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怕碧萱见天看见茉蓉,心里不舒服,云旗很快寻到一处小宅院,虽说小得很,却也足够茉蓉主仆起居。可长顺说什么也不许大奶奶的妹子搬出去住,又特特地派了嬷嬷来传话:“亲戚们住在一处才显得亲近,蓉姑娘若觉得住不得不方便,太爷已经命人收拾了花园子边上的房子,姑娘搬过去便可。”
令仪无法,只得让茉蓉仍住在东院。茉蓉倒也乐意留在府里,每日闲做女红,闷了往花园子里逛去,晚间又能与令仪说些旧事,倒觉比幼时更亲密。令仪便按未嫁女之例,按月送银子给她,水粉头油,一应吃穿用度皆从东院的月例上出,倒也不委屈。
转眼秋凉,碧萱的身段也渐显臃肿,令仪便命白苏照看着她,不许她做任何事,只管看屋子。云旗照管米号当铺,除非有十分要紧的事,否则并不常惊动令仪。
只是即便这样,令仪也并不得闲,每日要往上房照料长顺,兼看顾煜祺,白日里又少不得要去维桢那里请安侍药。这些也还罢了,让她苦思无果的是,静嘉与她说话时越发爱阴阳怪气,明里暗里讥讽不断,看在妯娌情分上,令仪也不与她计较,只是又想不出是哪里得罪她。
这日,令仪在长顺房里请安,正见大管家福全来报府里的账目,又兼有两处庄子报了灾荒失收,这一年里竟有好几处庄子报灾,年关只怕又要难过。
令仪原只坐在绣墩上细细听着,忽然眉头一蹙,便低头不语,长顺看在眼里,开口笑道:“娃娃,你说!”
令仪忙立起身:“太爷叫说什么?”
长顺扬一扬眉,指向福全,道:“连大奶奶都听出错儿来了,你还只是在这里哄我!”
令仪见问,并不敢瞒,忙道:“并没有什么大错,第二项开销错了,竟多支出一百二十两,想来外账房事多,忙中出错也是有的,回去重和了账来也就是了。”
长顺故意道:“这账目都是你太太亲算过叫送来给我的,我不过白听听,你竟能听出错来?”
令仪微惊,忙改口道:“既是太太和过的,必是不会错的,想是我听错了。倒错怪了旁人。”
“你小人家倒乖觉,只是不肯得罪人。”长顺不在意地笑了两声,“我方才见你手笼袖内,又听得那样仔细,就想起当年,我初见你阿玛的时候,他那一手‘袖吞金’的功夫当真了得,任多少银钱账目,只从他耳边一过,他三根手指就掐算得出数目。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也有这样的本事。”
令仪忙福了福,道:“不过是幼时淘气,学一点子机巧玩意儿,上不得台面,让太爷见笑了。”说着转身看向福全,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情,完全没有主子奶奶的架势,“太太身上不爽快,兼家务繁杂,账本看得不细也是有的,静嘉不惯这些银钱账目,倒多辛苦你们了。
“劳福爷说给账房,日后账目必定要更仔细些。此事也不宜外扬,别让太太知道了烦心,且你们也是两三辈子的老人了,这脸面总是要顾全的,悄悄地,别惊动了人,回去就改过来吧。”
福全虽有些年纪,却着实心悦诚服,连应了几个“是”退了出去。
长顺微眯了眼睛看向令仪:“想不到你这娃娃竟有这样的能耐和手段,那‘袖吞金’还罢了,你家里原经营商号,银钱账目上熟贯些也是有的,难为你这样不得罪人,又能办得了事。”
“家下大小银钱出入都在外账房,自来主子有一份子,柜上先占半份子,我不过使他们知道,主子不说是有身份,并不是看不出来,以后做事越发该存一份小心的意思。”
长顺不由颔首,才要说些什么,忽得院中人语之声渐大,令仪不由皱眉,又怕长顺生气,忙笑道:“我去瞧瞧。”
见长顺不语,令仪忙扶了元冬走出正房,才一出门,便看见西厢廊前,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在骂一个小丫头,纤细的手指,染得血红的指甲,一下一下戳着小丫头的头。
“是三爷的奶母。”元冬忙小声回道,“我听说她妖妖调调的,大不成体统。”
身边老嬷嬷不由叹一声:“整天不是嫌饭硬,就是嫌茶淡,打这个,骂那个,仗着哥儿吃过她几口奶,当自己是半个主子,其实也不过都是奴才命罢了,何苦这样作践人。”
令仪听了便要往西厢去,嬷嬷忙拦她道:“大奶奶别自轻了身份,等我去说她。再说,她好歹也是西院的人,奶奶您……”嬷嬷没再说下去,才要过去,倒被令仪拉住。
“什么人也罢了,我本不欲与她计较,可是一来太爷病着,难道由她吵去?二来她这样德行的人怎么能放在煜祺身边?”令仪说着几步走至西厢。
那女人犹自不觉,口内仍叫骂不休。“是哪位管家奶奶在这里立规矩?我们大奶奶立等有话吩咐。”元冬直走到那妇人身边,故意大声在她耳边说。
那妇人一惊,转身见令仪阴着脸,似有不悦,妇人倒乖觉,忙上前请安道:“大奶奶万福,我是煜祺的奶母,夫家姓齐,府里的买办齐二就是我家男人。”
令仪冷冷瞥她一眼,抬手搭着元冬的胳膊,也不说话,直进了煜祺的屋子。齐二家的见她如此,也少不得随她进去,其他下人也要跟进去,却被老嬷嬷拦下:“忙你们的去吧,又在这里打探什么消息?”
