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特意挑日子,三日后竟是个宜动土、宜迁宅的黄道吉日。几个小伙计合力将一块黑漆金字的大匾额缓缓升上郭家老宅的正门。
这种事本不需要令仪亲自盯着,她却一早拉了苏茉、煜祺往门口看热闹。早吩咐了家学里放一日的假,孩子们都来瞧热闹,沅芷和明庭在奶母与丫头之间钻来钻去。
半晌,匾额终于端端正正地挂在门斗之上,金丝金鳞两个大字“郭宅”。云旗吆喝着众人:“都把孩子轰到院子里去,抱好沅芷和明庭!”
奶母并白芷急急地护着两个孩子,杜松、方海蹬着梯子,用竹竿高挑红鞭,一阵震天动地的响声,火药味儿足飘出几里地去。
好容易炮声停了,令仪立于阶陛之上,朗声道:“咱们这宅子年久失修,好容易如今日子好了,修葺一新。这些日子大家伙儿都劳累了,府里上下诸人,不分主仆,人人领双份子月例。”
欢声四起,良禄早请了戏班子,酒宴就摆在花园子里,请远近亲友来听戏吃酒。人人纳罕,听闻郭家老宅被山东客商买了去,怎地还能在宅子里摆酒?然而,时下纷扰混乱,有酒吃,有戏听总是好的。
令仪特意吩咐良禄请大班子,她还亲点了两出戏,一折孙行者大闹天宫、一折姜子牙斩将封神。其他的只让戏班子拣好的来唱。一时鼓乐喧天,界着院墙,外面的行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酒过三巡,各家爷们儿借着酒兴划拳行令,堂客们看一回戏,又扯一回闲篇儿,姐妹妯娌间玩笑说话倒也得趣。所以良禄急急地跑进来时,并没人在意。
良禄好容易在几位堂客之中拉出了令仪,急急地道:“大奶奶,可不得了了,好多警察……”
可惜良禄的话没说完,一队警察就冲进了园子,台上锣鼓铿锵,台下人声鼎沸,对这一队人竟无人知觉。忽听一声巨响,竟比方才的炮仗响上十倍,四座皆惊,连台上的戏也停了。
赵显忠举着短枪,似乎很满意众人的注视。令仪几步行至近前,“赵爷,你……”
一个警察拦道:“这是我们赵探长。”
令仪浅笑道:“赵……罢了,无论是爷还是探长,我们也算老相识了,青天白日你跑到我园子里放枪,这是什么道理?”
赵显忠冷笑一声,“大奶奶真是好兴致。当初你大难不死,果然后福无穷。只是谁的福分也都是有数的,你这会子怕是就要福分尽了。我这也是奉命办事,临时军政处有命,郭章氏骗买官宅,巧取豪夺,即日收监候审,将军府旧宅没收充公。”
“你们凭什么?”元冬怒道。
令仪拉了拉她,向赵显忠道:“说我骗买官宅?良爷!”良禄即刻捧上几张字据,令仪一张一张拿起来,“这是临时军政处与我签的合约,上面盖着大印,这一张是我们山东分号兴通商号付钱的收据,这一张是郭家老宅的地契,我付了银子,我有凭证和地契,赵……探长抓我可以,在座的老少爷们儿,远近高朋都看在眼里,我记得临时政府发布的新政里一直说什么司法公正,这就是你们说的公正吗?”
一语激起千层浪,在座众人质问声不绝。赵显忠苦笑,这女人果然手段非常,难怪她这样兴师动众地大摆宴席,今儿他但凡锁了令仪走,整个海龙府都会传警察局不守法度,私抓乱捕。
又两声枪响,大家的质问戛然而止。赵显忠毫不在乎地看着众人,“如今郭章氏是重要嫌犯,我不过是带她回局里问话,她若是清白的,必然安然无恙,你们这样吵嚷,是有谁想陪她走一程吗?我成全!”
