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筹谋,一朝败露,玉惊弦已无法再维持光辉圣洁的掌门形象。
他只恨自己身为堂堂净心门掌门,却总是被五百年前“死掉”的那个仙君压上一头!他的师父、师伯、师兄弟们都说,他是继净渠仙君之后最有机会修炼成仙的。可他每每进入泽被殿叩拜净渠仙君的牌位时,都会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那是一座他永远无法越过的高山,他身上那层死气沉沉的仙气,便是对他最毒辣的讽刺。
既然他无法越过这座高山,那就毁了它!然后踩着碎裂的石块,爬到他要的高位上去!
玉惊弦将那颗狼妖心脏一口吞下,吃得香喷喷,嚼得满嘴血,“仙妖同体的心脏,滋味真不错。”
蔺子言大吃一惊,“夺心术!”
他们只道玉惊弦会在仙君与澜止决战之时使诈,令仙君误杀澜止,受刺激以入魔。没想到,当初玉惊弦收澜止为徒时便已暗藏夺心术,只待法诀一起,便可夺其心脏。这种隐匿体内的术法,纵然是玄袍也无法消解。
仙妖同体的心脏,食之,法力可增数十倍。蔺子言不由地望向结界中的老师祖。
净渠仙君浑身黑气缭绕,双目赤红如血。
他特意用阿斩“杀”她,营造出她已被杀的假象,同时让阿斩挡去玉惊弦的暗招。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夺心术早已种下。当他发现澜止心口空空如也时,悔之晚矣。澜止自知命数到头,心死魂灭,甘愿用最后一点力量使用“苍生燎”,将自己化成了灰烬。
邪君说得对,是他太自以为是,以为可以掌控一切,什么都不同澜止说。倘若早些告诉她,早早同她商量,或许无法阻止夺心术夺走她的性命,至少不会让她伤得那么深。如今,他连一句“后悔”也无法同她言说了。
这一切,是他的错,更是拜玉惊弦所赐!
净渠仙君狠狠地盯着玉惊弦,用力攻击这该死的结界。他要冲出去,要将玉惊弦那厮生吞活剥!
然而玉惊弦吞掉心脏后法力大增,不仅加固了结界,甚至在其中融入雷光咒。
一道道巨雷轰裂仙君的身,一阵阵闪电劈碎仙君的骨。仙君挡去这道,又被那道击中,无法尽数消灭。他倒下一次又一次,又强撑着站起来一次又一次,每站起一次,皮肤上的黑气便更深一层,眸中的血色便更艳一层。
蔺子言咽了口唾沫,方才还想夸老师祖演技精湛来着,结果……糟了个糕的,老师祖是真入魔了!
只听得一声爆喝:“让本君来!”
仙君皮肤之下黑气鼓起,汇聚于脊背上,竟生生鼓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来。邪君与仙君背连着背,心连着心,邪力一起用,仙法一起享。他们配合默契,仙君负责防守,挡住雷电;邪君负责进攻,将雷电击退。随即一道使用反噬咒,将雷电之力反推入结界。
“轰隆”一声巨响,他们终于震碎结界,披发裂袍,攻向玉惊弦。
玉惊弦随手扯过两名弟子扔过去,却被邪君生生撕碎。
净渠集仙力与邪力于一身,玉惊弦法力提升数十倍。两人仙力对撞,术法对冲,震得山脉剧颤,轰得湖水暴起。
“我来帮你!”
凤邪化为原形,昂首一声狼嗥,口中喷出三昧真火。玉惊弦心知不妙,立即用凝水术布于周身。
趁此时机,净渠邪君引来黑色岩浆,辅佐三昧真火,卷上云霄,大破凝水术。
眼看要被包进火焰之中,玉惊弦仓促逃离包围圈,却还是被岩浆焚化了双足。他疼得满头大汗,施飞行之术急欲遁逃,一回身间,却见净渠仙君不知何时已立在他眼前。
仙君一记重拳砸中玉惊弦脑门儿,将他牢牢地钉在了三典山的山门之上。
玉惊弦脑浆迸裂,碎裂的脑壳嵌入岩石层中,脖子以下的身体悬空,好似钟摆不停晃动。他双目圆瞪,望着不远处的仙门弟子。他曾经坐拥万千敬仰,如今却孑然一身,无人再为他效力。至于那山河湖泊,那妖界仙门,那天下苍生……
“我的……我的……”
玉惊弦喃喃几声,双手抽动着抬起。
邪君一招锁喉,掐断了他的脖颈。
凉风过境,晨辉乍亮,一轮日头钻出来,兀自挂在了树梢上。黑云渐渐散去,鬼邪悄然隐没,晨露洗过草木,天地一派崭新的景象。
邪君轻轻一笑,“真美,小丫头片子若在,一定很喜欢。”
仙君轻轻一笑,“是啊,澜止一定很喜欢。”
邪君悄然融入脊背,回归仙君体内。
净渠仙君降落于镜湖之上,红眸锁定叶沧起怀中那件单薄的玄袍。两行血泪滚滚而下,滴落在湖面,溅起朵朵冰凉的血花。
世人常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但若是犯了致命的错误,犯了无法挽回的错误,又当如何是好?
