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盛东的后堂内,凌恒与休德对坐喝茶,隔着窗户,看后院里几个伙计搬货。岁月不饶人,凌恒已两鬓斑白,穿着绛紫剪绸祥云纹的长衫,休德早过了而立之年,倒是一改旧年的颓丧之气,衬衫、马裤、长靴,为显斯文还特意戴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他呷一口盏中香茶,悄声问道:“消息确实吗?”
凌恒得意地点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都当咱爷们儿是个棒槌,瞧着吧,有他们好看的,早晚惊掉了他们下巴。”
休德冷笑一声:“别人也就罢了,郭家害死我妹子,我还听说姑母也让那小寡妇折腾得半死不活,咱决不能饶过她。”
“别急。”凌恒目光一凛,似能透过窗子望出很远,“等咱这一单做成了,就腾出手来,别说那小寡妇,就连那德那老东西一并料理了也是有的呢。”
看着父亲胸有成竹的样子,休德“嘿嘿”冷笑。
自从家庙里回来,维桢越发糊涂了。博洛也才发现,她那日并不是为了护着令仪才打儿子,她竟把令仪当成了静嘉,不只令仪,每个在她身边服侍的女孩子都被当了静嘉,唯独不认得博洛。
偶尔清醒时,也拉着博洛说长道短,可清醒的时辰越来越少,一日里多半是糊涂的,倒是对苏茉很好,又拿首饰给她,又偷偷塞银锭子给她。
苏大夫来看了脉,又用针灸之法通脉,离了维桢的正房,亦不觉摇头,“这些年,太太半边儿身子动不得,自然血脉不通,脑袋里也应如是,这种病只会越来越重,老人家又有春秋了。恕我直言,药石只能延缓病势,并不能根治,还望大奶奶、二爷早做准备,太太的大限……亦不远了。”令仪知博洛听了不自在,忙请苏大夫开了方子,又急急地命人去抓药。
一时送了苏大夫出府,令仪少不得安慰博洛道:“这些年太太天天念着你,好容易把你盼回来,也算是圆了一件心头大事,二叔能榻前尽孝,已是万幸,不要太自责了。”
博洛深知令仪之意,点头不语,许久方道:“可是呢,有件事前几日就想跟你说,一直……今儿倒要细问问,煜祺那孩子可做什么呢?听元冬说他那洋学堂也该读完了,只是他也那么大个人了,终不会念一辈子书,到底也该做点正事才对。”
令仪本与博洛并肩而行,听了这话,笑道:“瞧二叔这话说的,好像读书不是件正经事。”
博洛不由笑笑,“我是想他也该早些出来做事,多历练历练,将来我不在……也好帮帮你。”
令仪扭头看博洛一眼,又低下头,走出几步才开口:“‘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二叔,这是在为身后做安排吗?哪里就到了这一步,白白的说得人心惊。”
博洛心头一紧,停了脚步,低头看着令仪,还是那年东平县城一起玩耍的样子,却是风霜自苦,早有一份沉稳恬静爬上了眉稍眼角,倒别有一番神韵,“茉儿,我……”
“你们且在这里做什么?”煜祺的声音先传来,人才几步跑至近前,“哪里没找到大嫂子,原来你们且在这里说话。我听说太太的病又重了,才要往西院请安。”
令仪摘下帕子,抬手擦擦煜祺额角的汗,“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儿,合该让教引嬷嬷再教导你几年,巴巴的可跑什么,瞧这一头的汗!回头闪了汗,吃药可别嫌苦!”
煜祺挽了令仪的手臂,“原本请了安才要找大嫂子和二哥哥,如今既遇上了,就先跟你们说一声,我找了份差事。”
令仪一喜,笑向博洛道:“可是背后不能说人,才议到这里,我们三爷就要出去历练了呢。”说着,只管拉着煜祺的手,“是个什么差事,你说说我听。”
“铁路公司,虽然只是小职员,薪酬却还好。”煜祺得意地道。
“不许去!”博洛斩钉截铁地打断,“你既要找差事,不如去保安团,我让得安去安排一下。”
“我不去!”煜祺自幼怕博洛,如今当面顶撞,不自觉地躲在令仪身后,“保安团从来不干人事儿!除了欺负老百姓,就不会干别的。我要是到了保安团连媳妇都找不着!”
