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楼仍旧客似云来,今日却格外热闹,天增顺的东家包场请所有客商,内外掌柜并郭家上下吃饭,另备下五十坛好酒,放下话来,不喝倒了谁也不许踏出阳春楼的门。比起楼上楼下的热闹,“临江仙”里倒算安静,令仪、博洛和山县寿一围坐一桌。
令仪浅笑如常,博洛眸光深邃,两个人静静地盯着寿一。寿一不安地正了正小领结,他难得穿一身洋装西服来捧场,却一进门就被石仲荣引进了“临江仙”。
令仪和博洛的目光落在寿一身上足有一柱香的时间,寿一实在崩不住,道:“你……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有话直说好不好?”
“是你干得吗?”令仪冷声问道。
“不是我!”寿一才一回答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令仪不动声色地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说不是你!”
“我……真的不是我。”寿一似放弃了狡辩,懊恼地捶着桌子,他每天都在祈祷令仪不会发现这件事,因为他确定那女人不会作势不理,然而这个女人太聪明,竟从未让他失望过。
寿一不由轻叹一声,道:“姐姐,这两日货仓那边有人回报,夜里似走了贼,好像有人影,究竟又未见真身。我只说他们看错了,真有贼怎么不见丢东西?如今想想,是云旗哥哥吧?你们早探过我的底,若那些人真在我的货仓里,我也不会有命坐在这里。”
寿一说着,向桌上自斟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脸色惨白,开口已闻悲音:“姐姐,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只是个商人,或许唯利是图,但绝不谋财害命。”寿一说着不由苦笑,“在你们眼里,我们这些日本侨民有诸多特权,可我也要受外务省、关东军的种种掣肘,很多时候真的是身不由己。”
寿一答应香椎藤帮他招募并运送劳工去日本时,天真地以为那只是一种简单的劳动力输出,那些人在日本或许不会像日本侨民在东北这样舒服,但会得到应有的报酬,至少活得像个人样儿,直到有一次,他亲眼看见扮成普通商人的关东军士兵活活打死一个企图逃走的劳工并直接将他丢下火车,才惊觉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
受蒙骗的耻辱让寿一连夜去往大连,堵在关东厅门前揪住香椎不放,质问他为什么要骗自己。看在他们曾经有交情的份上,香椎并未恼他,反而坦白地告诉他,那些人都不过是关东军偷运回国的黑劳工,他们会被卖掉,买家会让他们苦作至死,而关东厅却可以用卖劳工的钱补充军需,不被卖掉的也会运到其他战场,毕竟一些庞大的防御工事是很消耗人力的,就像中国的万里长城。
寿一至今记得香椎那张扭曲的笑脸,让人莫名地联想到魔鬼。狠狠的一拳重重打在香椎的脸上,寿一连指根的关节都打破了。卫兵的枪口齐齐的对准他,香椎却责令他们放下枪,毕竟,在东北枪杀山县商社的少爷,对于关东军在国内的声誉很有影响。
那天之后,山县商社断绝了与关东军的一切往来,寿一也终于明白了父亲坚持不与外务省、与军方有任何瓜葛的苦心。
然而事情并没有他想像的那样简单,东北也不只他一家日本商社。大德东拼命的招工,街面上又常常有人失踪,寿一相信,这种非人道的买卖仍在继续,可是他无力阻止。他几次想把这些事告诉令仪,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令仪仅是一个聪明的中国女人,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姐姐。寿一实在不想令仪裹进任何与关东军、与满铁有关的事。
“姐姐,我曾经对郭将军说过,国弱民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寿一低声道,“这些事你们改变不了,连海龙府公署尚且无能为力,你们以为他们何以这样猖獗,不动一兵一卒,却有持无恐?那个保安团,公署管不了,奉军又鞭长莫及,我有好几次看见赵显忠跟香椎私下见面,若真有什么,我敢保证,根本不用满铁或是关东军动手,一个保安团还要不了你们的命吗?”
