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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敬烟

且说博洛昨夜里睡得并不踏实,清晨也不等人叫,便早早起身洗漱,有奶嬷嬷替他梳了头,用金坠角绑了发梢。得安寻了两件长袍与他瞧,却都不满意。得安少不得又拿出两件崭新未上身的,还是不中意。

直到维桢差人来找他去吃早饭,才勉强挑一件黄栌色绣十团蝙蝠纹样的长衫,外罩一件紫檀色滚边烫金的小坎,出门前又朝那穿衣镜细照了照。

得安不得要领,赔笑问道:“二爷今儿怎么也打扮起自己来了?平日里,爷不是常说什么只正衣冠不正心志,万不可取吗?”博洛只是笑,也不理他,拔腿就走。

正房内,长顺坐在中央一张铺着团锦大坐褥的太师椅上,身边一张紫漆彩绘檀木大几,下首里却是空着,众子侄们皆坐在地上两排广式苏作的鸡翅木黑漆高背椅上。维桢亲端了茶来奉与长顺。

“孩子们都在,让他们小的服侍吧,你也坐。”长顺指指下首。维桢不敢就座,只欠身陪坐。

子孙辈聚在一处说笑倒也有趣,忽听门口的小厮掀起帘子:“大爷大奶奶来了。”说话间,额林布拉着令仪走进来,只有博洛和煜祺站起来,其他人只管坐着,笑说新娘子一来,新郎官的病倒大好了,只怕此前皆是相思之症。

额林布与令仪先向长顺行了大礼,问了安。

长顺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孩子:“我早说过,这些繁文缛节能省则省,你们非不听。”说话间两个人已礼毕。

一个嬷嬷走上来,扶了额林布往离长顺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了,另有两个小丫头捧了两个雕花红漆盘上来,盘上一排七八个黄铜的水烟袋,最前面一个银制烧珐琅花鸟纹样的烟袋十分精致,与众不同。

令仪心知是长顺的,忙先拿起来,烟仓水仓都是事前装填妥当的。碧萱把个拜垫放在长顺脚前,令仪捧了烟袋走去跪下:“给太爷敬烟。”

长顺笑呵呵地接过水烟,令仪吹着了纸煤儿就要点上。素日她在家时,骏德倒常吸旱烟,这水烟原是只见过家里的老亲戚吸过,究竟不知底里,更没点过。因此那纸媒儿几乎烧出烟,也没点着。

额林布远远地看着,忍不住咳了几声,使眼色给嬷嬷。身边的老嬷嬷会意,才要去帮忙,只见长顺自接了纸媒儿,将一个小红布包放在令仪手里,笑道:“小娃娃不惯这个也是有的,难为你一片孝心,我已知道了。”

窘得令仪急忙磕了个头,碧萱扶她起身,拜垫便移向维桢。

“太太不吸水烟。”一个穿着略显贵气的妇人站在维桢身边,忙地提醒一句,维桢瞥她一眼,并不说话。

令仪暗自揣度,想来这人就是额林布口中的“孙姨娘”,原来是这样标致的美人,并不十分修饰打扮,却仍难掩容色出众。

早有小丫头托了一个粉彩描金的盖碗来,令仪慢慢跪下,接过盖碗,双手捧上:“太太吃茶。”

维桢且不接茶,仔细打量着令仪,又转头笑向长顺道:“托太爷的福,这碗媳妇茶我今儿也受用了。”说着接过茶来抿了一口,便搁在大几上,又从孙姨娘手里接过一个红布包,塞进令仪手里,“瞧瞧,这嫩白的皮肉真可人疼,这孩子的手这样小,手小好,手小抓宝。你与额林布早早得个麟儿,我们将军府也早早地四代同堂。”

令仪也依礼磕了头,往下便是额林布的叔父们,令仪按长幼座次依序敬烟磕头。大家也都另有表礼,足闹了两顿饭的工夫,就只剩下博洛和煜祺未受礼。

令仪低眉顺眼,尽量不触及博洛的目光,好在她是正室长嫂,并不用跪敬,令仪从漆盘里捧出烟袋,微微躬身,双手递过去:“给二叔敬烟。”