几个年轻气盛的小爷就要冲上来,到底还是被长辈拦下来了。
“赵显忠,你别欺人太甚!”云旗几步行至令仪身侧,“你睁开眼睛看看,如今青天朗日,再不是你们按察司巡捕营为非作歹的时节。今儿你拿得出我们大奶奶作奸犯科的证据,人你带走,拿不出来,我们郭家也绝不是好欺负的。”
云旗忽然厉声喝道:“来人!”二十来个伙计“呼啦”一下拥上来,立于云旗身后,“你有本事就把我们都带走。”他伸手一指戏台边的一张桌子,那桌边立着两个身穿新式洋装的男人,“他们是《大同报》的记者,他们会怎么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赵显忠不得不由衷佩服这位郭家大奶奶的行事,那德气急败坏命他抓人的时候,一定想不到这位大奶奶能把事儿办得如此滴水不漏。或许从那些扎堆儿往海龙府买木料的客商出现开始,这位大奶奶的棋局已经摆下了。
可是呀,这个世道从来比的不是谁的手段高,若是比手段,那满朝的文武老臣不会保不住一个六岁的小皇帝。手段再高明也没有抢杆子硬,赵显忠冷冷地环视周遭,正了正头上的大沿帽,忽地抬抢指向云旗,伙计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没想到赵显忠忽地一转身,指向那两个记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死人是不会写字的。”
记者本能地向后躲了躲。
“赵探长,你到底想怎么样?”令仪冷声问。
赵显忠用枪托蹭了蹭后脑勺,一脸嘲笑地看着令仪,“大奶奶要么跟我走,要么这俩小子有意诋毁临时政府,公然违抗临时军政处的命令,就地枪决。”
众人大惊,令仪一阵心凉,局布得再严密,想得再周全,也挡不住不入局的人。赵显忠根本是个混不吝,不讲规矩,没有王法,用他手上的枪蔑视一切,这是令仪没有想到的。
“我跟你走!”令仪话一出口就被云旗挡在身后。
“别犯傻。”云旗悄声道,“你是当家主事人,他们抓了你只能更为所欲为,别说宅子,你的命都保不住。”
“难道由着他滥杀无辜吗?”令仪急道。
赵显忠极不耐烦,朝身边两个警察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上前就要拉开云旗,不想云旗抬手翻掌,三两下就把其中一个人按倒在地,才要回身去打另一个,一声子弹上膛的声音,紧接着,黑洞洞一支枪管正指在他头上。
“云爷的身手不错呀!”赵显忠冷笑道,被按倒在地的警察早被人扶起来,他似有不甘,回身一拳打在云旗脸上,鲜血顿时从云旗的嘴角溢出来。那人还要再打,令仪一步挡在云旗身前。
眼看那拳头便要落下来,院外忽然一道人声:“住手!”打人的人一愣,云旗忽地起身,揽过令仪,抬脚将那人狠狠踢倒,这一脚力气极大,那人再站不起来,原本在云旗身后端枪的人也忘了开枪,因为身穿奉军军服的士兵已经满满地挤了一院子。
数十支步枪齐齐对准院子里的警察。这下连赵显忠也慌了,自来掌军权的是大爷,这伙人分明是冲着他来的,而他一个小小的探长是不可能对抗部队的。
可这是哪里的部队呢?赵显忠揣度着,海龙府没有驻军,临时军政处的兵加一块儿也没这些人。来不及细想,他忙换出一张笑来,朝领头的军官道:“别误会,别误会,我们是海龙警察局的,正在执行军政处的命令。你们是……”
领头的军官根本不看他,冷声道:“把他们的抢下了。”
一群士兵涌上来,将在场所有警察的枪都抢下来,连赵显忠的也不放过。警察们不敢反抗,因为军队开枪是不需要通过哪条律法的。云旗与令仪面面相觑,也是莫名其妙,这种场面显然是在他们意料之外的。
“不是,你们到底是哪部分的?”赵显忠不服气,“我是那专员派来的。”
军官似根本没看见有这样一个人,朝身后抬抬手,士兵立刻分开两边,齐齐将园门口让开。一个身穿薄呢军用风衣的人在两个人的簇拥下走进来,那人的帽沿压得很低,根本看不清脸面,他身边跟着的人倒很眼熟,其中一个也不等别人说话,先朝令仪走来,边行礼边道:“给大奶奶请安。”
令仪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抬头看去,竟然是得安。虽然身穿军服,得安仍是旧年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令仪似乎明白了,不由扭头看向来人。
只见那人慢慢摘了手套,取下帽子,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二哥哥!”煜祺先不顾别人,扑在博洛身上,“二哥哥回来了!”
博洛并不理其他人,只是看向令仪,四目相对,笑意不由漫上双颊。
“奉军第二十八师郭师长在此。”身边的鲁颂大声道,“谁敢造次?你们这帮兔崽子敢是要抄郭师长的家吗?”
