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
何昔准备登上公共汽车时,猛然发现唐夫人给的信物怎么也找不到了,是一只沉甸甸的黑铁戒指,戒指面上雕刻着太极图的纹样,周圈是精美的锤纹。
唐夫人把何昔推荐给了自己的一位老朋友,他现在正巧缺一个助手。
“喂,你到底上不上车?”司机用一种近乎怪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何昔,直到看见了他右边那条空荡荡的袖子。
换乘下一班车肯定是来不及了,听唐夫人说,她的那位朋友相当厌恶不守时的人。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直到发现戒指只不过是滑进了包底下的角落里,何昔忐忑的心才平静下来。
与车内其他乘客的欢声笑语相比,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的何昔就像是一个孤独的影子。
何昔在终点站下车,然后跟着地图导航的指引前往一条无名的小路,路两旁密密麻麻栽种着怀抱粗的梧桐树,绿影参天,细碎的阳光自叶隙间洒落,镌刻于青石板上。
路曲折幽长,以至于何昔一度以为自己迷了路,直到一座座斜倚在山坡上的院落出现在眼前,山势平缓,绵延不绝。
远处山坳间隐匿着一座斗拱飞檐的观宇,不知是寺庙还是道观,空灵的钟声正攀着山间草木飘扬出来。
山坡上的院落清一色是青砖青瓦的老房子,大概是周六的缘故,路上看不到人,何昔穿过了两条巷子只远远的看见个拎着鸟笼闲逛的白胡子老头,打算问路还没开口,老头已经钻进另一条巷子不见了踪影。
大概是何昔挨家挨户看门牌号的模样太像是小偷在踩点了,过了一会儿白胡子老头竟然去而复返了,并且拦住了何昔的去路。
老头身形瘦小,他佝偻着身子像一只超大号的虾米,脸上皱纹堆垒的像田间的沟壑,双眼则深陷在眼眶中。
老头说,“小伙子不是这里的人吧,以前没见过你。”
“不是,我是来找工作的。”
老头一脸狐疑的打量着何昔,似乎认定了何昔就是贼了,他自顾自的嘟囔着,“这能有什么工作?”
“大爷,有一位吴长圣先生,他住十七号院您知不知道该怎么走?”
听完,老头脸上忽的浮现出笑容来,“吴长圣?你说的是吴老头。”
“您认识?”
“找他,问我算是问对人了,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到头再往东拐,里头有三户人家,中间那座院子就是他家。”
“谢谢您大爷,幸亏您指点,不然我可就真费劲了,得挨家挨户找下去。”
“芝麻绿豆大点的事不值当的谢。”老头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吴长圣的宅子跟周围其他人家的房屋样式结构没有太大区别,墙边种着一排青竹,像一道绿色的屏障,门前两侧摆放着一对石狮子,高约一丈,通体漆黑,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材质,但看上去却是一副坚硬无比的样子。
何昔叩响了门环,过了一会门打开了,从门内走出来一个身穿青布大褂的老头子,他头发花白,身形微胖,脸色蜡黄,唯独蒜头一样的鼻子红的发紫,依着唐夫人所讲过的长相特征,这人一定就是吴长圣了。
他问,“找谁?”
何昔说,“您一定就是吴先生了,唐夫人介绍我来的。”何昔伸手递上唐夫人的戒指。
吴长圣接过铁戒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确认无误后才递还给何昔,他说,“进来吧。”就转身往里走了。
何昔紧随其后走进门去,映入眼中是一个颇具唐风的院子,院子里花木繁茂且被精心修剪过,中间是一条用碎石铺就的小路,弯弯曲曲直达堂室,碎石看似杂乱实则有章法可循,碎石路穿过一座两步就能跨越的袖珍石桥,石桥下是人工的池塘,池中的锦鲤浮浮沉沉,半点也不怕人,进入屋内时要先踏过一块厚重的青石板做成的台阶。
厅堂不算大,圈椅,八仙桌,罗汉床,条案各在其位没什么特别的,唯有一面墙全是书架,书架正中挂着一张黑白的老照片,是二十一个人的合影,何昔在这二十一人中找到了吴长圣,照片上的他还是个瘦弱的孩子,站在最不显眼的角落里,而他的鼻子跟现在一样显眼,何昔还看到了年轻时的唐夫人,她站在人群最中央,美的像朵花一样。
“你跟姓唐的老太婆是什么关系?”吴长圣斜靠在椅子上,眯缝着双眼,手撵着胡须,他的胡子就像干枯了的玉米须,被他撵成了毛笔状。
何昔说,“我的祖母是唐夫人的故友,我是她看着长起来的。”
“来之前她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你原原本本说给我听。”
“唐夫人说,您会给我提供一份神秘又有趣的工作,她还说您是个能力超群的人,要我无论如何都得拜您为师,说只有成为您的徒弟,您才会把那个秘密分享给我。”
