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自接了博洛报平安的电报,心中自是欢喜,云旗同着元冬里外忙活着府中的大事。虽说博洛这回赋了闲,可为着两个人的婚事,府里到底多了些喜气。
谁知下午得安跌跌撞撞地跑回来,见着令仪时,人已带了哭腔:“大奶奶,二爷他……丢了。”
站台上,得安擒了那小贼,谁知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孩子哭着哀求,说自己穷得没饭吃,家里又有人病了,扒窃实属不得已。得安一时心软,许了他些钱,便把人放了。再返身找博洛,哪里还有人影,先也只当他那爷着急回家不等他了。心里不免埋怨博洛没义气,只念着大奶奶的好,一点也不念着他。
可人去站台空,那行李箱子明晃晃地丢在地上,明显扭曲了形状,还有衣物从箱子边上散露出来。得安再不灵利也看得出,这箱子曾被当作武器,至少有人为的摔打,箱子里还有博洛特特买给令仪的礼物,除非十分紧急,否则博洛是不会丢下的。
得安终于意识到事情蹊跷,在车站找了一圈,并不见博洛,只是在车站附近一个小胡同里,抓到了偷他钱包的孩子。那孩子正与其他孩子分吃食,见着得安便要跑,被得安一把揪回来。
原来这一拨孩子都是扒手,今儿是有人给了他们钱,让他们特特地找到得安下手,就是为把得安引开。
得安不禁心惊,博洛一生戎马,想算计他的人无数,这些年却一个能得逞的,谁知如今没了军职却遭人算计,心里一时没了方寸,少不得先回府报信。
令仪也急了,以郭家和博洛在海龙府的声望,能在这个地界把他绑走的人掐着指头都能数出来。少不得先派人出去找,一拨人去了公署,专员带着警察抄进大德东,前前后后地找了,并不见人;又一拨人往山县商社求助,寿一不惜动用香椎藤在海龙府的情报网,确定此事与满铁并关东军都无关;再一拔人快马去了西安县,可大德东的煤炭所是无论如何进不去的,连陆五爷也没法子。
剩下的人沿着火车站周围一圈大似一圈的找,仍然无果。天色黑透时,云旗先一步回府,在大书房里寻了忧心如焚的令仪,悄声道:“煤炭所传出来的消息,二爷绝不在那里。”
令仪不由一惊:“你……”
云旗微微带了笑意,似在安慰令仪:“姑娘别问来源,这个消息绝对可靠。”
令仪的手指一根一根握紧,不由蹙眉合目,心里反转了百十个来回,忽然松了手,再睁开的眸了里闪出一道寒光:“云旗,把信得过的人手都召集起来,帮我办几件事。”
云旗只看令仪不语,听她说道:“第一件,去天成找姜先生,把铺子里所有值钱的死当都寻出来,分成几分子,找人带去拜山,全行省境内的大寨子都要拜到,告诉他们,寻到二爷我有重谢。”
“第二件,给奉天发电报,让外掌柜去找孙德胜和鲁颂,求他们务必打听到军部里的消息,若是有人容不下二爷的命,那我也绝容不下他的命。”
“第三件,让小石头现下就合了所有的账目来,把咱们能淘换出来的钱都预备下,若只是绑票,咱们这一半天就该接到赎人的信函,要多少都给,只求二爷无恙。”
“第四件,找人盯着大德东的动向,我总觉得这事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最后一件须得你亲自去,想法子找到小刀会的堂口。”
前几件事云旗还能安静地听着,及至这一件,不由心头一惊:“姑娘要做什么。”
令仪的眼底渐渐发红,一字一句似都从心口剜出来一般,带着肃杀的血气:“万一二爷……我不管这件事是谁做的,满铁、关东军、奉军还是……茉蓉,告诉他们,我愿意用商号的所有换一颗人头。”
云旗本欲劝说,思量良久,又不得不点头:“姑娘也别太着急,我想着二爷这样的人物,若是要他的命,就该直接放倒在站台上才对,眼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未必不是件好事,总有回旋的余地,这几件事我即刻去办。”说着起身就走,才出了大书房,就见元冬等在院子里,满脸愁容。云旗少不得嘱咐她几句,便急急地去了。
元冬忙忙地进了书房,令仪仍坐在案几前,眼睛直直地盯着地砖,方才倒上来的茶竟一口也没喝。“奶奶别急,二爷打了几十年仗都没事,哪里有不长眼的毛贼敢伤了他?就算一时落难,奶奶尚且能想法子找他,二爷也必人自救。”
令仪微眯了眼睛,仍盯着地砖,须臾方道:“但愿如此……”
沉沉一眠,博洛又梦见了十三岁的茉儿,八合帽趁出一张小脸,摇头晃脑地跟在他身后。“茉儿,别怕,有我在……”话一出口,眼睛便不自觉地缓缓睁开,可眼前的仍旧一切模糊不清,直如梦境,一张精致的脸晃在眼睛,博洛不由含笑,舌头却似酒醉之后地绵软,不听使唤:“茉儿……”
手臂忽然一疼,博洛微皱了皱眉,还来不及再说什么,人又昏睡过去。
这个梦太长太长,似再也无法醒过来。博洛在梦里看见了长顺、额林布、维桢、静嘉……
他们将他团团围住,满眼忧愁,博洛实在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才会让他们如此失望。忽然,他又好像回到了太爷的大书房,以剑指天:“长生天在上,郭布罗博洛以身起誓,若此书信是真,我愿受万箭穿心之苦,必死于非命……”
话音未落,眼前似有无数支羽箭飞来,直直地插进他的心窝,博洛只觉痛楚难当,整个人缩成一团,耳边似有人在呼他:“博洛,博洛,你怎么了?”
