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惊弦正在闭目打坐,脸色苍白一如往常。
“墨安,谁准你进来的?”
墨安立刻跪下行礼,请求道:“请掌门收回成命,结束这场战事。仙妖两界原本可以和平共处,不能因了一些误会……”
“叶澜止杀了凝华,是误会?妖界污蔑为师盗走妖王尸骸,也是误会?”
“这……”墨安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澜止也是您的徒弟,您过去那般疼惜,能不能念在当初的情分上……”
“仙门大事,岂能只讲情分?我们剿灭妖界,归拢三界,是为天下苍生。”
又是这句话,无论是掌门还是老师祖,都将此话奉作真理,可是……
“什么是苍生?!”墨安忽而梗着脖子,昂首呐喊,“天下苍生难道就只局限于凡人和仙门吗?花鸟虫鱼,妖鬼精怪难道不也是生活在苍穹之下的生灵吗?恰如凡人之中有良善之人,亦有恶行恶性之人,有求现世安稳者,亦有暴虐上位者。妖鬼精怪亦如是!善者当助,恶者当诛,才是正道。不问善恶,一味诛杀异类,将天下变作凡人与修仙者私享的地盘,这同当年的朱雀有何分别?”
“墨安,你是要叛变吗?”玉惊弦骤然睁开双目,冷冷地盯着他,“别忘了当初你法力尽失,险些丧命,是谁人所害!又是谁人救回!”
墨安攥紧拳头,缓缓低下了头,“徒儿,不敢!”
“看来当初的教训太轻,没能让你记住,以至于到如今仙妖决战的紧要关头,还是这么优柔寡断。我仙门的代理掌门、大军统帅,绝不能如此。”玉惊弦沉默片刻,轻嗽几声,挥了挥拂尘,“子言。”
蔺子言从外头走进来,朝玉惊弦行礼,笑道:“掌门师伯,有事儿尽管吩咐!”
玉惊弦道:“墨安,将代掌门印交给子言。”
墨安不敢置信,“师父?”
蔺子言笑嘻嘻地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墨安师兄,不好意思咯!”说罢,他将手一摊,示意墨安交出印信。
墨安苦笑一声,深知玉惊弦此举并非敲打,而是放弃了他。对于掌门之位,他从无执念。以他的性子,同师伯师叔们那般隐姓埋名、云游四海才更适合他。这么多年留在净心门,替掌门处理门派事务,是为报答掌门的养育教导之恩,也为能在最近的地方看看凝华。
墨安从袖中取出印信,交给蔺子言。
蔺子言吞下一颗变身丹,变作墨安的模样,“掌门师伯,子言定不负期待。”说罢,他揣着印信出去号令大军去也。
墨安刚一起身,却见营帐帷幔之内升起数道结界,将他的去路牢牢封住。不多时,外头传来仙门弟子的欢呼声和妖族弟子的怒吼声:“叶澜止,败亡。”
墨安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叶澜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是如何死在净渠仙君手中的。她以为主动追求便可让他心系于她,她以为主动沟通便可让他卸去冰障,她以为拼尽全力便可赢他一把……是她太天真,是他太强大。
叶澜止体力耗尽,双眼模糊,看不清他的招式,只能凭着粗略的影像和感觉与之对抗。仙君却还从容自若,举重若轻,一招一式不见费力,却招招将她压得死死的,让她连思考改变战术、换用术法的时间都没有。汗水越来越多,她的头发湿答答地贴在脸上,玄袍潮乎乎地黏在身上,手心里亦是汗水涟涟。
净渠仙君见状,皱了皱眉头。她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坚韧,若是从前,他应该会感到欣慰又欢喜吧?或者,是为她的疲惫而心疼?还是会想要亲吻她,给她以安慰?他想了好一会儿,想得太阳穴“突突”地痛,还是想不出来。
没有情绪、没有感觉、没有喜怒哀乐,乃是仙者最高境界。他已然达到,何必与一个小姑娘为难,平白让她多受一会子罪?弗如,早些结束这一切罢。
净渠仙君收起指剑,背手而立,定定地立于半空。叶澜止已然战到昏然,下意识地挥剑斩去。
仙君略略侧身,双指并拢,轻巧地击中她手腕穴位。她手上一麻,一时松了手。仙君顺势握住她的右手,掌心错过她的掌心,将阿斩掠走。
下一瞬,阿斩刺入澜止胸膛,溅起朵朵血花。
“仙……君?”
叶澜止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口中溢出腥甜的血液,比当初黑熊妖拔掉她狼尾时流出的血更加鲜红、刺目。
仙君望着她胸膛的伤,眸中有一瞬的茫然。他忙松开阿斩的剑柄,伸出手覆上她的心口,那里已无律动。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仙门大军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呐喊:“妖女败亡,冲啊!”
妖族士兵则愤懑不止,高呼:“为澜止公主报仇雪恨!”
这些声音震得净渠仙君耳膜生疼、心肺剧颤。他眼见长剑化入澜止的骨血,眼见着她俏丽的小脸上布满泪花,眼见着她似一片枯叶自半空里坠落而下,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遗失了情感,遗落了情绪,他不知道何为欢喜、何为忧愁、何为快乐、何为悲伤,他只知道自己舍不下她,纵然身死魂灭,也舍不下她!
