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兰儿进屋的时候,刘寰正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着嘴,桌上的药碗是空的。
“喝了,刚喝下最后一口,苦得很。”刘寰答着她的话。
“方才我听府上侍卫说,刚才西边墙角好像闪过一个黑影子。我听了心里不踏实,便想着过来,顺便看着王爷喝药。”景兰儿点点头,在刘寰身边坐下,拉过他的手来攥着,“也不知为什么,近日我这心总是发慌,就好像要出什么事儿一样。”
刘寰反握住她的手,垂眼安慰道:“有景相在,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景兰儿盯着两人相握的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嘴角挂了笑,“王爷近日对我这样好,可是因为我怀了孩子?”
“从前对你不好,是我看不清局面。”刘寰用自己的手指描摹着景兰儿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每个指节和掌心的纹路,“如今我的命都攥在你和你父亲的手里,总要审时度势些好。”
他的手很凉,那股凉意从景兰儿的手上传到心尖。
刘寰见被拉着的景兰儿身体一抖,接着说道:“在景相的教导下,你姐姐是个多么狠心的人,你我心知肚明。那么,你呢?”
说着,刘寰一把放开景兰儿的手。
眼见面前自己的夫君连与自己多演一会儿夫妻恩爱都不愿意,景兰儿也早已习惯了刘寰在人背后对她的冷漠,只当听不见。
“说起姐姐,想必王爷也已经收到了宫里的消息。皇上身体日渐不好,总瞅不见好转的希望,于是皇上这几日准备立太子了。”
大家放在宫里的眼线传消息速度都差不多,刘寰的确知晓这件事。
刘珣孩子不多,而且都年龄尚小。不管是凭借聪慧程度还是嫡庶地位,太子之位都非皇后景玉所出的大皇子不可。
刘寰见过那个孩子,乖巧懂事,不是很与刘珣亲近,却很是听他母后的话。想必有朝一日当了皇上,未必不会成为大忠的“宁昭”。
“唆使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立太子,你们景家人的吃相会不会太着急了一些?”刘寰针锋相对。
这边二人正说着话,头顶房梁上趴着的褚听风只觉得替二人感到辛苦。
一对夫妻做到如此地步,到最后都不知道是用了真心的那个更辛苦,还是未用真心的那个更辛苦了……
此处房梁窄,褚听风的腿只能蜷缩着,而此时一条腿压着另一条腿,被压着的那条腿已经有些麻了,又麻又痛。
而且此时已是春天,春暖大地,褚听风始终吃着力蜷在房梁上,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父亲的野心,从前我未察觉。直到我知道了他和虚循山有联系,直到我知道了姐姐居然可以听父亲的去害自己的夫君。”景兰儿似乎也终于觉得和刘寰这样相处太累了,难得的坦白真诚,“王爷你待我不好,而父亲和姐姐起初居然打算瞒着我他们的所作所为……你以为被夹在中间,被你们谁都不要的我好受吗?”
刘寰曾经问过景兰儿一句话:“你的姐姐景玉,是刘珣的皇后。你的父亲景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你把他们还当作亲人,可他们呢?”
