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忠神坊。
空中一声长哨,段祁看了看周围摇头晃脑的老头子们,然后默默走出了屋。
“什么事?”走至和冢里的人交接的宫墙暗处,段祁背手而立。
“寰王府里,昨夜出了事。应该是景家的人开始动手脚了,严姑娘昨夜落了水,被刘寰救上来后就又病倒了……”
“落水?”段祁立马皱起了眉,“刘寰救的?”
那人点点头,道:“没错,刘寰立时亲自下水救的……之后隼戈就出府叫了大夫。”
“看来景家还真的是没有让我失望。你们先不要妄动,就还像这样盯着寰王府就好。如果她再遇到危险……”段祁顿了顿,“就暗中保护她。”
“还有一件事,之前冢主让冢里重新查严霸的身份,冢里这次动用了一直安插在虚循山那边的自己人,挖出来了一件与之有关的事情。虚循山之前与刘珣的那笔生意,我们之前查不到那条被卖的消息的内容,是因为送那条消息的人不是虚循山的人,而是秦骖的暗使,送完就被秦骖杀了。那人大概知道自己事后会被杀,死前为了给妻女大捞一笔,将那条消息还悄悄卖给了自己找的另一个卖家……”
秦骖,虚循山掌门人。
“一条消息有了两个买主,虚循山的人真是越来越不讲江湖道义……还卖给了谁?”段祁冷笑一声,问道。
“那人是冢主的朋友,央顺太子燕容。”
听到这个名字,段祁神色一凛,问道:“是不是顺着燕容这条线,查到了那条消息的内容?”
“没错。刘珣托虚循山查的是宁国公主宁暄的下落,燕容买的也是这个消息。我们在燕容处查出虚循山送出的消息是:大忠皇宫御膳宫,严霸之女。冢里知晓这件事后,顺着这个方向去查了严霸的身份,发现他的确曾经是宁国先帝宁文渊的死侍,十五年前随着宁暄公主的假死他就消失在这个世上……”
果然,段祁因为那首歌谣对严陶陶身份的猜测,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她果然就是掌握着醒世藏最终秘密的宁国公主宁暄。
段祁沉吟片刻,思索开口:“刘珣若是收到了这条消息,怎么会将拥有重要身份的严陶陶置于死地?除非……”
除非……他因为某些原因并没有收到来自虚循山的消息。
那个属下没有说话,段祁自己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喃喃道:“原来如此。可你既然说虚循山的确送出了消息,那肯定就是中途被人截了下来。”
会是谁呢?有什么人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带着比较明显的目的接近了严陶陶呢?段祁微微眯起了眼,脑海里渐渐浮上一张英俊的脸……
刘寰。
刘寰和宁国的厢菡太后、江湖组织利果寺非比寻常的关系,段祁早先便是知道的。如此大的秘密,一旦刘寰知道,那就意味着宁国迟早也会知道。
将目光放在严陶陶身上的,很快将不止大忠、央顺、宁国的皇家,还有妄环冢、虚循山、利果寺这样的江湖组织……严陶陶的性命,在越来越珍贵的同时,她的处境也变得越来越危险。
段祁回想起严霸之前找他那次表露出的担心,渐渐明白严陶陶背负的是一个多么不得了的事情,比他一直以来想象的,都要复杂得多。
“寰王府,保不住她。”如此想着,他摘下腰间那块深色的玉珏,递给了眼前的属下,“必要的时候,就把潜在帝都的所有妄环冢的势力利用起来。”
大忠皇宫近日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都在准备一个月后太后的寿宴。到那时,不仅文武百官都会参加寿宴并送上寿礼,还会有远从央顺和宁国而来的使臣赶来祝寿。
央顺的使臣未定,大忠还不知道会是谁带着央顺的寿礼而来。不过宁国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说宁国路远,礼官月前就已经带着寿礼队伍上了路。
远方有客来,当是喜事,可是无数一夜间成王败寇的故事,也就发生在这种时候。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一边礼貌展颜开门迎客,一边袖中藏刀暗中提防。”这是刘珣跟守城将领们下达的口谕。
帝都的守城军增加了一倍,是个人都能感觉到太后这场寿宴背后的波澜正起的时候,城内没出事,不想宫内先出了事。
这天傍晚,太后身边的大太监将御膳宫的大主管叫了去,要与之商议敲定寿宴上的菜品。谁知那天御膳宫的大主管许是辛苦了一天之后乏极了,竟在去往太后宫里的路上失足落水,给溺死在了湖里。
隼戈跟刘寰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忍不住感叹:“王爷,你说宫里是不是近日又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没准儿又是宫里的哪桩私仇惹人闹事。”刘寰没当这是什么大事,瞥了他一眼,道,“是不是这段时间让你太轻松了,现在竟连这种事情都讲给本王听?而且本王在宫中已经知道的事,你一个已经不跟着我进宫的人瞎掺和什么?”