博洛向来说一不二,身边也没有敢逆着他的人,如今听煜祺这么说,不由上前一步,煜祺知他脾气,吓得又向令仪身后藏了藏。
“好了好了。”兄弟俩闹到这个份上,令仪忙打圆场,“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吵也回房里吵,也不怕丫头婆子听见笑话。”说着拍着煜祺的手,“你哥哥不叫去自有他的道理,你一个小人家儿不知这世道的艰险,家里又不缺你的花销,不如不去吧。等秋来,我让云旗带你往各省转转,回来时再往营口参茸行里看看,什么好玩意儿都有,你又得玩又长见识,可好不好?”
“我不!”煜祺见令仪也不帮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同学都知道我找了这份好差事,还要给我庆祝呢,如今不去,知道的是我不稀罕去,不知道的还只当我吹牛,那他们要怎么说我。”说着转身就跑。
博洛便要上前拉他,却被令仪拦住,“罢了,等我去说他。你要生气就骂我几句,都是我纵了他,冲撞二叔。”
一语说得博洛气馁,看着令仪,心头千言万语,开口却只有一声叹息,“你也是个包揽事的,他自己不懂事,不上进。学里师傅没教好,教引嬷嬷没劝好,可碍着你什么事?”
“那二叔可就不要气了吧。”令仪含笑道。
二人才要再说几句,却见元冬跑来请令仪往大书房,云旗从奉天回来了,同着仲荣在那里候着呢。令仪忙忙地去了,只留博洛一个人立于穿堂,望向她的背影,久久一声叹息。
云旗昨日方赶回海龙,他刚刚与奉天两家大染厂签订合约,由天增顺代理吉林、黑龙江批布。
奉天的染布厂都是新建的,机器也是新的,因此布的成色质地不输青岛、济南,只是吃亏在税重。如今天增顺总理关外统销,一次吃进的货多,染厂给的价格自然要低一些,加之相距不远,省去不少路费,竟也抵得过山东的布了。
令仪捧着账册看石仲荣“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云旗自向案几上写着往来商函。一时仲荣停了手,脸上不免带了得意之色,“福建那批茶昨儿已起运,山县商社的本票也送过来了。这一宗就赚了不少,只是我想不明白,他们日本国也喝茶吗?上次寿一少爷不是送奶奶的那中药汤子……”
“是咖啡。”令仪一边翻看账册,一边笑道,“甭提多难喝了。日本茶道承袭中国,又别具一格,上回寿一请我喝过一回,只是太过清淡,颜色也浅,喝着没什么趣儿,还没有咱们日常的茶好喝。”
“有这一笔入账,就是其他商号再出什么幺蛾子,咱们也能抵挡一阵。”仲荣笑道,“还是奶奶的主意好,避其锋芒,不争一时之短长。咱们只管赚咱们的钱,不与他置气。”
云旗搁下笔,轻声道:“小石头,去找找元冬在哪儿,让她制几碗乳酪奶茶来,上次她做的饽饽很好,烦她再拿一碟子来。”
仲荣忙收了算盘,忙忙地出了书房。云旗亲为令仪倒了盏热茶,方道:“刚刚收到消息,奉军在长春府新立了两个被服厂,想必今年的采购会提前,福盛东玩了命地截咱们的货源只怕就等着这一宗呢。”
令仪冷笑,“那他们可打错了算盘,有这巧宗那德还能让别人得去?”
“姑娘想得到,那祸害爷儿俩未必想不到。”云旗想了想,道,“他们手段下作,只怕早想好了招术,他们得了这一宗倒不怕的,只是军购数额太大,只怕他们会此因做大,到时会调转头来对付咱们。”
令仪端着茶盏只管出神,云旗试探地问道:“不如……请二爷出面……”
“不行。”令仪拦道,“大德东开市也好一阵子,总是没能做大,你道是为什么?谁不知道他们东家是那专员,大家伙儿不愿意跟官面儿上的人打交道,一怕他们以官压人,二怕他们贪得无厌。如今我们也这样行,岂不是自断后路?”
