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站台上,得安与云旗穿着笔挺地西装,陈少庚仍旧戴着金丝边眼镜,三个人看上去无非普通绅士在站台说笑送别。
少庚不安地望向左右,云旗却气定神闲地道:“放心,那帮人都在盯着大奶奶和二爷。他们就是怕大奶奶去西安县找你,如今你们不在一处反而安全。”
原来自茉蓉欲抢衡昌,令仪就已经做好了煤炭所保不住的准备。工人走的时候,陈少庚给每人发了四份子的红包,并通知他们,开春若仍能下矿,必会通知他们来,若得不到通知,便不必再来了。七个窑主都秘密地拿到了红利,收回窑矿,与天增顺拆了伙。双方也都约定,若郭家侥幸保住衡昌,来年开市必重新合股,若没能保住,大家便各安天命。所以令仪才求段焘诚无论如何将官司拖进冬天,为得做这些事时不那么乍眼。
那日煜祺出事,令仪便猜到是茉蓉搞鬼,她所求的无非是衡昌。令仪托博洛走一趟西安县,无论如何派人去保护陈少庚。日本人也好,大德东也好,既开矿采煤必得要有懂行的人,少庚心高气傲,宁折不弯,必不会为他们卖命,那他的命也就保不住了。
可巧段焘诚要返程,来郭府辞行,令仪与博洛便计议了,让云旗和得安将陈少庚扮成伙计悄悄带出西安县,从长春府上车南下,远远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大奶奶说,陈经理饱学之士,该有一番大作为。”云旗说着掏出一块烤饼,放到陈少庚手里,“今后若有我们商号尚可效力之处,千万别可气。”
少庚接过那块饼,心头不由百转千回,那个破败的院落,穿着粗布衣裳地令仪,那时说过的一字一句,如今想来字字珠玑。“烦云爷转告奶奶。”少庚说着取出干净的帕子将那饼包好了放进口袋里,“就说少庚受教,此后必不会让她失望。”
云旗笑与少庚握手告别,得安催道:“入关之后,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大德东都拿你没办法,还是快上车吧,若是平安,他日自会相见,若遇危难,还请陈经理记得,此处是归乡……”
大德东的日式卡车终于开进了西安县,为怕警察和老百姓再生事,竟是海龙府保安团护送车队进城的。可惜一路畅通无阻,保安团连个人影都没看见。衡昌煤炭所空荡荡地,门可罗雀,倒是附近又新开了间煤炭所,名号“七星”,是那七个与天增顺拆伙的窑主合股开办的。
茉蓉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处心积虑从令仪手里抢来的是一座空矿,两眼窑井,一座小楼,再无其他。陈少庚早不知所踪,已是仲春时节,那些曾以在衡昌做工为荣的人一个都没回来。今年春天雨水格外勤,地里早早的开了耕,许是因为雨勤土松,衡昌的两眼窑井在某天夜里莫名地塌了撑子面,把井口堵了个结结实实。
茉蓉气急败坏,自中村回国,大德东的生意每况愈下,眼下她虽有了矿,却无力开采,明摆着又被令仪算计了一道。
暮春时节,郭家老宅满是喜气,三奶奶霁华即将临盆,在一个雨润万物的日子。接生嬷嬷和苏大夫候了两三天,霁华年纪小,不经事,早被阵疼吓得慌了手脚。
母亲使不出力气,孩子就生不下来,眼看着一盆一盆被血染红了的水被端出来,廊下的煜祺急得团团转。
令仪安慰他道:“世人都打这么过来的,苏大夫和接生嬷嬷都在里面,霁华那孩子一看就是福相,必然母子平安。”
煜祺听了略略放心,才要说什么,忽然一个丫头出来唤小厮去抓药。苏大夫说,三奶奶胎位不正,有血崩之相,需备下止血的汤药。
“我去!”煜祺急急地接过方子,“我去!这附近的药铺我熟。”
“下着雨呢,还是让小子们去吧。”令仪劝道。
“我让老袁拉我去。”煜祺道,“自霁华来咱们家没享什么福,净跟着担惊受怕,大嫂子,你就让我去吧,我这个当爹的也该为孩子做点儿什么。”
令仪听了,不由欣然一笑:“那就去,快去快回!”