隼戈有自己的小心思。他其实并不愿意在府里守着严陶陶,他愿意跟着自家王爷,因为他觉得只有他自己保护王爷,他这心中才踏实。
“不是啊王爷,这事儿是听着不像是什么大事没错,可我听说了一个细节,说那人溺水的时候,提着的灯笼也跟着掉进了湖里,这难道不是奇怪的地方吗?”
“哪里奇怪?”刘寰合上手里的书,在掌心握成一圈,有些失去耐心。
“初听这件事,似乎人落水了,手里的灯笼也跟着掉下水没什么奇怪。可是仔细想一想,一个人脚底一滑,就会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失足了即将落水,那么下意识的举动就应该像我们摔跤时一样:想用双手抓住可以让我们借力,以阻止身体倒下去的东西……所以人会下意识扔掉手里的东西,而去抓岸上的草一类的东西。也就是说,人落水,手里的灯笼应该在人意识到自己即将落水的一刹那就被扔在地上才对,怎么会跟人一样泡在水里?”
隼戈说得认真,又似乎有些道理。可是刘寰就是觉得他是为了找些宫里不安生的理由跟在他身边,于是又打开书看起来,没给什么反应。
“王爷?”隼戈纳闷儿王爷怎么不理他。
“歪理。”刘寰捧着书背过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御膳宫大主管的死,此时并没有引起刘寰的注意。等他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情可能真的如隼戈所说没有表面那么简单,是因为御膳宫的新任大主管,成了之前御膳宫的大御厨,严霸。
宫里的人,都觉得严霸父女两人近日行了大运,女儿人已经进了寰王府,即将成为寰王的侧王妃;当爹的又官运临头,从御厨一下子变成了御膳宫大主管。
和旁人艳羡的目光和别有目的的巴结截然相反的,是当事人严霸心中的不安。
不过严陶陶却没想很多,她一从隼戈处听得了爹升官的消息,内心便很欣喜。因为严霸瘸着一条腿的缘故,她很早就不想他再在大厨房里做些消耗身体的活儿,如今爹升了官,成了主管,自然也就不需要日日耗在烟火气的大厨房里。
刘寰把她整日关在王府的这个院子里,不准任何人见她,他自己也不来见她。他性格深沉难猜,严陶陶早已知晓,也没想过改变什么。只是这次不同,严霸喜升官,她想出去给他庆祝。
某日外面难得阳光甚好,严陶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隼戈。
“你真的想出去?”隼戈听完,有些为难的看着她,“姑娘你应当知晓你的处境是很危险的,王爷留我在这里陪着你,就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
“王爷既然那么信任你能保护我的安全,那你跟着我回家不就行了吗?”严陶陶给他调整着思路,“你武功高强,应当对自己有信心才是。而且我就出去半天,没必要让王爷知道。我们悄悄去,悄悄回……”
“不行。”隼戈摇头。
于是严陶陶企图说服隼戈带她出去的计划,就这么以失败告终。是以,她瞪着隼戈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拿起桌上盘子里的一个枣子,就往他身上扔。
“起开,起开,挡着本姑娘晒太阳了……”她一瞬变脸,满是嫌弃。
隼戈自小就跟着刘寰,见过的女人都是景兰儿那种的千金闺秀,哪里见过这样不讲理的女子,便站着不动:“我离姑娘那么远,哪里挡得着你的太阳?”
“我说挡着就是挡着了……”严陶陶又拿起个枣子扔过去,瞅准了他的肩膀,就准准地扔了过去,眼看着隼戈吃痛皱眉。
出了气,正暗自感叹自己自小跟严霸学的扔石子的本事还在的时候,严陶陶突然灵光一闪,冲被她用枣子砸了两次正青着脸的隼戈勾了勾手指。
“你过来。”她又扬起嘴角,仿佛刚才扔枣的不是她。
“姑娘又要干吗?”隼戈迟迟不动,一脸提防。
“我跟你打个赌,如果我赢了,你就带我出去看我爹;如果我输了,我就听你的话乖乖跟你在这里待着。”严陶陶看他迟疑,故意激他,“怎么,堂堂寰王的近身侍卫,不敢跟我一个女子打赌?”
隼戈一下子挺起胸,道:“如何不敢?你说,我们赌什么?”