“倒是说的好听,就是不知道这死老太婆是又想搞什么鬼,她可没告诉我你只有一条胳膊。”吴长圣盯着何昔空荡荡的衣袖皱起了眉头,头像在摇骰子。
“我这副样子其实不奢望您一定会留我当您的助手,回头唐夫人要是提起来了,我就说不喜欢这工作。”
“不成,要是让她抓住了把柄会跟我闹翻天的,算了,你留下来。怪就怪我不该先答应她收你,不过我也大概猜到她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了,回头再找她理论。”
密室的开关隐藏在黑白照片的后面,一个拳头大小的铜质拉环,吴长圣用手轻轻一拉,只用了一会儿的功夫整面书架就横向旋转了九十度,露出一道门来。
吴长圣说,“接下来你看到的一切,不能跟别人说半个字。”
书架后面的房间比前面厅堂大了几倍,它更像是个演武场,墙边木架上摆放着十八般兵器,锻造这些冷兵器的材质跟唐夫人的黑铁戒指所用的材质一模一样。
对面墙边是一张供桌,供奉的是一件木质的长匣子。
吴长圣说:“这是祖师爷遗物,去给祖师爷上炷香,就算入我门了,我没有那么多的师徒规矩,总之还是随意点好。”
何昔对着供桌拜了三拜,并上了香。
密室正中间摆放着一张条形桌子,桌子很长,顺着桌子两侧整整齐齐码放着二十多张椅子,桌上只放着一本书页泛黄的旧书,书很厚,封皮是柔软的羊皮,书页是上乘的绢纸,用缝线装订在一起。
吴长圣说:“唐老太婆说的秘密,就从这书中的内容开始。”
何昔小心翼翼的翻开封皮,生怕稍微用大了劲就能把书捏碎了,书的第一页只有四个字“生灵图录”。再一页是一行小字,“生灵者,形各有异,皆通幻术,隐于世”。从第三页开始就是各种生灵的画像和简介,画像用的是工笔设色,一个个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吴长圣指着其中一页说,“这是鼠人,说不定你的某一位人模人样的邻居就是其中之一。”画中的生灵,面相可怖,是老鼠的嘴脸,却又是人形,有几分人样。
“您的意思是,书中所画的都真实存在?”
“听上去是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千真万确的。”
“他们也跟书中写的一样,是用了幻术才变成了人样?”
“没错,孺子可教。”
书有九百页,等何昔一页一页翻完,吴长圣已经蜷缩在一张椅子上打起瞌睡。
书不全,最后几页被撕掉了。
吴长圣说,“图录传到我手里就是残的,所以后面哪几页画的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图中记载的生灵,您见过多少种?”
“十之八九。”
“既然他们用了幻术改变了样貌,您是怎么看透他们本相的?”
“总算问到点子上了,明天跟我去见一个人,到时你就会知道答案了。”
何昔离开吴长圣的家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云在空中游走,铅灰色的天像一块脏布,正一步步将这座城市笼罩在它的阴影下。
忽然何昔又在口袋中摸到了唐夫人的那枚铁戒指,躲在角落里的某些儿时的记忆都一起涌上了心头来,“原来小时候唐夫人给我讲过的故事并不是凭空捏造的。“
一夜无眠。
城南的大槐树已经有五百多岁了,底部的树干腐烂中空,形成了一个成年人可以轻松穿过的大洞,但依旧枝叶繁茂。大槐树的南面不远处有一家门口朝东的干货店,干货店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带着十八九岁的女儿,小姑娘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却又处处透露出久经商场的老练。何昔一进门小姑娘就热络的迎上来,带着蜜糖一样的笑容像是在接待一位相识多年的老顾客。
她说,“您一定是何昔,吴伯伯新收的徒弟。”她特意伸出了左手,“很高兴认识您,我叫白灵,大伙都叫我小百灵。”
何昔礼貌性的握了一下她的手,他自嘲说,“我的特点就是特别好认。”
小百灵一下子涨红了脸,她说,“您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吴伯伯已经通电话嘱咐过了。”她指了指柜台边一个麻布的口袋,“东西在这,都为您准备好了。”
是一袋坚果,何昔用手掂了掂,这一袋少说也有五六十斤重。
小百灵说,“我可以帮您叫辆车。”
出租车司机是个善言的胖女人,她像一台老旧的留声机,声音尖锐而深刻。
一个小时以后,?车在何昔与吴长圣约定的地点停下来,何昔一下车就瞥见了吴长圣的身影,他站在一家典当行的大玻璃窗前冲着何昔招手示意,?他今天的穿着淡雅脱俗,还特意戴了一顶深棕色的贝雷帽,像一位刚主持完婚礼的司仪先生。
典当行大门前挂着一块红底金字的招牌,上面写着“福顺典当”。