煜祺的屋子收拾得还算干净,陈设也不多,令仪环视一圈,自往床上坐了,方开口道:“三叔如今功课读到哪里了?晚间习字到几更?一顿饭吃多少?夜里踢几次被子?”
齐二家的被问得支支吾吾,只答不出个囫囵话来。
“按说,你是西院的人,原不该我管,只是你也知道,太爷三五次地吩咐,要我照管三叔。三叔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的一饭一茶,一起一卧,一丝一毫马虎不得。”令仪轻声细语,并不闻气恼之意,她边说边朝镂空雕花的床棂上摸了一下,又弹了弹手上的灰,方道,“天气凉了,还用这么薄的褥子,这屋子里足能扫出一斤灰来,看起来你声严厉色的骂丫头,似乎也并没有效用。”
齐二家的自知理亏,却明仗着自己是维桢的人,打狗尚要看主人,令仪一个寡妇,想来她并不敢忤逆婆母。只见她翻了翻眼睛,冷声回道:“并不敢不尽心,只是这几个丫头实在懒得很,不打不行。”
元冬忙骂道:“越发反了,主子这里说话,谁许你对嘴对舌的?”
“姑娘说的是,只是大奶奶问话难道我不回吗?”齐二家的冷笑一声道,“奶奶不常来,我原该在这里侍候,只是方才太太那里传我去问煜祺的起居,我这就去了,不能服侍大奶奶了。”说毕也不行礼,转身要走。
“你回来!”令仪声音不大。元冬咬着牙厉声道:“齐二家的回来,大奶奶有话说。”
齐二家的不得不返身看向令仪,面上竟有几分得色。
元冬才要指着她鼻子骂,忽被令仪悄悄拉住。“你不把心思放在煜祺身上,这房里便没有你立足之地。”令仪忽然冷下脸来,只是语气依旧平和,并不露一点怒色,“原该把你轰出去以儆效尤,可一来你是西院的人,总有太太的脸面在,二来煜祺吃过你几口奶,我也不欲把事做绝……”
“奶奶不必为难,我回了太太就走。”齐二家的转身就走,“哪里还不吃顿安生饭?”
“元冬,去回太爷,叫按察司来人,把齐二带去送官!”令仪忽然高声一句,似一支铁锥,直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齐氏死死钉住,一步也动弹不得。
令仪见状反安心一笑:“元冬,我渴了,倒茶。”
元冬见齐二家的进退不得的样子,强忍着笑,往桌上茶壶里斟了半盏茶,忽重重将茶壶墩在桌子上,出不理齐二家的,只向门外几个小丫头道:“都几月里了?还不换暖壶吗?三爷学里回来,难道就吃这样的冷茶?”
一个小丫头被众人推进门,瑟瑟站在门口,轻声回道:“回元姑娘的话,昨儿原说要换的,只是这些东西都是齐妈收着,昨儿她老人家回家得早,没拿出暖壶出来,我们只说往到太爷屋里要去,可三爷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爷身上不爽快,不让我们去打扰。”
令仪点头道:“好个懂事的孩子。”说着看一眼元冬。
元冬会意,伸手拉了齐二家的回来:“我的嫂子,我们奶奶的话还不说完,你却急什么?”