净渠仙君急步向前走去,他要带她的袍子一道上路,永永远远同她在一处。
众人看在眼中,感到极是恐怖:入了魔的净渠满身黑气、满手鲜血地冲过来,必是要屠尽天下!他们吓得连忙拿起法器,一齐对向净渠。
净渠仙君紧皱眉头,心底里一股戾气升腾,谁敢拦他,他便让对方血溅当场!
忽而一阵风儿吹来,携着酸草的酸香气息。
“哎呀妈呀,老娘可算是赶上了!”丹素捧着一颗金灿灿的心脏飞来,累得满头大汗。前些日子她忙着清理夜坤留下的奸细,疲累时去看落羽杉,没想到这棵杉树不见了。此时,一道光穿过咸阴结界,被丹素发觉。
当河妖水弄颤颤巍巍地捡起夜坤发来的信笺时,丹素的丹金斧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水弄交代了夜坤的计划,丹素顿觉大事不妙,忙将咸阴城交给亲信去看守,自个儿赶往镇魔之地。谁承想,除魔那场恶战她没赶上,倒是赶上了仙门跟妖界互怼的这场劫难。
甫一降落,丹素立刻将那颗金心放在玄袍之上。她看看周围,发现所有人都围着这处盯着她瞧,气恼地吼道:“看什么看,老娘脸上刻花儿了?!去去去,都躲开点儿躲开点儿,围这么近没法儿发挥效力!”
丹素脾气冲,谁也没给好脸色,不但把叶沧起和凤邪赶出了镜湖,连净渠也给赶到边儿上去了。众人见净渠大魔头满脸杀气,纷纷为丹素捏了一把汗,岂料净渠竟乖乖向后退了退,没动丹素半根指头。
金色的光芒闪过,玄袍之内残存的澜止气息尽数升腾,流窜入心。山门之上,玉惊弦吞下的那颗心化作星团破体而出,融入金心。妖界的一草一木、花鸟虫鱼、泉水洞邸,但凡澜止碰触过的东西,都将她一点一滴的残息奉献出来。不消片刻,金心已容纳饱和。
丹素捧起金心,小心翼翼地用法力罩住,保护起来。
蔺子言屁颠屁颠地凑过来,笑嘻嘻地道:“你咋把‘天植’给澜止了?不要影川那道士回来了?”
“宝澜更重要。”
蔺子言大喜,“那我岂不是……”
“门牙精,甭高兴得太早,我还会炼化新‘天植’的。”丹素斜睨了他一眼,坏笑道,“你,没戏。”
“哦——”蔺子言拉长了声调,突然一侧头,在丹素面颊上啵了一口,“在那之前,把你的心给我耍耍。”
丹素一怔,额角“突突”地跳。若非手里捧着“天植”,她定要拿丹金斧将他砍到喊亲娘!
“阿丹,宝澜何时能归?!”
叶沧起、凤邪同时赶来追问。
“或许明天,或许明年,或许……”丹素眨了眨眼儿,“就看你们能否满足她的心愿了。”
——
据《妖族典史》记载,沧溟元年七月半,仙门主动赔礼道歉,并当日退兵。妖界长公主与战王本不肯罢休,但念及澜止公主寻求和平安宁之愿,故不再追究。
净渠仙君入魔,不能见容于天下。他将法力渡于金心之后消失,无人复见其踪。
墨安继任净心门掌门之位,修正仙门门规与教学典籍,教诲弟子凡事以善恶为依归,勿以族类不同而蔑之。
叶沧起继任妖王之位,效法人间制定更为严格的律法制度,规范妖族行为,严禁滥杀无辜。设巡查司,在人间抓捕恶妖,奖励善妖。
双方订立盟约,同除魔时那般互遣弟子学习,有义者可拜为兄弟,有情者可结为夫妻,不得阻挠。同时,开设澜止堂,双方各选派五名长老坐镇,仙妖之间产生矛盾由澜止堂长老负责调停。
至此,仙门与妖界再无战事,天下苍生获得和平与安宁。
新任妖王沧起与左狼王凤邪每日都会去澜止的洞邸看望那颗金心。他们将仙门和妖界之间一桩桩一件件事告诉她,完成她心中关于天下太平的心愿。七七四十九日后,金心化成一个小女婴,胖乎乎的包子脸,俏丽灵动的杏仁眼,极是可爱。
只是过了三四年,小女婴始终都是三个月大小,没有任何长大的迹象,亦不会言语。
忽有一日,小女婴不见了,妖王与左狼王遍寻无果,只在洞邸门口发现了一片梨花瓣。
——
叶澜止心口一阵紧缩,热流自心魂深处流窜,将冰冷涤荡而去,身体渐渐有了暖意,意识逐渐清晰。
她睁开双眸,发现自己躺在湖心一叶扁舟之上。此地湖泊清澈,百草丰茂,绿树繁荫,是个清幽的所在。一栋小木屋立在湖畔,一株高大的梨树相伴。
澜止正欲起身,怎奈身子太小、又太胖,只是一扭一扭地乱动,咋都爬不起来。
“当心,莫要掉下湖去。”
一个身穿白袍、头戴斗笠的男子将她抱起来。她吓了一跳,冲着对方的胳膊张嘴便狠咬下去。只可惜,她还只是个小女婴,连牙都还没长出来,满嘴牙肉溢出的口水倒是挺有杀伤力,把男子的衣袖弄湿了一大片。