博洛原该起身接烟,此刻却丝毫不动,只抬头盯着令仪,目光如寒星般冷凛。

方才令仪一进门,博洛便惊在原地。那个衣着华丽,旗头盆鞋的女子分明就是与他一起落难,以性命保他周全的茉儿。

博洛不能相信,目光便只落在她一人身上,这女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似钢针,一针一针狠戳进他的心上。若不是长顺在座,他必不顾座上叔父母兄,定要抓住她问个明白。

众人见博洛即不起身,也不接烟袋,皆略有诧异,维桢忙打圆场:“小孩子家就罢了吧,他又吸不惯那个。”

令仪听说便要收回手,博洛猛地一把扯住她的袖子,面上忽然带出一点坏笑:“大嫂子不给点上,我怎么吸?”

令仪咬了咬唇,拿过纸媒儿轻轻一吹,红红的火信儿便亮起来。博洛探身也不接烟袋,只叼住烟嘴,抬眼盯着令仪。

令仪深知躲不过,可心里越是想点着,手上的纸媒儿越是不得用。急得令仪双手微微发颤,眼眶里便渐渐有了泪意,只不敢让人瞧见,生生憋出一双红红的眼窝,额头大颗的汗珠顺颊而下。

博洛眼见令仪这个情形,心里竟莫名一痛,比刚才那针刺还疼上千百倍,神情便不似方才那样戏谑阴冷:“罢了,我自己来吧。”说着伸手去拿令仪手中的烟壶,谁知令仪只顾点烟,并没听见博洛的话,忽见他的手伸过来,心里一紧,手一抖,那烧着的纸媒儿瞬间滑落掌心。

一阵疼痛直钻心窝,令仪尚未反应过来,博洛却眼疾手快,一手弹掉火头,另一只手便有些不听使,刚抢到手的烟袋一个不稳掉在地上。水仓里的热水溅了一地,博洛急忙将令仪拦退一步。

“可烫着没有?疼不疼?”博洛拉起令仪的手细瞧,细白掌心被火头烫着了些,几个黄豆大的水泡立刻冒出来,待要命人取药,忽听见额林布轻轻的笑声,博洛方觉不妥,松开令仪的手。

额林布这一笑,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小叔子故意刁难嫂子,在旗人的旧历婚俗也在讲,尤其眼前新喜之时,只当是玩笑,并不算大事。

额林布笑过又重重地咳了两声。长顺看向他,面上毫无血色,便知他劳乏了,道:“烟也吸了,新媳妇儿也都见了,园子里早预备下一班小戏儿,让他小两口歇着去,咱们吃酒听戏到好。”

众人忙附和着,煜祺却突然跳起来,恼怒地指着博洛:“都是二哥哥闹的,我的烟还没点呢!”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刚才那一番“玩笑”也便真的笑过去了……

额林布回房时,已面色惨白,虚汗濡湿了中衣。元冬忙与他换了中衣,又要服侍他卧下,额林布却嫌躺着骨头疼,只命用厚厚的褥子铺了罗汉榻,他穿一件中衣歪在上面。

令仪并不会这些服侍的功夫,见额林布这个样子,总想做些什么,又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一时倒了杯茶来,亲递与额林布。不想他却摇头,抬眼看看令仪,她脸上的着急和慌乱是装不出来的,额林布再不想这丫头是这样在意自己,不由苦笑,她不是他心尖上那个人,却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别怕,我没事。”额林布低低的声音,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没事,“你又跪又磕头的,折腾了这半日,也乏了,还穿戴这些做什么?”

令仪听如此说,才觉自己口渴难耐,一口将手中那盏茶饮尽,又连向茶壶里连倒两盏饮下,重重地喘两口粗气,方唤人来:“碧萱,卸妆更衣!”