寿一说的都是实话,令仪与博洛不约而同的沉默。“以前尚有二十八师在,赵显忠好歹知道收敛。”寿一冷笑一声,“如今你们奉军自顾不暇,真到性命攸关,谁会来救你们?所以姐姐,不要管这件事了,你要是觉得这里污秽不堪,我们去南洋好不好?你的商号开在哪里还不都一样?我只求你别招惹他们,在他们眼里,中国人的命都不是命……”
令仪终于想明白何以中村那么快便没事人一般出现在海龙府。山县商社不与关东军合作,这个买卖劳工的勾当又不能停,是以关东军还是不得不求助于满铁,在利益面前,没有朋友,更没有敌人。
令仪伸出双手握了寿一那张微微发颤的手:“我的弟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可如今这情形已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了,不是我想放手,就有一条活路摆在那里,无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给我们活路,我们总要为自己拼出一条活路。”
寿一久久地凝望着令仪,似在看一尊慈眉善目的雕像,良久,他忽然轻笑出声,却有两行清泪滑下:“姐姐,眼前这桌酒菜就当作你为我饯行了吧,我累了,我想回家。”寿一说着松开了令仪的手,缓缓起身朝博洛和令仪郑重地行了礼,转身推门而去。
走出阳春楼,寿一才发现天上已星星点点的下起雪珠,这或许是他在中国见到的最后一场雪。伸手去接,一丁点儿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瞬间融化,原来他的血也是热的。抬头回望,令仪与博洛正立于窗前看着他,深深地舒一口气,他又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朝他们笑笑,然后转身离开,再不回头……
起更时,宾客散尽,博洛与令仪执了油伞并肩而行,曲莲和得安远远地跟在后面。这条街市他们再熟悉不过,街上每一块牌匾令仪都看过许多次。溢涌泉、恒兴泉是酒坊,三益号、德泰祥是商号,积盛寿、长太祥是药铺,永兴、天成是当铺。每一块牌匾都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又像是暗含了一个玄机,就像令仪第一次见到溢涌泉的名号便知道那是间酒坊,酒如泉涌,甘甜清冽。
“博洛,”令仪先开了口,“你想去南洋吗?”
博洛轻轻摇了摇头:“眼下我虽再不领一兵一卒,可我们郭家至今上有将军府的名号在,难道让我对这样的事视而不见吗?再往私里说,你以为中村和茉蓉会放过我们吗?煜祺的一条命就算了不成?只是眼下,我们对各中细节全然无知,如盲人打仗,并无胜算。”
令仪了然,不由含了一丝笑意:“此行多凶险,我愿与将军共进退。”
这是一句动人心神的话,博洛不由停下脚步,转向令仪,开口时已含了温存:“别傻了,你是管家奶奶,郭家上下才是你的职责所在,我会尽快安排你带着霁华和孩子们离开海龙府。不如去上海避一避吧,若一切安定,我自会去接你们回来。”
令仪看向博洛,眼中满是情深,一抹笑容灿若桃花:“博洛,你一个人若出纰漏,牵连得可不止是咱们全家。如今,满铁、关东军、保安团都裹在一起,哪一方都不是吃素的,须得把他们拆开理清,最好能借力打力才是上策。这些事你一个人没办法周全。”
“你以为我是一个人?”博洛轻笑,“发一张电报,二十八师说话就到。”
“孙德胜新官上任,小督军又对你多有猜忌,他没办法把整个二十八师派来助你。”令仪悄声道,“百十来号人尚可,像得安带过的近卫连,悄悄地来且不显眼,可你单凭百十来号人寻得见那些被抓的劳工的关押地点吗?即便寻到了,一个近卫连对付得了保安团吗?即便对付得了,你又如何不引火烧身?”