煜祺答应着冒着雨跑出院子。“傻子,你倒是拿把伞呀!”令仪忙高了一声,只见煜祺回头朝她摆摆手,无限欢悦地笑笑,紧接着人就跑不见了。
那笑容十分熟悉,令仪一愣,忽想起她在上房第一次见到煜祺时就是这般笑容,心头一突,身子不由就倒退了一步。
“奶奶这是怎么了?”曲莲扶上来,想一想便自以为是道,“是了,奶奶站了这半日也累了,三奶奶还有一会子,我扶奶奶去歇着吧。”
日暮时分,霁华用尽全身力气,唯凭一个母亲的执念,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孩子哭声洪亮,似能响彻云霄。连接生嬷嬷都笑道:“经我手的孩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竟再没有像小公子这般声洪如钟的,今儿又是雨天,这孩子准是哪位神仙下凡,将来必大有出息。”
接生嬷嬷只管说着,霁华有气无力地道:“孩子……快给我看看。”说话间令仪已进了里间,满屋子丫头婆子忙着给令仪道喜。
“曲莲,快赏。”令仪说着直奔霁华而来,曲莲将早准备好的红包分发给服侍的人,除了外间的苏大夫,数接生嬷嬷拿的红包最大。
“瞧瞧,多白净的孩子。”令仪笑道霁华道,“像你一样,是个好胚子。”
霁华喜得连身上的疼都忘了,忽然想起什么,忙问道:“煜祺呢?快让三爷来看看孩子。”
“爷们儿家怎么进产房?”令仪含笑安慰道,“方才苏大夫说你有血崩之势,叫人出去抓药,他非要自己去。谁知你身体底子这样好,竟是有惊无险。煜祺这会子也该回来了,我去给你瞧瞧,若他回来了,我叫到外间屋,把孩子抱出去给他看看,你只管歇着,现下,你是我们郭家的大功臣。”说得霁华也笑了,方觉身上无比困乏,只要睡去。
令仪将孩子交给乳母,便往外间去寻煜祺,谁知元冬忙忙地走进来,神色凝重地将令仪拉至一旁,悄声道:“奶奶快去上房,二爷在那里。”
“做什么这样着急?”令仪想了想道,“是了,准是博洛不放心,我也是高兴糊涂了,竟忘了派人告诉他一声去,他这个当二伯的,到底还该给起个名儿才对。”
“奶奶还是……亲去一趟吧。”元冬压低了声音道。
“什么事儿这样神神秘秘的?”令仪跟着出了院子。元冬在她身边服侍这些年,多少大风大浪也是见过的,并不会像小丫头那样一惊一乍,可此刻她的脸上明显带着惊慌,令仪的心不由一沉。
博洛撑着伞等在上房前,令仪快走几步,行至跟前:“外面下着雨,有话也好进去说,做什么等在这里?”
博洛一把拉住令仪的手,一双眼睛似浸了血,唇角却似不得已地抿出一丝笑意:“茉儿,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总还有我在。”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令仪只觉不祥,博洛拉着她未向上房,反朝门口走去,云旗和得安早等在那里,一辆双青骡的大车候在那里,令仪越发看不明白……
就在霁华拼死产子的时候,煜祺也急匆匆地从药铺出来,手里提着配好的药材。老袁等在门口,见他出来便举伞迎上来,煜祺本要上车,余光一晃,他扭头看见隔壁的铺子门口挂着两个布老虎,睁着大眼睛惟妙惟肖十分可爱,煜祺挡开老袁的伞,去买布老虎,拿了布老虎又看见拨浪鼓,便要都买下。
忽然,一辆汽车从雨幕中冲过来,一个刹车停在煜祺身后,两支短枪从车窗里探出来,几声惊天动地的枪响,煜祺的身上被打穿了五六个窟窿,血柱一股一股地涌出来。老袁吓得紧缩在三轮车后面,路上仅有的行人亦无不惊慌逃窜。汽车扬长而去,前后不过一瞬,便又消失在雨幕之中。
直到人群围拢上来,老袁才回过神,连滚带爬的挤进人群,腿一软便跪下了。只见煜祺仰面朝天,一只手抓着药材包,那草纸经了雨水破损,药材散落一地,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布老虎,血和着雨水从他身下一点一点化开,洇成一个血泊。
“三爷,三爷!”老袁扑上去大声唤着。
煜祺似有知觉,浑身不住的抽搐,又似无知觉,因为他再说不出一句话,他失神地看着天上拼命砸下来的雨滴,耳边若有似无地听见婴儿的哭声,那哭声一声大似一声,夹着雨声格外清晰。惨白的脸上抿起一点苦笑,煜祺将身上所有的力气全部汇集到手上,死死咬牙,将布老虎塞进老袁怀里,然后缓缓闭上眼睛,再也不动了……