“你快看看他,怎么这一头的冷汗?他……他是不是在痉挛……”
博洛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睁开眼睛,那张精致地脸又出现在眼前,一只细白的手拿着帕子轻拭他脸上的汗水,一股白玉兰的香味扑面而来,不是令仪身上的味道,令仪的香味总是清冷的,从不会这般甜腻,博洛的脑子渐渐清楚:“这是哪儿?”话一出口,不觉胳膊上又一疼,低头眼睁睁看着一个男人拿着针管,把一种溶液推进他的身体里。
求生的本能让博洛咬着牙,狠狠抓住那人的手,将针管直直地拔出来,猛地起身直欲将带血地针头刺进那人的脖子。
谁知才一起身博洛便头晕目眩,身上的力气莫名地泄了,一阵恶心涌上心头,那人只轻轻一晃,就将博洛甩回床上,只见他抓着床头,搜肠抖肺一阵干呕,急得身边的女人道:“你别乱动了,再动越发要难受。”
博洛用最后一点力气抬头,仔细去看那张脸,不由苦笑,果然是茉蓉,难怪他一直以为自己又梦见了令仪。
方才几乎被挟持的男人轻蔑地冷冷一笑:“章老板放心,洛二爷就是个孙猴子,也再逃不出您这五指山了,药我给您留下了,快用完时我会打发人往您这里来送。”
“你不必再来!”茉蓉冷声道,“外面不知怎么发疯地找他呢,这里越少人知道越好,你来来回回的太点眼,我会打发生面孔往你那里去拿。”
男人笑笑,不再说话,戴上礼帽转身出门了。博洛十分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床上。茉蓉忙不迭地查看他的状况,又命人熬了细粥来,方笑问:“可觉得怎么样?”
博洛看了看茉蓉,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血渍未干的针孔:“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茉蓉并不看他,只忙着处理他身上的血:“你只管歇着,别再挣扎,睡了这五六日,水米不打牙,哪里来的力气?一会子吃些粥便好了,到时咱们再说话儿。”
博洛只是厌恶地盯着茉蓉。“别这样看着我。”茉蓉含笑道,“这大费周章的,可不都是为了你。博洛,以后咱们别管外面的纷争,只管长长久久守在这里好不好?”
博洛实在不想再看见她,慢慢闭了眼睛,虽然仍觉天旋地转,脑子里却略略清醒了些,方才他打量了整间屋子,绝不是大德东,那是茉蓉的宅子吗?还是到了煤炭所?亦或都不是,他已昏迷了五六日,以令仪的手段,必是把整个海龙府和西安县翻过来找的,五六日仍没找到,那必不是在这个范围之内的。
看方才的情形,茉蓉并不想要他的命,只是想困住他,这又是谁的主意呢?中村还是她自己?目的呢?逼令仪就范吗?还是想从奉军那里得到什么?博洛不由心中冷笑,他如今已是白丁一个,他们可是枉费心思了。
足足又昏睡了两个时辰,博洛才勉强被唤醒,两个小丫头服侍他盥洗,又换了衣服,方端了三色细粥并四样小菜摆在地当间的大圆桌上,又有两三样小巧的面果子,也丰丰富富的满了一桌。茉蓉亲扶了博洛坐于桌旁,又为他盛了粥,并不用丫头们服侍。
见博洛并不吃,茉蓉含笑道:“怎么?你是怕我下毒吗?要不要我来试菜?”说着自笑了,“你就是再不待见我,再想离了这里,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不然我就是放你走,你有力气出这个门吗?”说着自盛了粥慢慢的吃着。
一时饭毕,博洛的脸上也渐有了些血色,身上仍是虚弱,却足以制服茉蓉和那一屋子下人。博洛放下碗起身就走,料想也无人能拦得住他。
“你可急什么?”茉蓉不并去拦他,反而笑道,“我的爷,你放眼看看,这屋子里除了你,连个男人都没有,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曾?好歹大户人家的爷们儿,漱了口,吃杯茶再走,规矩是不能错的。”茉蓉说着,小丫头早又捧了茶来。
博洛也奇怪,看这情形分明是要禁锢他的,可房里屋外,竟没有兵丁把守,这不合常理。博洛犹豫一下,便又坐在吃茶。
茉蓉笑道:“这是枫露茶,吃着可还好么?”