“你放心,我自会想办法周全。”博洛忽然心头一动,“你方才说借力打力?这是个好法子。”说着转头向得安道,“苏大夫明儿会来回诊吧?叫云旗也来瞧瞧吧,他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哦对了,明儿你去趟公署,找他们专员,说我近来身子不好,困在家中出不去,专员若得空,来家里与我说说话倒能开解开解。”
得安连忙答应着,博洛点点头,伸手拉着令仪的手,笑道:“雪大了,我们回吧。”
“博洛,答应我。”看着前方的街路一片黑暗,令仪的声音显得十分悠长且无奈,“无论如何,不要以身犯险……”
白雪覆盖了海龙府,各窑矿的工人渐次返乡,唯有大德东的煤炭所仍有源源不断的煤运往奉天。然而让茉蓉气极败坏的是,中村要的“货”迟迟凑不齐。大德东的外掌柜已经往山东、河北、山西去招工,说得天花乱坠,报名者依然寥寥。天又冷下来,那些已经准备运走的“货”又不能病,又不能死,打理起来甚是麻烦。
“你去跟中村说,这些货要么尽快拉走,要么我都给他扔到窑里去。”茉蓉一边下了骡车,一边朝身边陪侍的人吩咐,“还有,他再不拿钱来,窑井便要停工了,工人歇了工自然是要返乡的,到时可别怨我。”
那人忙点头答应着,随手递过一个小巧的锦匣:“将军托人从奉天带来的,说着送给姑娘的小玩意儿,让姑娘得空往奉天散心去。”说着打开匣子,一只油亮光滑的翡翠镯子摆在里面,那翡翠颜色极正,是真正的上品。
茉蓉看了一眼,原本厌恶的脸上不免浮上一丝笑意:“收着吧,沉甸甸的,谁带这个?”说话间,人已站在大德东商号的门口。
两三个小伙计正围着地上一个只穿着白色中衣的人奔力捶打。那人抱着头,雪白的中衣在拳脚和泥土的揉搓下狼狈不堪。
“你们做什么?”茉蓉厉声道,“青天白日在自己铺子门口打人,还做不做生意了?”
伙计们不由住了手,侍立一旁,茉蓉扫他们一眼,又不在意的瞥向地上的人:“什么人啊?还不拖……”话未说完,茉蓉几乎僵在原地,伙计们有眼色地上来欲将那人拖走,谁知茉蓉疯了一样扑上来,拼命推开他们,使尽全力抱住地上的男人:“博洛,博洛你怎么样?”
博洛浑身抽搐,一头一身的冷汗,嘴唇干裂且毫无血色,嘴角倒有口水和着血流出来,他有些神志不清,却死死抓着茉蓉的衣襟,说话也只剩下气声:“快,快给我……药……”
茉蓉只觉浑身上下都跟着这男人一起痛,也不顾其他,怒向车把式和两个丫头道:“都是死人么?还不把二爷抬进去。”又恶狠狠地盯着方才那两三个伙计,从牙缝里阴森森的吐出话来,“来人!给我打,把这三个下作种子给我打烂了丢出去!”
博洛被急急地抬进后堂,茉蓉手脚麻利的往屉子里寻了针管和小药瓶,随手用帕子系了博的胳膊,便要扎上去。那举着针管的手却一把被粗糙的大手纂住。茉蓉一惊,只见博洛惨白的脸上竟带了一丝愧色,沉着眼眸道:“我……自己来。”
说着从榻上爬起,跌跌撞撞地进了里间。一阵撞倒桌椅的响动之后,竟再没了声音。茉蓉知道博洛去而复返,对他自己是一个莫大的侮辱,此时若惹怒他,只怕他要将受辱的怒气全撒在自己身上。倒也不忙着跟进去,转身向小丫头道:“去预备热水,干净衣裳,再吩咐厨房做些细粥小菜,要可口一些。”
又吩咐跟进来的小伙计:“他们三个不顶事,打今儿起,铺子里你多照应,我自然不亏待你,去看铺子吧,任何人不许放进内堂。”小伙计答应着去了。
茉蓉又听了听里间,实在听不到什么声音,方悄悄地进去,却见博洛一身泥污,就那样直挺挺的躺在锦褥软枕的床上,目光涣散,双手无力的摊开,那针管还握在手里,许是拔出来时太过用力,针孔周围腻了一片血渍。茉蓉摘下博洛胳膊上的帕子,一点一点擦掉血渍,含波的妙目看向博洛,笑意渐渐盈上双颊:“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