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夏,阿岑绞了头发上山做姑子了。
她原本是想一死了之的,但她知道还不是时候,她的础昳还没有独当一面,她的明姶还没有在夫家站稳……
故而,她便熬了五年,明姶有了子女,础昳已经很可以作主了,连她的础宁也同她三叔去了北平求学。
她想啊,父亲还在世呢,她得替阿遇为父亲养老送终的。
她便又熬了两年,还悄蓄了些发,阿遇最爱她长发。
……
而后没多久,父亲便去了。
自阿遇走了,父亲身子便不好,础润也走了后更是一日日衰下去,而今在同阳德之战中伤了根本,一夜便去了。
阿遇从前的副官扶灵回淮南,又求见她,说老爷子的身子是础昳拿他自己换的,阳德那边的人非要见主母才肯放人。
罢了,去便去吧。
所谓阳德吴督军,即吴息,字长平。
“阿岑,而今算来,你我二十年未见了。”
“兄长安好。”
“阿岑…是在怪我那年…”
“不怪的,只怨他命数不好,也是我命数不好。”
“而且我却觉得,他是死有余辜的,纵使他是…是你孩子们的父亲,那年若非齐家以祖辈情分作文章,你祖父也不会将你许给齐家……”
“兄长只怕有误会,嫁阿遇阿岑从来是心甘情愿,心向往之,我嫁他也从不只因为两家情分,兄长与周家交好,该清楚我周氏的姑娘只嫁人,从不联姻。”
“阿岑,只有你我在此,你何需粉饰太平?”
“……兄长不如讲讲条件,如何才肯放我儿离开?”
“…那好,只要阿岑留下来,我便放他回去。”
“…兄长,这是要坏谁的名节?阿岑自不会教兄长得逞,兄长知道,阿岑绝非软弱之人。”
“哈…哈哈哈,阿岑,他齐遇何德何能啊,得你如此深爱?”
“他自是值得的。”
吴息,径自笑了一阵,又说:
“阿岑知道,齐遇是怎么消失的么?”
阿岑的目光一下子亮得晃人,吴息讽笑一声又开口:
“阿岑嫁他,兄长耿耿于怀,但却羽翼单薄,受家中各方掣肘,蛰伏了十余年,潜入了顾家内部,控制了顾焚,打着他的旗号,设计了一场阵法,我遣人告诉齐遇假消息,叫他以为你出了事,再在他的军中布下钉子,设了埋伏,叫他与顾焚正面相交,顾焚是个人物的,只叫美色迷了眼,蒙了心,到死的那刻,恐怕也是甘之如饴的,与齐遇二人倒是异曲同工。”
“兄长倒是……爱惜羽毛。”
“只要能得到阿岑,用什么样的手段都是值得的。”
“…不知兄长可容阿岑见一见础昳?”
“自是可的。”
………………
阿岑将手枪同子弹交于础昳,又吩咐了几句话,便叫他稍停趁乱出去,础昳心知不成,却只得应下,齐家主事的只余他了,他得活着,母亲以命换他,他不能辜负。
“砰——”
阿岑杀了吴息。
她本欲紧而赴死,却不愿与他同道,等到吴息的部下将她都围住,她方举枪。
“夫人不必了,吾等奉督军之命,即刻护送夫人与齐督军回淮南去。”
吴息猜中了,又没猜中。
他猜她定携枪而来,却没想到她真的会杀他,他高估了自己的分量。
他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若他真的死了,便把她和她的孩子送回淮南,这江北更名阳德的江山便归于他的副官。
阿岑原本尚惋惜未见础宁长成,而今失而复得,难免怅然,是她不好,害了吴息一生,也害了齐遇和础润,深感罪孽深重,即刻回了寺里,诵经许多年,直至尘埃皆定。
阿岑走的那天穿了一身复式红裙,挽成新妇髻,像极了的许多年前的模样,今生一一在眼前掠过,翻到新婚…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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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其缘由,她嫁了他,是起于算命先生的一句话。
那年父亲原本想将她定给江北顾家的二爷,这顾二爷年少掌权,却向来是人交口称赞的好儿郎。
善战,爱民。
在这样的乱世里,江北实在算块乐土,而父亲也正是存了这份心思,想她嫁得安稳,从夫良善,一生无虞。
可惜,这顾二爷名中带个“焚”字。
她向来是玉相命,最怕玉石俱焚四字,于是这二爷便嫁不得了。
而先生又讲,从夫良择金相命,取金玉良缘才好,故家中又替她相看起来。
………………
因城界处起了动乱,阿岑的父亲领兵去了省南,而因阿岑自幼丧母,祖母也早早去了,这差事便落在了阿岑祖父身上。