他说得多么直接与残酷,从前景兰儿不信,直到意识到自己真的被姐姐和父亲排除在外,这个问题就像一盆冷水,将景兰儿浇醒。
刘寰不知道景兰儿此时到底想表达什么,只能沉默不语,听着她继续说。
“虽不知道他们起初在谋划什么,可我知道大概事情发生的时候,王爷你也不会被父亲放过。”景兰儿绞着双手,“我虽也恨王爷此生这般对我,但我做不到眼看着王爷被他们算计进去。”
她说着看向桌上那个空了的药碗:“于是我向父亲投了诚,表明了我可以做和姐姐一样狠心的事情。父亲到底是相信了我这个亲生的女儿。然后我便知道,王爷你的药,早被父亲的人做了手脚……”
药里有慢性毒药这回事,刘寰没想到会被景兰儿这么简单地说出来。
而景兰儿何其了解刘寰,见他略有吃惊自己的表现,接着说道:“想必王爷也有所察觉,而有所察觉后,王爷想必每次都将药小心处理了。不过实际上,后来父亲送来的药都被我换过了,王爷喝过之后,只会真的补身子,而不是中毒……”
从始至终,景兰儿的恶毒,都只针对了严陶陶一个人。而她对刘寰的感情,似乎从嫁给他的那一刻起,就变成了一种必须占有的执念……并且可怕如斯。
他的人是她的,命也得是她的。谁想害他,她都不允许。
“啪哒”一滴水突然从房梁上落在桌上,就落在景兰儿和刘寰面前。
是房梁之上褚听风额头上滴下的汗。
空气瞬间凝固,方才景兰儿那种浑身的怨气和爱恨交织的情绪瞬间被这滴汗水打散。
褚听风意识到下面两个人的突然安静,连大气都不敢出。
景兰儿最终没有抬头看房梁一眼。
她将目光从桌上那滴水珠上挪开,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时候不早了,我身子乏了。王爷也早些歇息吧。”
见她起身离开,刘寰原本坐着不动,不想景兰儿的裙摆被桌腿上的木刺勾住,她走得有些急,于是眼看就要摔倒。
“小心……”刘寰眼疾手快,上前将她扶住,并且紧紧抱住她的腰。
拥抱这种事情,除去那晚刘寰神智不清二人共渡云雨,刘寰还是头一次和景兰儿发生。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讨厌的一个女人,原来身板如此单薄,甚至是在已有两个月身孕的情况下,依旧单薄得像一张纸。
手抵在刘寰的胸膛上,景兰儿也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刘寰将她放开,她拢了拢鬓角散下来的头发。
刘寰却有话想跟她说。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那样对严陶陶。”他突然起了话题,“你我剑拔弩张这几年,你那偏执的情意,我一人受得了,可你不该牵扯她。你牵扯了她,你我夫妻之间最后的温情便彻底没了。”
听闻此话,景兰儿眼里的一簇小火苗瞬间熄灭。那簇火苗,缘起于方才刘寰紧紧抱住她的胳膊。
她苦笑一声,似是嘲讽自己,又似是在嘲讽刘寰,“我偏执?王爷难道不偏执?”
……
宁国。
近日萧暄每夜偷着出宫,按照她和宁昭根据厢菡的那本“生死簿”选出来的首当其冲的大臣们,与几个妄环冢的杀手,将他们逐个刺杀后并留下字条。
“生死簿”到手,宁昭却不能直接拿着它去朝上,直接撕破厢菡和那些老龌龊们的脸皮。一是这“生死簿”本就来历不明,没有什么有力的说服力,二是那样很可能会适得其反,不能动摇他们不说,宁昭没准还要被他们反扣上“忘恩负义”“不顾太后多年养育之恩和守国之恩”等等帽子。
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心理上给他们形成恐吓,让他们自己溃不成军。
萧暄每刺杀成功一个对江山社稷做出罪大恶极之事的厢菡一党的大臣时,都会在那人的尸体旁留下一封信,上面详述他的罪行。
然后她会通知江湖杂七杂八的小门派里的一个,告诉他们那个大臣家藏有什么稀世珍宝,再不偷就来不及了……
于是江湖之人就会在那夜闯进那人府上,然后就会看到那人的尸体和那封信……
“似有正义之侠客现身江湖,专杀大奸大恶”的流言,很快便在皇城内到处传。因为每次杀人现场都有江湖人士,厢菡根本盖不住这些人的死和瘟疫一般传播的流言。
一时间,大奸大恶之死,使贫苦百姓激昂叫好。与此同时,还活着的那些厢菡余党,便处在愈发紧张和害怕下一个被暗杀的就是自己的自我困斗中。
而且许是活着的欲望太强烈,在死了几个人之后,其余的人都在自己的府上和周围增加了重重把守,甚至还有的人请江湖异士在自己府上设立了邪门机关。