老袁拉了煜祺的尸体回来时令仪正在东院忙活着,博洛作主将煜祺拉来家庙,又命得安往警察署找仵作来验尸。
令仪看见的煜祺已经被整理过遗容,并不似刚被送回来时那般可怖,看上去如同睡着了一般。令仪缓缓托起他的头,紧紧裹进自己怀里,他的身上那样冷,如同幼时害了伤寒一般,令仪不自觉地拍了拍煜祺地背,好像这样煜祺会睡得好一点,睡醒了就会撒娇说他很冷,很难受,说他不要学里读书了,说他要吃大嫂子亲手做的热汤面。
“煜祺,你有儿子了。”令仪缓声道,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下来,“孩子很健康,像霁华一样白,亏了没像你,你太黑,打小跟个小煤球儿。我想叫他云庭,你说好不好?‘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小时候你常跟我说,最喜欢这样逍遥自在的活着……”令仪絮絮说着,仿佛怀里的人只是因为闹脾气才不肯起来。
仵作悄悄行至博洛身侧,递一个小托盘,五颗暗红的子弹头安静躺在里面,看上去却触目惊心。
博洛拿起一颗,微眯了眼看看。“盒子枪。”仵作小声道,“都是盒子枪”博洛对子弹穿膛而过的滋味再熟悉不过,此刻他情愿这五颗子弹是从自己身体里取出来,他无奈地闭上眼睛。
一旁得安声音虽轻,却咬牙切齿:“这是有预谋的,他们就是冲着三爷来的,这个仇咱不能不报,动静不用大,我从近卫连里挑几个身手好的,比杀人咱爷们儿怕过谁?”
博洛将子弹放回托盘里,一点粘膜的红色沾在他手指上,博洛看了看,良久方道:“死者为大,先办好煜祺的身后事,谁欠下这条命,必让他血债血偿。”说着擦了手,上前拉住令仪,“先停灵入棺吧。”
令仪只是不肯松手,博洛用力掰开她的胳膊,得安、云旗忙上前将煜祺的尸身重新放好,盖了白布。
“煜祺!”一声尖厉的叫声,令仪张着一双手便要抓那白布,博洛死死地抱住她,令仪却拼命要挣脱。
“茉儿,茉儿!”博令箍紧她的双臂,“你是管家奶奶,煜祺的身后事还等着你料理,你不能乱,外面的事交给我。”
令仪终于痛哭出声:“我错了,博洛,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用他打击满铁,我不该留一座空矿惹怒他们,他们要报复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不找我……”
博洛皱紧了眉头,咬咬牙,瞥了云旗一眼,云旗会意,抬手令仪后颈风府穴用力一敲。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博洛打横将她抱起交在云旗手上:“好好送回去,找苏大夫来看看她,别再犯了病,元冬留下处置丧仪,不必太张扬。”说着瞥一眼仵作,“你们警察署多少天能破案?”
仵作苦着脸,不敢说话。“那就不麻烦了!”博洛不再理他,转身云旗道,“叫曲莲看着三奶奶,就先……别告诉她了。”
众人答应着,博洛剑眉一挑,厉声道:“得安,集合近卫连,跟我走!”
海龙府上空第一次升起二十八师的信号弹,全城轰动,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一红二白的信号弹升空,代表护卫主将,近卫连全副武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进了城,整整齐齐将大德东商号团团围住。
彼时,茉蓉已经知道了煜祺的死息,心中也是一惊。眼下中村不在,郭家人出事,任谁都会以为是她做的手脚。那是博洛的亲兄弟,博洛若觉得谁是凶手,那个人绝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茉蓉不及多想,忙忙地铺子里取了现钱和金条准备躲一躲,谁知才下楼就见博洛一身绒装立于门口,铺子里所有的伙计全被堵了嘴反绑着,几支长枪不约而同地指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