博洛品了两口,不由苦笑:“先时大哥哥还在,常喝这个茶,我每每去他那里,也只有这个茶,原只道是他爱的,再不曾想这竟是姑娘爱的。”
茉蓉不由神色一凛,面上便带了些悲苦:“总是我福小命薄,不配服侍大爷。”说话间不由一声叹息,“博洛,那时我与大爷是真心相待的,只是我年纪小,万事皆由父母作主,半点由不得我。如今我对你亦是真心,只是亦不由我的。”
博洛不愿听她这些虚情假意,起身道:“谢谢姑娘的茶饭,我这就家去了。”说着身外就走。
“我送送你吧。”茉蓉起身,也不阻拦,只是陪着他出门。
博洛心中更为纳罕,及至出了门,外面原来只是一处小院落,几间正房,几间厢房倒也整齐。两个人相伴出了院门,博洛环视周遭,莫名地眼熟,再细看看,不由心头一动:“这是……”
茉蓉缓缓行在博洛身边:“二爷好记性,这就是我初来海龙府,落难的地界儿。那天也是这样夕阳余晖,二爷骑着高头骏马,像一个盖世英雄,救我于危难之中。那时我就在想,我这一生一世能得你庇佑,就是立地死了也再无遗憾了。”说话间脸上泛了红晕。
博洛心中苦笑,若早知今日,他必不会救她,忽然心念一动:“这里不是应该有一对母子吗?难为他们竟愿意把地卖给你。”
茉蓉的笑容里不觉含了一丝凌厉,博洛心中顿生不祥。
“我回海龙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们杀了。”茉蓉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剁碎了丢进老爷岭,那里尽是狼窝,如今怕是骨头渣都不见了。”茉蓉说着抬眼看看博洛,似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这世上伤我的人,我都不会让他们好过,唯有你……没准儿我们俩前世是冤家,我欠了你什么,这一世来还你。”茉蓉自嘲地笑了笑,那张经了岁月的脸仍旧美艳无比,让人想起她曾经是“黑龙江第一美人”。
二人渐行渐远,不觉走出一程,博洛微一回身,能感觉到身后有两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还不等他开口,茉蓉先笑道:“二爷别多心,他们不会伤害你,想是怕你伤了我吧。好歹我是东家,你若真要了我的命,谁发工钱给他们呢?”
博洛面无惧色地笑笑,如今旷野无际,别说两个人,就是再多两个也拦不住他。“天也这般时候了,路不好,蓉姑娘就别送了。”博洛朝茉蓉拱一拱手,“就此告辞了。”
茉蓉果立于原地不再向前,只笑看着博洛。那笑容有些诡异,博洛猜不出是什么意思,但无论如何,他都要赶快回城,暗自试试身上的力气,后面那两个人必奈何不了他。再不多想,博洛转身就走,茉蓉便仍立于原地,无限眷恋地望着他的背影……
脚下尚未行出百步,博洛只觉心头一悸,四肢不住地发抖,冷汗层层,似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咬筮着全身,又麻又疼,再支撑不住,一头栽倒。
“博洛,你怎么样?”茉蓉急急的赶来,将早已缩成一团的博洛揽进怀里,“你忍一忍,马上就好。”说着朝身后怒道,“你们还不快点。”
那跟着的原是两个男人,一个抓起博洛的胳膊撸起袖子,另一个将止血带捆在博洛的胳膊上,一根粗壮的血管暴起,茉蓉掏出准备好的针管毫不犹豫地扎进去。
只一瞬间,博洛不再抽搐,手脚也慢慢舒展,整个人轻飘飘地如坠梦,茉蓉丢下针管,舍不得地松了手,朝身边的人轻声道:“仔细着点,把二爷背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