今夜萧暄便遇到了一个府上有机关的。她无声无息潜进府,甚至杀人时,都并未触发机关,但却在出府的时候不小心触发了府上后门隐藏的暗箭。
暗箭数量之多,力量之大,萧暄连续几个翻身躲过了所有暗箭,却不想动静惊动了府上的人,她来不及躲避冲过来的侍卫的剑……腹部中了一剑后,萧暄忍痛扔了一颗烟雷,跃墙而逃。
宁国皇宫。
“哐”的一声响,有人从窗户外面摔进来。
正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看折子的宁昭见萧暄身上带血地摔进屋,忙扔下笔大步走过来。
萧暄被他抱在床上,腹部中了一剑,她按着伤口,咬牙说着:“我的寝宫里都是厢菡的眼线,我这样回不去,便只能来你书房……”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的寝宫太远了,她很可能走不回去便会晕倒在宫里。
“好,好……你别说话了,我这就叫人来……”宁昭紧皱着眉,使劲点头,双手也帮她按着伤口止血,然后叫来了屋外他最信任的大太监。
大太监哪想到会在皇帝屋里看见这一片血,赶忙按照宁昭吩咐去找御药房的那个哑巴太医。
萧暄却一听他要叫太医,费力摇头,死死攥着他的手,“不行,不能叫太医,那厢菡……厢菡就……知道了……”
不想宁昭比她还坚决,“不行,必须叫。你这一剑伤成这样,没有太医你就死了!你放心,放心,那个太医是个哑巴,他不会说出去的……”
“可他还会写字……”萧暄还是摇头,不想请太医来为自己救治。
宁昭不想看她摇头,凑过去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安抚道:“等他治好你,废他两根手指让他再写不成字就是了……”
身为帝王,宁昭果然也是狠心的。可明明知道他这样狠心不好,自己也绝不能允许他这样对一个无辜的人,可是萧暄内心还是一瞬间感动得要死。
腹部被刺中的地方,疼痛难忍,疼得萧暄满头是汗,大口喘着气。
宁昭的额头再没有离开她的额头,他看着她眼角淌下来的眼泪,很是心疼,但刻意说着话给她转移注意力。
“我第一次见你哭。原来你这种平日看着坚韧不拔的哭起来,也和陶陶那种本就容易爱哭的没什么不一样……”
萧暄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又一滴泪落下来,“江湖女子便不能哭吗?而且我哭并不是因为疼……”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听说我要砍别人手指头,被吓的?”宁昭低声笑,弯起的唇角就在萧暄唇边。
二人近在咫尺,萧暄的注意力不得不被他温热的呼吸吸引过去,竟然觉得伤口不那么疼了。
“……嗯。”她咽了口唾沫,又一个深呼吸,“皇上你狠心至此,我自然是害怕的……”
“唉……”宁昭叹气,有些懊悔,“你为我做了这么多,让我今后如何报答才好?”
他说着想到了些什么,紧接着问她:“几年前,褚听风也是如此帮央顺的燕容除了奸佞,巩固了皇权。你可知道燕容是怎么报答他的吗?让我可以学习一下。”
见他竟然在此种情况下一脸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萧暄莫名有些情绪,于是她又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反正我知道,燕容没有把褚听风娶回去……”
萧暄两次有气无力地瞪宁昭,看在宁昭眼里,其实并不是瞪,反而更像是一种带着病弱的嗔。一次他还受得了,可是两次他就有些沦陷了。
宁昭的呼吸突然沉了起来。
“太医马上就来了……”他跟萧暄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情绪不明,“趁人之危的事情,要抓住时机及时做对不对?”
萧暄被他问得一愣,“……什么?”
“我说,太医马上就来了,我再不趁人之危,一会儿就没时间了。”宁昭唇角勾起,一个吻轻飘飘落在萧暄的鼻尖上。
“我现在是这世上最窝囊的皇帝,什么都做不了主。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不如就用我自己算了。这个……”他说着又吻了一下她的鼻尖,“算是抵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