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令仪重金买下那棵老山参的孝心虔诚,那参入了药之后,长顺的病势也稍见缓解。维桢连日服侍,累得犯了心疼病,静嘉少不得要跟回西院服侍婆母。上房也剩下令仪日夜不歇地服侍在病榻前。
入夜,长顺服了二和药,令仪亲捧了红漆小茶盘,一盏清水、一盏清茶与他漱口。长顺倚了软枕,笑向她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该歇了,你可就回去吧。”
令仪向床前的脚踏上坐了,含笑道:“听嬷嬷们说,太爷夜里睡得不安稳。我陪太爷说说话。说乏了夜里就睡得好些。”说着,亲拿了美人锤,为长顺轻捶着腿。
长顺满面慈爱,思量半晌方道:“可说什么呢?”
“先我在家时,听阿玛提起太爷随恪靖侯西征伊犁的故事,当真比书上说得还好。小长将军名满天下,善能以少胜多,战功不计其数。”令仪赔着笑道。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长顺微眯了眼睛,目光不落于任何地方,似能看见很远很远,连说话的语气也如同从远方传来,“我都不记得了。小长将军再骁勇,终究战不过岁月匆匆。人这一辈子,争得到名,争不过命。”
这话已出口才觉得丧气,长顺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娃娃,还是说说你吧。”
“我?”令仪疑惑地看看长顺,笑道,“我一个小人家儿,有啥好说的?”
长顺望了一眼令仪,朝她身后的元冬摆摆手。元冬会意,带着一屋子的仆妇退了出去。长顺再开口时,语气中已满是长辈对儿孙的疼爱:“额林布都跟我说,你不是骏德的长女,可他还说,无论你是谁,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且你年岁还小,他求我在他身后放你走。我想这孩子做事周全,必会留下什么凭据给你,可是娃娃,你为什么不走?”
令仪心下一惊,美人锤几乎不曾脱手,再不曾想额林布竟为她做尽了打算,眼中不由盈泪,勉强笑道:“我是八抬大轿从正门抬进来的长房长孙妇。大爷在,我该与他举案齐眉,大爷不在,我该守他一世名节。额林布哥哥是那样干净的一个人,我愿意守他一辈子。”
长顺不曾想她会这样说,又细朝她脸上看了一眼,心中不免感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女娃娃脸上竟有与额林布一模一样的神情,那种看上去软绵绵似与世无争,骨子里却有一份谁也改变不了的执拗。
许久,长顺闭目轻叹道:“我答应过额林布,去留随你,如今,我也应你这句。”
“太爷放心,我不走。”令仪说着,不由娥眉微蹙,还没找到算计额林布的人,她哪里都不会去。美人锤一下一下轻捶着,令仪抬眼见长顺只是闭目不言,也便停起手,起身欲扶他躺下。
软枕下忽露出一点书角,云旗说过,长顺的病来自忧思过虑,不叫费一点心才好。病中不该看书的,令仪悄悄抽出来,欲搁置起来,却见仍是《仁学》,不由一愣。
“用不了多久,只怕我与他便黄泉相见了。”长顺眯起眼睛,看着令仪手上的书,似看一件珍宝,忽然苦笑,“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见我。当年,我极力反对维新变法,就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那样有治世大才的人死于非命,以今上的谋略和手段,扛不起变法,也保不住他们的命。”
时隔经年,再提起当年事,老长顺脸上仍是痛心和惋惜。令仪忙劝解道:“古来变法维新之人如商秧、王安石,都没有好下场。谭大人一心为国为民,只怕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他不畏一死,以一己之身唤国人振奋……”
长顺看过来的目光愈加灼灼,令仪不由抿起嘴,半晌方道:“我多言了,太爷别见怪。”
“额林布是这样教导你的?”长顺只是微笑,并不见责怪,“这也罢了,只是难为你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心胸,我乏了,你去吧。”
令仪福了福退出里间,又交待服侍和上夜的人几句。元冬上来扶她,悄声道:“才去看了煜祺,睡下了,他房里的教引嬷嬷拿了他这两日习的字给我。”
令仪从元冬手上接了宣纸,细看两眼,不由笑道:“这孩子写字越发好看了,我又不懂什么颜体魏碑的,只是觉得好,也不知算不算好。你交给杜松,让他明儿送到西院去,给二爷看看吧。”
元冬收了字,主仆俩方出了长顺的屋子回去,却迎面见博洛走来。元冬笑道:“真是不能背后说人,奶奶快瞧,却是谁来了?”