不多时,令仪换了家常的衣裤,卸了旗头,只松松绾个连环髻,眉上的青黛,唇上的绛红也一并洗去。待她收拾妥贴,却见额林布倚着靠枕睡着了,一卷书落在他身上。

令仪打发了碧萱并大小丫头们出去,自己悄悄抱了薄被亲为额林布盖,将那卷书轻轻拿起放在炕几上。忍不住细看一眼,那书有些奇怪,薄薄一本小册,上面也不是中庸大学之类的,独有三个字“时务报”,也并无作者属名,这算什么书?令仪心中纳闷,便隔着炕几坐在额林布对面,欲翻开细读。

“往学里读过几年书?”额林布小小的声音也唬了令仪一跳。

“哪里读过什么书?”令仪抬头看向额林布,自谦道,“不过些许认得几个字,好歹不是个睁眼瞎罢了。”

“那你念给我听。”额林布始终闭目养神,并不看她。

“这个?”

额林布微微颔首,再不说话。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大势相迫,非可……阏制……”

且说长顺率领族中子侄们在小园子里听戏吃酒,也有划拳行令的,热闹非常,独不见博洛在席。

原来博洛推说身上不适,向诸位叔父告了罪,便回房去了。众人知他千里迎嫂而归,路上又遇拳匪,险象环生,小小年纪也当真难为了他,也都不强求于他。

独得安深知出他主子心中不快,自上房受了新奶奶的敬烟之后,就面有怒色。难道那烟里有毒吗?得安不敢细问,只小心跟着。

果不其然,博洛头脚刚进门,后脚就把那茶壶茶碗,架子上的花瓶玩意儿全砸个粉碎,唬得丫头婆子们不敢进来,得安也不敢劝。他主子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劝不好他反惹一顿打,也是常有的事。

至无甚可砸,博洛便狠狠捶那床棂,又要掀桌丢椅的,得安少不得要上来阻止:“爷仔细伤了手。”

“下去!”博洛推开得安,又要去砸炕几琴柜。

得安也顾不得许多,没命地上前抱住他:“爷虽然生气,也顾着身子。接大奶奶回来带了那一身伤,好容易养出新皮肉来……”

得安不说还好,一说“大奶奶”三个字,博洛更是怒不可遏,发狠命地甩开得安,回身往墙上抽出佩剑。

得安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忽有人回道:“太太来了!”

原来婆子丫头见博洛又发了性子,连得安都苦劝不住,恐出大事,连累到自己,便飞跑去回了维桢。

那维桢见下人急急地来回,只当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不顾身边有人没人,扶了个小丫头便往博洛屋里来。进门正见博洛抽出佩剑,吃惊不小,厉声道:“孽障,这是要做什么?又是哪个糊涂东西惹你动肝火?”

博洛见母亲来,便不好再发作,只是剑已在手,且怒气未消,狠狠一挥,剑飞出去,正钉在床棂的木橼上,剑柄的丝绦一阵乱颤。

维桢唤了人来,一众婆子丫头忙进来收拾,不过一转眼的工夫打扫干净,得安费尽力气才将剑拔下归鞘。维桢把得安与教引嬷嬷并几个近身服侍的大丫头通通骂了一顿,数落他们不尽心劝导,又骂小丫头子不会服侍,惹博洛生气。

骂过之后便将众人遣了出去,房里只有娘俩儿说话,维桢盘坐在炕上,将儿子拉进怀里拍着:“我的儿,额娘知道你委屈,他封官受爵,他风光大婚,你却白吃了这些苦。”

博洛心里恼的原不是这件事,却不愿解释,头枕在母亲的腿上,像儿时一般卧进母亲怀里,维桢小声哄着他道:“他是嫡子,你是继嫡子,虽然他是哥哥,但你有额娘在,你放心,额娘必不会让你吃了亏。

“前儿你舅舅还向我提起,他家的静嘉今年也十七岁了,虽比你大两岁,却是个极稳重懂事的孩子,性情又好,模样也标致,我原想着你还小,且再等一二年不迟。看眼下这情形,赶明儿我就接了她来家住两天,总你中意才好,其他的,额娘自有安排。”

“额娘……为什么好东西都是他的?为什么……”博洛喃喃自语,又似孩童梦呓一般,“明儿打发人去接她,明儿就叫她来……”

维桢心疼地摸索着儿子的背,哄他道:“全依你,我的儿,可就不要生气了吧,你是额娘唯一的指望,只管放宽心,额娘必叫你如意……”维桢说着,一股冷冽刺骨的寒光从她眸中滑过,只是一瞬,她那好看的眼睛里又满是慈爱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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