“乖,莫乱动。”男子温柔地笑了笑,由着她咬,一边施法催动小舟靠岸。几只小花精窜下树来,笑嘻嘻地将舟中的食材和生活用品搬进木屋。
男子将她放在床上,细心地为她更换衣物。一切完成之后,他才摘下斗笠,坐在她身旁,轻声道:“澜止,好久不见。”
叶澜止脑中像是有一只锤子猛地一敲,敲醒了沉睡的记忆。她记得这个男子,记得他俊美的脸、淡然的笑,记得他挺拔的背影、慈悲的心肠,记得他曾许她千山万水,更记得他背弃了她的感情、刺中了她的胸膛……
纵然最后证明,那只是他对付玉惊弦所用的苦肉计,可为何他不能提前告诉她,及时同她沟通?为何要紧锁心门,让她诉说无门?
叶澜止越想越恼,越想越委屈,索性将眼一闭,将嘴一撇,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嘴不说心不乱。
净渠仙君倒也不急,编了只背篓将她放进去,每日里都背在身上,随时随地同她说话。做饭时说,摘野果时说,打坐后说一会儿,连睡觉前都要说上它半个时辰。
“澜止,说来你可能不信,年幼时我并不喜欢修炼,时常翘了早课去村里偷偷摘梨子吃。师父总能准确地找到我,把我拎回去揍一顿。等到我练成藏身的术法,师父便找不着我了。只可惜,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我一回房休息,便又被师父逮住了。
“澜止,我年少时险被妖兽所杀,是师父用自己的性命救了我。师父临终前说我根骨绝佳,定要修成仙道、护佑苍生。从那以后,这便成了我的人生信条。
“澜止,我也曾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从凡俗中来,走得越高,便越回不去。我曾以为自己习惯了孤寂,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自己只是习惯了将孤寂隐藏。
“澜止,我已认清自己。邪君是我的心,藏着我最真实的情感。失去他,我将再也感受不到对你的情意。如你所言,他纵然顽劣了些,却到底是真心待我的。
“澜止,曾经的我太自以为是,总以为自己可以将一切处理得很好,却忘了,不是所有人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一旦失控,便是灭顶之灾。我的灭顶之灾,便是失去了你。
“澜止……”
“我嘞个去,本君听不下去了!”
净渠仙君不停地说说说,偶尔会有这么个声音窜出来,截断他的话头。
净渠邪君抓狂得吼道:“说了多少天了,连个重点也抓不着!起开起开,让本君来!”
“你闭嘴。”
“你闭嘴!”
“你!咳咳,好吧,你说说看。”仙君终于做了让步。
邪君扭了扭澜止胖乎乎的小脸,笑道:“小丫头片子,仙君喜欢你,本君超爱你。丹素那丫头说,你有个超大号的心愿未能完成。从前总是你主动了解我们,我们却甚少同你讲心里话,总让你猜猜猜,总让你累累累。
“你放心,仙君这家伙已经开窍了,打今儿起,我们可以为你斩杀天下,也可为你变成话唠!乖丫儿,快快长大可好?本君不想再换尿布了……”
叶澜止傻了眼儿,忽而“噗嗤”一笑,一大口口水喷在净渠脸上。
邪君见她笑得“咯咯”的,咋都停不下来,身体也没有半点长大的迹象,不由地又是高兴又是失落。
“咳,你陪她唠吧,我先歇会儿。”
邪君隐匿,徒留仙君这个深度洁癖患者面对一个满身口水的娃,和自己这张满是口水的脸。
净渠仙君变身话唠的第三百六十五天的那个清晨,他在一阵寒意中惊醒,身边不见了女娃娃。他慌忙起身去寻,只见朝阳初升,霞光万丈,那个俏丽的少女坐在梨树枝头,望着绚烂的天空微笑。
叶澜止回过头来,甜甜地道:“为天下苍生做了那么多,却连天下是什么样子都没看全过,怎么想怎么吃亏。我想遍览天下,护佑苍生,你可愿陪我一道?”
净渠忽而飞身上树,将她牢牢抱在怀里,一低头,在她唇上印下一个深吻。
“一生一世,不容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