江阴周氏向来是有几分薄面的,从明末兴盛下来的家族,这样的底蕴是什么样的兵权财权也换不得的,周氏女也向来是百家所求,只是这金相命的儿郎难求。
玉相矜,金相贵。
如今这天下的富贵家不少,可贵人也就那几家百年传承的,适龄男儿更是少之又少,一来二去也成了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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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喜事未成,淮南先来了白事。
说是齐家的老爷子没了。
齐家与周氏本没什么交情,但齐老爷子和阿岑祖父是同上京念过书的,从来情谊深厚,人上了年纪又肯伤春悲秋,故而阿岑祖父很是伤怀了些时日,许久才记起与来送信的齐家长孙深谈一番。
齐家的儿郎从来都是好的,尤以品性长于人,众多姑娘甚至愿意作人填房继室,只齐家从不休妻,又待妻儿极好,莫说丧偶,便是场大病也难生得的。
齐老爷子下面一辈有二子一女。
长子齐春生早年念西式军校,后接任淮南督军。发妻早亡,膝下仅有一子,且没有再娶。
次子齐辰生任驻法大使,膝下三子,长子齐速,次子齐过,三子齐遂,前些年便举家赴法了。
二房的男孩子都很年幼,齐遇适龄未婚。
幺女婉仪待字闺中。
婉婉有仪,静以和命。婉仪是齐老爷子五十上才得的,又是独女,从来是眼珠子一般疼爱着,齐老爷子从她十四岁就开始择婿,千挑万选选中了其母早年与齐老爷子有些交情,又门楣教养极好的赵公子,其人温儒,学识风度都是上佳,在众人看来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了。
因齐老爷子大丧,众子女得守孝三年,但齐老爷子临终时又独独点了齐遇的名,留下遗嘱,要他速速去求娶周氏女,若此事成,则齐遇只守孝三月即可。
故齐遇之父遣了他来报这个丧,是结好之意。
淮南煊赫却不安定,于周氏来说,并不是极优之选,只偏偏这齐遇生了一副金相命。
这事教阿岑的祖父振奋了些,当即回了信去淮南,言辞间是对于齐遇的赞词,也隐隐点了点阿岑的命相。
此次齐家本就是存着结两姓之好的心思而来,关于周氏对齐遇的赞词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当即遣了心腹又回信,交换了八字庚帖。
齐遇便一直留在江阴,待他父亲了结了祖父的后事前来提亲。
男女七岁不同席,故而阿岑住在自己院子里并不怎么出门了,纵使二人将结为夫妇,可未成亲便礼不可废。
阿岑的长兄明鉴随父去了南边,次兄明镜赴法求学未归,齐遇便由她的弟弟明玉作陪。
明玉是周氏嫡支最小的孩子。周祖父一生只有一妻,遗有三子。
长子便是阿岑的父亲周远清,一生亦只有一妻,有阿岑兄妹四人。
次子周远书十三岁时夭折了。
幺子周远遥而今在北平教书,至今未娶。
因而阿岑是家里独一个姑娘,众人皆珍而重之。
明玉最爱姐姐,从来如兄长一般护着她,因而难免对齐遇存着几分警惕,弄得齐遇啼笑皆非。
齐遇听过周姑娘的大名,是在学堂里。各家的儿郎意气风发,说娶妻当娶周氏女,说她温柔婉约又富有学识,家世清白显赫又容貌昳丽,担得起婉婉有仪四字,而她祖母也是这般说的,尤其他祖父与周家祖父从来情谊深厚,两家结亲一直是他祖父的心愿,没结成儿女亲家一直是他祖父的憾事,而今人去了,后人自该圆他心愿。
其实齐遇本性并非什么恬淡的君子,只是家中这要要求,他也愿意装作是那样,他并不爱圣贤书,但也可以念好,他不愿从军做官,但他是长房长孙,他也担起了这个担子,他唯一爱的,仅有一架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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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遇自幼失母,从来有些淡,照齐婉仪的话讲,齐遇真真是辱没了一副好皮囊,而齐家祖父在世时却说,他是命有定数,心里的一分地都得为那人留出来。
齐家祖父便是如此,接连推拒了数场联姻,直到遇见齐家祖母才肯成家,一生无妾室通房,照他老人家的话说,便是“心惟一个,我既与了她,便是一无所有了,怎可再许他人?”