漫天梨花飘飞,纯白如雪,洁净如水。
她一袭玄袍,飘零于镜湖之上,俯仰之间,嗅到血的芬芳。
突然,天空中升腾起金光,光芒过处,片片梨花燃烧起来迅速化成灰烬,又朝她的心口扑来。
灰烬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活的仙气。那样甘甜的气息,曾令她万般痴迷,痴迷到忘了自己。可现在,烈焰将她紧紧包裹,烧化她的皮、撕裂她的肉、敲碎她的骨……她似一片离了枝的花瓣,飘零在湖面上,再无生机。
“澜止!”
他声嘶力竭地呼喊,像是狂乱地想要挽回些什么。
叶澜止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梨花,离花,既已选择离别,既已选择杀她,他又想挽回些什么呢?他是高高在上的仙君,为仙门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天下立兴。苍生燎,疗苍生,这一刻,他终于将她这个妖女当作苍生的一员了吗?
只可惜,他忘记了,他的那些治愈术法从来都对她的身体没用。
相生相克,相克相生。
她能杀他,他亦救不了她。
净渠仙君扑倒在湖面上,抱起她的身体,不住地为她灌注灵力,为她治疗,“别走……澜止,你别走……”
她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连嘴唇都已发青。有冰凉的液体滴落下来,不知是湖水,还是他的泪。
杀她的人是他,要她留下的也是他,混蛋仙君真是可笑。她该似那朱雀,诅咒他孤苦一生,吃西瓜全是籽儿,吃梨子全都酸,身体倍儿差,吃嘛嘛不香才对!
叶澜止皱了皱眉头,真是没出息,居然心疼起他来。她用残存的一点力气扯住他的衣角,沙哑地道:“我走以后,你……便是孤身一人了。把……把邪君带回来吧,至少他可以同你说说话,真心为你……”
心里空空的,痛痛的,全身的力量好似都随之消弭了。澜止再撑不住,垂下手,缓缓闭上了双眼。
净渠仙君垂下头去,将脸埋在她颈边,默默感受着她的气息和温度。太阳穴“突突”地疼,脑袋仿佛要炸开了;心里钝钝地疼,整个人仿佛要爆开了。明明这么痛,这么伤,这么舍不下她,他却还是找不到自己的情绪和感觉。
什么仙者最高境界,他分明是被关进了火山之中,有千情万绪在翻涌,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憋闷得快要窒息了!
他狠狠地捶打自己的头颅,口中喃喃:“澜止,别走,澜止,别走,澜止……”
人一死,气息散,温度消。
她的身体化作星星点点的白色光焰升腾,在半空里炸开之后形成的灰烬似片片梨花瓣,四散开去。
首乌山上,二名山畔,三典山中,战火洗过之处,伤亡遍野。那光焰落在摧折的树木上,令树木恢复苍绿挺拔;落在伤者眉心,将他们身上的伤治愈;落入血腥之中,将血气洗涤而尽……无论妖族弟子,还是仙门弟子,都在叶澜止手中得救了。
仙门弟子们你望望我,我瞧瞧你,来不及爆发出喜悦的欢呼,便见叶澜止的身体消散而去,净渠仙君怀里只余那一袭玄袍,冰冷而单薄。
这个小姑娘,救了他们的命,证明了妖界的清白,却丢了自己的命。
火光散尽,漫天花瓣悄然飘零,落在发间,落在肩头,落在这片土地上。
净渠仙君的发间亦落满了“梨花”,他浑不在意,兀自攥紧玄袍,好似她还抱着他,冲着他甜甜地笑。
“澜止,走了……”他停止了捶打,俊美的脸上显出凄凉的神色。
那个活泼娇俏的善良姑娘,那个努力变强的小狼妖,那个羞涩又大胆的小女子不在了。
从今而后,万水千山,只剩他一人去走;
茫茫天地,芸芸众生,再无人真心挂牵。
蔺子言左右瞧了瞧,扮作墨安的模样和语态,拿出掌门印信,号令道:“仙门军,攻!”
仙门弟子们犹豫了,徘徊不肯进。他们有些怀疑,“妖族为恶,除恶务尽”的理论究竟是对是错?这场战争的激发者,究竟是谁?
“此乃掌门之令,谁敢不从?!”蔺子言吼道,“胆敢违令者,门规处置!”
梦素真人立刻响应,带领仙门弟子浩浩荡荡踏湖而来。
叶沧起与凤邪愤怒难挡,立刻飞身而来,带领妖族士兵踏湖而去,誓要毁灭仙门。
“滚!!!”
镜湖中央,净渠仙君忽而放声高呼,忽而冷漠如冰,忽而凄凄垂泪,忽而灿然大笑。狂笑过后,他骤然仰天长啸,震得仙妖双方站立不稳,竟都再不能前进半步。
一轮滚圆的血月拨开层层黑云,倒影在湖水中央,将这天、这地、这湖、这人笼罩在朦胧的血色之中。七月半,鬼邪起,无数邪气自地脉之下升腾而起,气势汹汹地钻入净渠体内。他双目染上血色,修长的指节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