元冬是上房的丫头,等闲管家都让她三分,这女人被元冬生生拉回来,心里倒生出几分怯意。
“齐二是家生子,主子恩惠养他这么大,又给他指了媳妇,安了房舍,他不思报恩,竟然敢亏空官中的钱,这种不忠不孝的奴才不速速送官,难道还留着不成?”令仪的话不急不徐,听着却让人心惊。
“这是没有的事!”齐二家的还强装硬气,手脚却不住地发抖,“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奶奶凭什么说我们贪了主子的钱。”
令仪微微一笑,那笑也是和风细雨的,曾经有人教她要喜怒不形于色。原来这样的神色也会给人震慑,半晌,令仪方开口道:“我凭你头上的钗环,凭你身上的绫罗,凭你水葱似的指甲。你和齐二月例银子是多少?多少个月的银子钱能买下你头上的珠钗?你家去也是少奶奶了,没有丫头婆子服侍,你养得出这样的指甲吗?不如我回来太爷,找人往你家里清点家私,看看是我冤了你,还是……”
元冬接口道:“奴婢这就去回太爷。”
“求元姑娘别去!”齐二家的“扑通”一声跪倒,磕头如捣蒜,口内直说,“求奶奶超生,求奶奶超生……”
令仪与元冬对视一眼,道:“我方才要与你留一步,你不要,这会子又来求我。到底是欺负我一个寡妇家,拿你们没办法。也罢了,谁让我是个软和人,你好歹是煜祺的奶母,你不要脸面,煜祺还要脸面,我不惊动太爷可以,太太面前,你知道该怎么说,我也指望你与齐二出府之后好自为之。”说着,命两个婆子将吓得瘫软的齐氏拖下去。
令仪扭头对元冬道:“回咱们屋里找双花来,在煜祺跟前服侍,她与煜祺也是自小一处玩的,情分不同,自能尽心照顾。今后双花月例银子双倍,咱们东院出一份子,只当奖她尽心尽力服侍小爷。以后这屋里的人服侍得好,便如同双花,再不尽心,齐二两口子就是个例。元冬跟嬷嬷们说一声,这原不是什么大事,瞅着太爷心闲了回一声也罢了。”说毕搭了元冬的胳膊便走。
行至院门口,方才长顺房里的老嬷嬷才笑道:“大奶奶好干脆利落,又留人退步,又不张扬。”
“让嬷嬷笑话了。”令仪含笑道,“也是我粗心,这样的人我到如今才发现。”
“奶奶一心在太爷身上,又要去西院侍药,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嬷嬷与令仪略说几句,便返身回去,唯恐长顺叫人。
元冬走在令仪身边,忍不住多看她两眼,道:“以前只觉得奶奶聪慧,正如大爷说的,是个小机灵鬼儿,如今看来,竟大有主子奶奶的行事和手段。”
令仪苦笑一声:“额林布最放心不下这个幼弟,便是为了额林布九泉之下安心,我也必不能看着煜祺受苦。”
元冬听了,方低头不语。
且说老嬷嬷一进房就听见长顺咳嗽,忙上前服侍漱口,赔笑道:“给太爷道喜,咱们这位大奶奶可是个顶聪慧的人儿,更难得她心存良善。煜祺交给她照管必是不错的。”
长顺疲倦地闭目养神,嬷嬷简单回了方才的事,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许久,方缓缓地道:“这娃娃若能长久地留在咱们家,该交给她的又何止一个煜祺……”
不出半日,府上一件奇事就传遍了,买办齐二带着他媳妇子苦求了维桢,直要赎身出府。维桢虽不解其意,但人去不中留,也只得放了他们,连他们为自己赎身的银子也一并赏了。
维桢欲要传三爷跟前的人细问,却是双花来回话,身边还跟着一个长顺房里的嬷嬷。嬷嬷传了长顺的话,太爷身子不济,唯恐无人照顾煜祺,倒是东院的双花服侍周全,为人老实,特特跟大奶奶要了来服侍煜祺,打今儿以后,双花便是上房的大丫头,月例与元冬一般,在煜祺房里照管大小事务。
维桢少不得起身听了长顺的话,心中只是纳闷,百思不得其解。
谁知今日博洛从营中回府略早,一进门,得安便当作一件乐子讲给他听。博洛冷笑,双花是东院的事,尽管太爷出面,与令仪也脱不了干系。只是令仪一个寡妇,自身尚难周全,倒肯为了煜祺出头,这果然是他少年相识的那个“茉儿”。
主仆俩边说边走,忽见眼前一个女子的背影,身上穿着一件略略眼熟的折技白玉兰花纹的缎子面长袄,下面撒花绫子裤,腰身纤细,走路婀娜,博洛眼前一亮,这衣裳分明是……
博洛几步追上去:“给大嫂子请安,今儿是什么日子,嫂子倒肯穿得……”博洛的话未能讲完,因为那女子转身,露出一张笑脸,他才惊觉并不是令仪,竟是茉蓉。
“二爷好。”茉蓉微微福了福。
“茉……蓉姑娘好!”博洛方缓过神来,忙忙地还礼,“蓉姑娘身子大好了?”
“劳二爷费心惦着,已经好了。”茉蓉说话间,不觉含了一缕小女儿的娇羞,“我才去上房请太爷的安,这会子要去请太太的安。自我来了这些日子,也不曾拜见太太,真是失礼了。”
“姑娘不必拘泥于繁文缛节。”博洛赔着笑,细看一眼她身上的裙袍,可不是昔日令仪穿过的,连头上的珠花也是见令仪戴过的,许是因为她们是姐妹,此时茉蓉穿戴了倒真有几分令仪的样子,博洛不禁多看了两眼,道,“你的丫头怎么没跟着?这也罢了,我也才回来,也要去太太那里请安,同你一道吧。”
二人在穿堂里相伴而行,倒是一对金童玉女,得安不敢多话,只默默跟在二人身后,单瞧他那位主子爷的神情和蓉姑娘那含波的妙目,只怕到了西院又是一场酸风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