“怎么这早晚才来?太爷才睡下。”令仪忙迎上去,又回头吩咐道,“元冬,去说给上夜的婆子,说二爷来问安,知道太爷已经睡下了不便打扰,叫那婆子明儿早起替爷回一声。”
元冬答应着返身进房找人。博洛笑向令仪道:“大嫂子辛苦了,自从太太也病了,都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应承,明儿我叫苏茉、芷茉来帮你。”
“何必麻烦她们?你平日里又不在家,你们西院哪里不是她两个帮着照应,又要服侍太太。”令仪顿了顿,忍不住将方才长顺说起的那些话转述给溥洛听。回想当年,博洛因长顺反对新政,心中格外介怀,既知道长顺的心思,告诉他,也是让他释怀的意思。
溥洛听了沉默半晌,不由点点头:“我竟是个糊涂人,该谢谢你告诉我,其实我也并没有当初那般耿耿于怀,自从庚子年之后,我就知道,太爷所知所能的,我远不能及。”
令仪微抬了头,目光正与博洛一双深邃的眸子相遇,心头不由一震,不知打什么时候起,他的眼中没了少年的清澈,而是存了一分刚毅,这些年沙场征战,刀头舔血,终于把他磨砺出一个将军的模样,再不复当年那一抹带了讥诮的目光。
“你脸色总是不好,我瞧着比先又轻减了不少。”博洛上下打量了令仪,方低声道,“大哥哥已经走了五六年,你又何必自苦如此?我见你每每穿这玄素鸦青颜色的衣裳,仍用素银首饰,难道是要为他穿一辈子的孝么?”
元冬从房中出来,远远见博洛脸色阴沉,只当他又与令仪生气,几步走过来,扶了令仪的手肘:“天也这早晚了,奶奶快回去安置吧。二爷白日里在营中辛苦,这会子还不回去,二奶奶也罢了,只怕两位小姨奶奶早望眼欲穿了。”说着掩口而笑。
博洛瞥元冬一眼,也不欲计较,只向令仪道:“入更了,我送你回东院吧。”说着自顾地往下房取了灯笼,亲自挑着为令仪引路。
三人一前两后缓缓走在穿堂夹道里。安静太过,不免有些尴尬,博洛也不回头,只轻声道:“我听云旗说,你还要开间当铺。劝你不要行此事,如今海龙府,乃至整个行省,日本侨民经营当铺居多,他们互有勾连,已形成势力,挤兑本地当铺,且他们手下有一批浪人,浪人就是他们国家的地痞无赖,每每对本地当铺打砸恐吓。你若经营,只怕日子不会好过,何苦来白白地招惹他们?”
令仪冷笑一声:“我在海龙府,在吉林行省,在大清的地界上,能被海外蕃邦的人吓住,也算白活着。且我听说,日本商人开的那些铺子里死当的物件都不会售出,而是成批成批地从旅顺口运回他们国家。虽不知运回去做什么,可他们绝非良善之辈,就是拿了这些东西回去衔口垫背,我也觉得恶心,必不能叫他们顺顺溜溜地把东西运走……”
“你个女人家,又是个寡妇,做些什么不好?又出去抛头露面,我……太爷都不怪你,又要出去惹事,当自己是荆轲、聂政么?别以为你人在这个地界就万事大吉,海龙府被日本兵、红毛匪杀死的中国人还少吗?”博洛越说越气,猛地转回身,欲与令仪理论。
身后主仆俩不料他会转身,尤其令仪仍沉浸在方才那些愤愤不平的情绪中,竟一头撞进博洛怀里。
博洛原不曾站稳,不禁退后一步,又恐闪了她,忙又上前一步,正将令仪揽入怀里。一阵冷香迎面来,不似那些庸脂俗粉的香气,而是如同枯萎的莲蓬、霜打的菱角、梅花上的白雪般香气幽微,却清冽入骨。博洛细嗅,未免忘了松手。
令仪急忙从他臂膀中挣脱出来:“好好的,二爷做什么转回来?”