吴长圣给何昔指出了方向,就接着转身走回了典当行的吧台前,当何昔吃力的拎着一袋子坚果走进典当行,他正准备跟吧台后面的妖艳女人结束上一个话题,不知道吴长圣对女人说了些什么,使她笑得花枝乱颤。
女人说,“把袋子放在这里就好,你们可以去见谭夫人了。”
吴长圣冲女人眨了眨眼,她又咯咯的笑起来,何昔再看吴长圣,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今天的这身装扮就是特意穿给她看的。
楼梯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吴长圣特意嘱咐何昔,“一会看我眼色行事,不要乱说话。”似乎是在警示何昔,即将见到的谭夫人是个比他更难缠的家伙,何昔点头示意并尾随在吴长圣身后走上了二楼。
二楼堆满了贴着封条的纸箱,穿过纸箱的迷阵就能看到一间视野很好的玻璃房间,谭夫人伏在桌边埋头画画,听到有人来,她才搁下手中的画笔,抬起头来。
她说,“长圣啊,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刚才你又在下面对小凤胡说了是不是?”
谭夫人的年纪看上去与小凤相仿,都是二十八九岁的模样,身形长相比小凤更妖艳了几分。
吴长圣说,“师叔您说笑了,我只是给小凤讲了几个笑话而已,师叔今天倒是好雅兴。”
画中是一副模糊的场景,一个人形怪物站在城市的废墟上,怪物赤身裸体,没有鼻眼,耳朵细长,长至耳根的大嘴中长满了锯齿般的牙齿,画面阴郁可怖,仿佛世间的一切随时会被画中的黑暗吞噬掉。
吴长圣一脸错愕,他说,“师叔怎么画起了这些东西?多不吉利。”
谭夫人说,“这几日我总在做个怪梦,梦中就是这样的场景,过几日我要去一趟阴山,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总感觉它们又要回来了。”
“师叔不用多虑,阴山有常师叔在,若真有什么事,他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的。”
“我还是亲自去一趟,才算放心。”
“也好。”
“要是我没猜错,这就是唐钰找来的那个孩子?”
“是他,何昔快过来叫师叔公。”
何昔走上前,叫了一声,“师叔公。”
“好,唐钰难不成是想借用师祖的东西给这孩子装上手臂?她也真算是用心良苦了。长圣你今天带他来是要我给他打开屏障,是不是?”
“师叔还得烦您受累,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这双眼,唐钰那点小伎俩您一眼就看透了。”
“唐钰的点子危险至极,凭我一己之力恐怕难以成事,还得从长计议,我先给这孩子打破屏障。”
谭夫人挥手间,何昔眼前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化成一片粉芥,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身处另一番场景中,一个圆筒形的密闭空间,四周墙壁都是冰冷的混凝土墙,头顶上是一望无际的深蓝,深邃不可及,还似有点点星辰,脚下则是一个巨形的八卦图案,又过了一会儿功夫,脚下的图案开始发出耀眼的光芒,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寂静,何昔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催眠了,而这只不过是个梦,直到感受到醍醐灌顶般的一激灵,光芒散尽原来的世界又重新出现在了眼前。
谭夫人说,“集中精神看着我的脸,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何昔屏气凝神,谭夫人的脸恍惚间变成了另一副样子,何昔脱口而出,“是狐狸。”
吴长圣说,“没错,你师叔公是狐人,再转身看看我。”
何昔在惊诧中转身,一张带角的鹿脸跃入眼中,他只踉跄着退后了两步,庆幸自己没有作出更出格的举动。
吴长圣说,“定力还算不错,没有被吓的尿裤子,以后只要勤加练习,自然就能做到在幻相与本相间随心变换了。”
谭夫人说,“唐钰的眼光很好,这孩子有些潜质,还需你以后耐心的教他些真本事,有朝一日或许可为我师门所用。”
“师叔说的,徒侄牢记在心。”
“可还有别的什么事,没有我可就送客了。”
告别了谭夫人,回到一楼,何昔的心仍跳的像在打鼓,恐惧、惊慌、欣喜如同一股麻绳紧紧缠绕在一起,互相渗透发酵。趁着吴长圣与小凤打趣的间隙,他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小凤的本相,竟没猜错,果然也是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