齐遇终是应了祖父的话。
他得承认,从没看哪家姑娘小姐如此可爱过,只觉得这样可爱的人大概是从天上来的,不慎遗入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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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同一房檐下,见面再所难免。
某日,周明玉受祖父之托,来阿岑院中寻她去主院里议事,十有八九便事关她的亲事了。
除淮南稍远,周明玉对于两家之好是很乐见其成的,但终究如何,还得要姐姐一句话。
除五代上一位姑曾太祖母入宫为妃,安顿时局外,周氏从不以女儿亲事作登天石阶,故无论多好的亲事,得要姑娘点头才好,而周明玉预感姐姐必定会应下这事。
姐姐从未与男子有过什么私情,便是从小长成的吴家兄长,姐姐也从来是敬而远之的,而且齐遇这人是很好的,足以配姐姐——从来温润如玉,从容恬淡,彬彬有礼又相貌堂堂,也没有什么陋习,才思敏捷,也很与时俱进,这样好的人,教明玉来说,世上是绝无仅有了。
教他看,祖父方才在书房的恼恨是完全不必的。
祖父一时意起,忘了先过问姐姐,便回了齐家的书信,直至回信又来才记起此事,唯恐姐姐不喜,这一来回了,便伤了与齐家的情分,在这乱世,孤立无援可不是稚子言笑。
齐遇同周祖父一同等在主院书房中,待周家小姐到了便移去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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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叙便是为了二人相看,齐遇心知肚明。
他对于这位周姑娘究竟是何仙子并不很有兴致,从来于他来讲,娶谁都是一样的,这位周姑娘既是闻名四方,又是祖父心仪的人选,娶了便是,总归此生他不会有其他妻妾,一生真心待她便是,总能弥补缺失的东西的。
直到,周瑶岑进了主院。
——她一袭月白长袖束腰洋裙,是绸的料子,似乎是自个儿出样儿定的,外头买不到这样婉约大方的样子,似乎才洗过的发,还带着些湿润气地散在肩上,一见他便惊恐地赶忙取下手腕上的发带束好头发。
他有些想笑,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
她有些无措地对上他的笑,一时间也红了脸。
……
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直到齐遇掀开盖头的那刻,阿岑才有了些真实感,她真的…嫁人了…是一个世上绝无仅有的好儿郎。
尽管他与在祖父和旁人那里表现的有些不一样……
他实际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完全不是在外人面前那副温润却无趣的样子。
他很有些孩子气,痛了会撒娇耍乖要甜头,但也很会照顾体贴人。
她渴了还没起身,水便递到唇边,饿了还没张口,饭食已在桌上摆好,困了呵欠尚未出口,他已将她拥在怀里盖好锦被,他就像是她自己一样,又或许比她自己还了解她。
他似乎总是很不正经,却又出奇的令人心安。
这样的贴身照料,在阿岑有孕之后更甚。
他就好似无事可做一般,成日陪在她身边,终有一日,她问出了口:
“阿遇,我是不是耽搁了你的事?你若有事尽可去做,不必终日耗在我身边的…”
“那可不行的,我的柔柔太辛苦了,自己且还是个小姑娘,就又要担起另一个人的性命,我作为始作俑者,怎么逃避责任,放任我的柔柔独自承受呢?”
阿岑说不出话来。
“若是我能代柔柔受过就好了,都是为夫不好,叫柔柔十几岁便要历经这般苦楚,为夫往后…往后便克制一些…”
阿岑一听脸便全红了,她从来不经逗的,尤其是他。
她是很愿意为他怀生的,因为爱他,即便是刀山火海也愿意闯一闯。
她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础润,字谨玉。
他依言,往后克制了许多,可是她挂心他的身子,又不知如何开口,即使做了母亲,她却仍如从前那样腼腆。
……
一年后,她诞下长女明姶与次子础昳。
往后隔了许多年,他都心有余悸。
阿岑生明姶的时候血山崩,差点回不来,就是因没养好身子又怀生,真真是伤了根本。
那一刻齐遇只觉得魂与身子已然分离了,是谨玉的一声啼将他叫回魂。
大概母子是连心的,故而谨玉感到母之将逝,心中惶惶,才会倏然出声——他一直是很乖的孩子,并不是齐遇那样浮于表面的,而是从他母亲身上得到的温顺。
齐遇抱紧了础润,父子二人皆是不安,无暇顾及才出生的明姶与础昳,只一心等着阿岑的平安。
好在,有惊无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