赵显忠连声道:“不敢,不敢,误会,误会,我这也是奉了那专员……”
“这么些年,哲尔德那老东西还是那么不长进。”博洛嗤笑一声,“罢了,孙德胜,还他们枪,今儿这事我会亲自跟那专员说。”说着不由皱眉,“好好个园子,挤这么些人,都轰出去。”
令仪从方才就觉得那个领头的军官很眼熟,此刻再看,竟是孙德胜,只是他刮了胡子,与先前竟大不一样。
孙德胜得了令,命人将所有缴下的枪卸了子弹还给警察,赵显忠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身边两个极有眼色的警察拉走了。
经此一闹,酒戏也都没了兴致。博洛的荣归倒是意外之喜,亲友们纷纷祝贺几句,也都告辞而去,孙德胜和鲁颂也奉命带着近卫连返回城外的营地。
博洛再怎么想与令仪一叙离别,也少不得先回西院给维桢请安,苏茉和乳母、丫头们百般哄明庭出来给博洛磕头,明庭就是不肯上前,逼急了就哭着找妈,博洛一愣,看向苏茉。
“是大奶奶。”苏茉实话回道,“芷姐姐走的时候求了大奶奶保全这孩子,这些年,也多亏有大奶奶教导明庭,视同己出。”
博洛不由一笑,也不接苏茉的话,只说孩子怕生,来日方长,叫乳母先抱去找令仪,他自己便往维桢房里请安说话。
彼时,令仪已被元冬扶回上房,云旗也跟着进来,“姑娘没事吧?方才真是……咱们千算万算,没算到那德那个老混蛋会用强,亏了二爷及时赶回来。”
令仪也不答话,反问道:“前儿那批钢材已经运走了,货款可到了没?你说给号里,货款一到,立刻派妥当人带着本票往济南府,同着仲荣把东西赎回来,仲荣是当铺里的老人儿,眼光我信得过,告诉他,那些没要紧的不要了。只拣那些好的赎了带回来。再告诉孟发,尽快将兴通商号盘出去。”
“这倒不必吧。”云旗道,“好容易开了分号,济南那么远,中间隔着山海关,我只不信那德的手能那样长。”
“今儿这一出你还不看懂吗?”令仪面露忧色道,“明的不行,他们有的是龌龊手段,雇几个亡命之徒去济南府杀人放火能费多大功夫?他们哥俩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不能出事。”
云旗忙应了要走,令仪忙叫住他,却又不与他说话,只看向元冬。元冬会意,从炕琴的屉子里翻出一个小药瓶来,递给云旗。
“很不必。”云旗不自觉地摸了摸嘴角的红肿,“没要紧的。”
元冬硬生生将药瓶塞进云旗手里,“云爷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也该为我们奶奶,为商号保重才是。”
“多谢元姑娘费心。”云旗朝元冬微微一礼方退出去。
见令仪仍是一脸忧色,元冬忙端了茶来,“奶奶才也惊着了,喝口水压压惊。如今二爷回来了,又是个大官儿,以后奶奶再也不必这样操心了。”
令仪接过茶盏,且不喝,回想起方才博洛那个样子,时隔经年,他的眉眼分毫未变,看上去却格外冷冽,想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出生入死经历得多了,那骨子里看透生死的冷漠都映在眼睛里,“元冬,叫得安来,我有话问他。”
“奶奶有话怎么不问二爷?”元冬笑道,“一会子二爷必是要来给奶奶请安的,到时奶奶有多少话问不得?就算从光绪爷年间问起也是无碍的。”
“一会子?”令仪苦笑着看了看元冬,“可是你说的,我才想起,让乳母和白苏抱着芷儿往东院跟煜祺玩去,院里用不着的人也都打发出去,不叫都不许进来。”
“奶奶这是做什么?”元冬一头雾水。
“省得你二爷一会子来了,你们跟着吃瓜落。端两盏桑菊茶来你就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闲一闲。”令仪说着,一口饮尽手中的那盏茶,将茶盏重重墩在大几上,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书房里似才有片刻安静,一阵皮靴跺地的声音自门口传来,令仪能感觉到有人风一样扑面而来,她却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我早告诉过你,要偿还,我的命你拿去。”博洛抓着令仪的胳膊,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拎起来,令仪缓缓睁开眼睛,正对上博洛那双几乎浸血的眸子,“你对我额娘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