云旗点头道:“姑娘说得极是,只是我们须得有个万全的法子,断不能坐以待毙。”
令仪抬头看向云旗,四目相会,主仆多年,对彼此再了解不过,各自的主意都写在眼里,再不必多言。
云旗朗声笑道:“姑娘有主意就好,总是我痴心,怕姑娘不得主意,谁知姑娘人大心大,主意也大起来……”
一时仲荣带了两个婆子进来,一个开了食盒,将里面的奶茶饽饽摆在大几上,另一个只将大食盒放在桌上,也不打开。
令仪笑道:“元冬越发实心了,不过是个点心,也没见拿这些出来做什么?”
仲荣指着桌上的吃食,道:“元冬姐姐说,这些给奶奶和云爷垫补些,一会子就开饭了。”
说着又指那大食盒说:“这些给云爷带回去,夜里饿了好垫补。姐姐还说,云爷一个人恐照顾不好自己,上次去云爷的院子,那院子里的草都长出老高,姐姐让我跟爷回一声,已经雇下一个婆子和一个小子伺候爷,那月例钱就从爷的份例中扣。”说着仲荣也忍不住笑了。
令仪亦笑道:“总是元冬是个有心的,我再想不到这上头。可是呢,你总是一个人也不是办法,不如再娶吧。不必怕沅芷受委屈,她有我的呢。”
云旗低头默然,许久方道:“娶不娶得,也罢了,只是想起碧萱,还是心里有愧,想再多守她几年。”
提起碧萱,令仪亦不由难过,却少不得掩了悲切,道:“百年之后,你们总要一处做伴,到时有多少歉意说不完。可眼下你身边总是要有人照顾。”
云旗苦笑一声,“这不是有了一个婆子和一个小子嘛。”令仪想想也再不能说其他,也便掩了口,命仲荣坐下一同用了点心不提。
天气渐暖的时节,那专员风光无限地回了海龙府,正如令仪此前料想的一样,张督军尚且三妻四妾,虽说临时政府明令官员禁止纳妾,可同为男人,张督军必不会为这种事重责于他。然而让令仪没想到的是,那德回海龙府的第一件事,竟是在阳春楼订了个雅间,请她吃饭。
门房递了请帖进来,元冬几乎不敢相信地看了又看,才交与令仪,“他这是什么意思?”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令仪接过请帖,不由冷笑,“酒无好酒,宴无好宴。”
“奶奶别理他。”元冬忿忿地道,“二爷还在家呢,我看他敢怎么样?”
令仪看着元冬,忽然狡黠一笑,“我都等了好几日,好容易等来,哪儿能不去呢?你先叫杜松找云旗往后角门等着,再替我梳洗打扮了。只你和云旗陪我去,再让杜松赶车,旁人一个别惊动。”
元冬盯着令仪看了半日,并想不明白原由。令仪推她道:“傻子,他不找上门来,谁帮咱们打坏人呢?他自己个儿愿意当这个棒槌,我还拦他不成?”元冬仍是不懂,却也不得不下去吩咐。
后角门上,云旗不过等了一顿饭的工夫,见令仪穿了一身黛蓝色云鹤纹样的妆缎长袄走来,下面沿着裙子边绣了一圈祥云的纹样,盘扣上坠着同色络子络了一块白玉。虽没上钿子旗头,却是个“大两把”的发髻,除两朵宝石兰珠花外,唯有一支四季不变的金钗,打扮得虽简单,却极显身份。
“姑娘都思量好了么?”云旗小声问道,“那德不比那俩祸害,他混迹官场多年,十分奸滑,若被他看出来……”
令仪一笑,“论手段,我怎比得了他?可我无所求,他却是强求。求得太多,难免迷了心。放心,我会见机行事,再说,不是还有你么?”说话间,令仪已被元冬扶上了车,才撂了车帘,又不放心地挑起来,叫住才要上马的云旗,“就要粉墨登场,你的角儿可还记得?”
“姑娘放心。”云旗说着跳上马,笑呵呵地道,“保证给咱们的那专员演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