“我……”博洛语塞,忽扬一扬眉,“时候也不早了,你也安置吧。”
令仪这才发现,他们正立于东院门前。“劳烦二爷了。”说着递过一直抱在怀里的宣纸,“这是煜祺的功课,我一个妇道人家,并不知好坏,恐耽搁了他,你瞧瞧。”
“难为你肯费心,煜祺多亏有你照应。我一定好好瞧瞧,批改了叫人给他送回去。”博洛说着,接过宣纸转身就走。
令仪以待客之礼,目送他走出几步便回身进房了。所以她并不曾看见博洛在行走时,紧紧将那卷宣纸抱在怀里,那纸上有她的温度,有她的香气,博洛好看的一双剑眉不觉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不过十来日之后,“天成典当”鸣炮开张,云旗作为掌柜忙着招呼客人,石孟发看管谷丰米号,石仲荣跟着云旗往新铺子里习学,也帮着照管新伙计。
“掌眼”是一位积年的老先生,姓姜,因原来的东家败落,当铺关张盘出才被请到这里来,手眼都是海龙府一等一功力。
令仪坐在后铺里,与姜先生说话喝茶,为着看看这位先生的本事,还特特带了一块玉玦请他赏鉴。
姜先生把玩着玉玦,笑道:“自来黄金有价,美玉无价,奶奶这是考我呢。也罢,少不得老脸皮厚些,说错了奶奶可别笑话。”于是粗糙的手指在玉玦上摩挲半日,又眯了眼睛,将玉玦冲窗边照了照,似不敢相信地再细看看那玉玦,方道,“以为奶奶是来考我的,却原来是给我长眼的。老朽活了这把年纪也算开了眼了。”
令仪并不明白,看着姜先生。只听他继续说道:“这玉是和田白玉,白璧无瑕,是极珍贵的上品,这也罢了。传说当年左宗棠大人率军平定西疆之乱,大胜而归,连红毛子都被打回俄罗斯老家去。今上龙颜大悦,赐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左大人命人将玉制成一对玉玦,分赐与麾下战功卓著的两位将军,其中一位便是让红毛匪闻风丧胆的小长将军,而那块玉玦想必就是眼前此物了。”
姜先生说毕得意地笑笑,双手捧了玉玦放回铺着红缎子的托盘里,方端起茶细细吃了。
令仪几乎不敢相信,看看姜先生,又看向身边的元冬。“我从没见大爷拿出此物,果然还是奶奶与大爷情深义重。”元冬笑道,目光中竟有些艳羡之色。
这不是额林布的东西,令仪当然知道。这是那年她生辰,真正的生辰,博洛大醉而归,临走时交与她手里的,全作敬贺之用。她原以为不过是极普通的随身之物,只随便丢进首饰匣子,再没拿出来过。若不是今日欲考考姜先生眼力,断不会寻出此物。
“大奶奶怎么发呆了?难道姜先生说的不对?”元冬笑推她。
姜先生却道:“我敢拿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有错。”
“大奶奶?”元冬又推她,“这是怎么了?”
令仪方回过神来,笑向元冬道:“多谢姜先生赐教,元冬,快收了它,这样金贵的东西,别弄坏……”
话未说完,只听外面嘈杂一片,并不像庆贺,倒像是有人争执不休。想起博洛说的,日本商人当铺的事,令仪不由心头一紧,起身便要出去。
“奶奶做什么?犯不上为小事抛头露面,我去瞧瞧。”元冬说着向外店走去。
原来新铺开张,一群花子来打莲花落讨赏钱,这也是常有的事,店家为着喜庆常常扬几把青钱在门口,花子们拾一个钱,便要说句吉祥话。
不想方才,仲荣将钱扬出去,便有一个小子打扮的人跟着抢,那人并非与花子们是一伙儿,因此两三个花子的头将他围了起来要打。
仲荣是挨过穷的,便替那小子求情,也抢白了花子两句。大喜的日子,竟有人在门前打架,云旗大有不悦,拨开人走进去:“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个日子口寻事可不是你们的规矩。”
众花子见掌柜的不悦,也都住了手,拾钱散了。那挨打的人仍躲在仲荣身后。
云旗又掏出一把青钱,一手拉起他,道:“小兄弟,人都有走窄的时候,你且别怕。可话说回来,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花子也有花子的规矩,那钱是他们糊口活命的,被你抢了自然与你不依,这个拿去,买些吃的吧。”说着,将钱塞进那人手里。
那人哆嗦着双手捧着青钱,连连道谢,云旗忽然心中一动,察觉哪里不对,猛地揪起那人的衣领,那人受惊,抬头惊恐地看着云旗。二人对视片刻,那人的目光中,竟流露了难以言表的悲哀:“扎……云爷!”
“禄儿?”云旗难以置信地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