正中下怀,严陶陶站起来,在院子里弯腰转了一圈,不一会儿就捡了一捧石子。她把捡的那些石子都放到桌子上,然后又从盘子里抓了一把枣子,将那些枣子放在了院中那角的另一张石桌上,依次等距排好。
“我们就比,谁用这些石子,打中的枣子多。”她看着隼戈,狡黠一笑。
隼戈作为万里挑一的从幼童训练而来的皇家近卫,张弓射箭这些自然不在话下。可是和严陶陶比起投掷石子来,张弓射箭的准头却只移过来五分。投掷细物的本事本就多是使用暗器的江湖人士所需要的,大忠的皇家近卫多以之为不齿而不练。
于是真的和严陶陶一场比下来,隼戈的脸便比方才还青了几分。
“啧,”严陶陶拍拍双手,嗟了一声,“原来你是愿意跟我出去的,要不然怎么会让着我,故意让我赢?”
隼戈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咽了口唾沫,看她:“好了,愿赌服输,我带你出去。不过姑娘你可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要给我和你惹上麻烦,要不然出了事王爷会要我的脑袋的。”
严陶陶达到目的,早已笑弯了眼,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知晓,知晓。”
隼戈当天下午带着严陶陶从后门偷偷离开的寰王府,想着傍晚在刘寰回府前再将她带回来。
二人以为自己躲过了王府的重重守卫,未被任何一个人发现,可实际上从他们出现在寰王府后门口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数路人马死死盯上。
严陶陶说她原本一直想着,等到她从新御厨变成掌灶大厨的那天,就把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那根硬枣木雕蛇头的拐杖拿出来送给爹,可是如今眼看着她是再也回不去那几尺灶台了,就想趁着爹这次升官,拿出来送给他。
“可皇宫你都进不去,你想如何见严大人?”隼戈问她。
“我自己是进不去没错,但是有你在,你一定有办法带我进去的。”严陶陶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让他有拒绝的余地,“愿赌服输。”
隼戈十分想立时把她敲晕扛回去。
于是,当二人再次从成衣铺里出来的时候,严陶陶已经从一个女子变成了一个清秀的男子。
她拎着衣角在隼戈面前转啊转,十分满意自己现在的样子:“怎么样,本姑娘打扮成男人是不是也属于好看的那一种?”
隼戈一把拎住她的衣服领子,不让她再转,然后有些轻蔑地在她头顶划了划,明示她的身高劣势。
“好看有什么用,男子应当高高大大,顶天立地,”他挺了挺胸脯,居高临下的看她,“喏,像我一样。”
严陶陶撇撇嘴。
隼戈是皇家近卫,有着自己的出入宫腰牌,不过平日没什么机会用,因为他都是跟着刘寰进宫,用不上。今日终于掏出来那块金丝勾边的腰牌,让它见了见光。
“寰王的近卫?那他是谁?”拿过腰牌的宫门金甲军看着严陶陶问。
“他是裁缝,给王爷准备下月太后寿宴上穿的大新衣的。今日便要开始缝制,却发现尺寸似乎有地方量错了。制衣时间紧张,我便带他赶过来找王爷重新量。”隼戈面色淡定。
那守卫上上下下打量了严陶陶几眼,然后将腰牌还给隼戈,放两人进了宫。
二人走远几步后,严陶陶用胳膊肘顶了一下身旁的隼戈:“想不到你看着老实,撒起谎来却就跟真的一样。”
隼戈白她一眼:“欺瞒身份入宫,如果被发现了就是死罪。”
“好啦好啦,知道啦,你是万般无奈被我拉过来的,行了吧?”严陶陶摆摆手,大步往前走,“都进来了,走,带你去见识一下御膳宫。”
二人避过路上的所有人,从御膳宫的后门进去里面,又抄着近路走到了严陶陶在这里的房间。一进屋,她就跪在床前,在床底下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了她藏着的那根硬枣木雕蛇头的拐杖。
拿到了东西,正要出屋,就听见隔壁房间有开门的声音,似乎有人回来了。而隔壁的房间,住的就是严霸。
严陶陶欣喜地看着隼戈:“是我爹回来了!正好我去见他。父女相聚哭哭啼啼的场面你一定不想见到,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吧。”
她说着抱着拐杖就要拉开门,却不想又被隼戈抓住了衣服领子。
她回过头,他便一字一句的跟她说:“不行,我要一直盯着你。严大人也不是没有见过我,无所谓的。”
说着,他就一手拎着她,一手推开了门,两人就以这种形象来到了隔壁房间的门口,推门而入。
屋内的人就看着隼戈拎着严陶陶,严陶陶拎着一根……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