眉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懒,瞧瞧这桌子脏子。”说着将手上的黑灰蹭在伙计的短衫上,“上点儿心,有这么做生意的吗?”说着,迈着四方步,趾高气扬地走出“临江仙”。
小伙计听了这话,原是不住地道歉,须臾方回过味儿来,不由抓了抓后脑勺:“他……谁呀……不是客人呐……”
茉蓉常往西安县去,为避嫌疑,博洛从不打听她的事,也不参合她的生意。茉蓉不在铺子里时,巧喜也不再盯着博洛,随他喝茶看书,一时闷了,就往后院子里扎风筝玩。有那大金鱼的,八卦图的,博洛懒得放,扎好了就赏给伙计丫头们玩。他只歪在躺椅上瞧着。
又一时,大家伙儿都各忙各的,博洛便在茉蓉的屋子里歇晌。巧喜怕他嫌吵,殷勤小心地关了门。
眼见房内无人,博洛悄悄地起身,四处搜寻。茉蓉并无私宅,煤炭所那边又不是天天去的,若有要紧的东西必是放在自己房里的。那两千个劳工,吃喝拉撒也要好大一片房舍,且又不能引人注意,那他们会被藏在哪里呢?
博洛轻轻翻动着房间里每一样东西,然后小心地将它们一点不差的归于原位。茉蓉疑心重,就算是天天服侍身边的人,她亦不能相信,所以那些重要的东西应该放在很隐密的地方。博洛翻找了几天无果。正气馁间,忽见墙上一副芙蓉图。画倒是好的,亦是出自名家之手,只是那画两侧的墙壁都微微一点划痕,像是常被人搬来搬去。
这样名贵的画做什么常常搬动它呢?博洛眸子一亮,细听片刻,屋外无甚响动,起身悄悄栓了门,蹑手蹑脚搬开了芙蓉图,果然,一个暗格子露了出来。格子门上了锁,博洛随手抄起妆奁盒里的银耳挖子,插在锁眼里轻轻动了几下,那锁便轻轻弹开。
暗格子多是金条、银元、本票、地契,博洛急急地翻看着,与那些东西孑然不同的是一张没头没尾,没上没下的地图,地图上画的是山野丛林,并没有明显的标识,看不出是哪里,地图下面写着“三月初八”。
博洛才要细看,忽听巧喜的声音;“姑娘回来了,今儿怎么这样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