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这阮柳柳刚才还使劲抓自己呢,怎么突然倒到地上去了,她只能无力地争辩:“我,我没有!”
静安王赶忙过来扶起了阮柳柳,轻轻拍了拍她身上的碎瓷,仔细瞧着她的皮肤。
阮柳柳梨花带泪,嘤嘤抽泣,周围几个公子忍不住上前打抱不平:“柳柳这细皮嫩肉的,怎禁得起这种事故。”
一个紫衣公子拱手对着小雪:“原本,食会来的都是些熟人,不知姑娘怎么进来的。不过无论姑娘怎么进来的,请马上离开,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本来这食会就不该来这么些不相干的人。”
“大好的兴致,怎么就被一个外人给败了。”
小雪正在这众矢之的的当口不知所措,一袭带着淡淡香气的银色袍子忽然将她挡住了一半。
裕弈站在小雪前面,那些纨绔公子们便不敢再多嘴。
他忽然又转身问小雪:“小雪,你刚刚不是说着大瓮上的鲤鱼好看,非要来瞧吗?怎么样,好看吗?”
谢小雪也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只得顺着说道:“好,好看。”
裕奕微微一笑,又问道:“那你是怎么推的人?怎么会把人‘推’到身后去了?”
公子哥们顿时都互相交换着眼神,阮柳柳猛地抬头看着裕奕,裕奕嘴角仍带笑,回头对阮柳柳拱手道:“不管怎么推的人,总而言之是推了。本王先替小雪给柳柳赔罪,小雪必定是无心,才会把柳柳往身后推。”
他说话时眼神仍波澜不惊,但那“往身后推”四个字,却咬得格外清晰。
阮柳柳不回话,细细在静安王怀里委屈地哭着,裕奕看了看她身上的伤,续道:“我府里正好有些祛痕妙药,明日差人将药和一箱小金锞子送到邀月楼,给阮姑娘赔罪。小雪毕竟是本王带来的人,还望阮姑娘给本王一个面子。”
静安王护着怀里的阮柳柳,突然扬起笑,劝道:“哥哥都愿意出这么一个大手笔了,柳柳,明日我到宫里去给你寻药来,你就先原谅了小雪姑娘,如何?”
阮柳柳楚楚可怜地点了点头,眼泪儿兀自挂在脸蛋上。
静安王的视线撞向裕奕,说道:“这宴席闹出这样的不愉快,总是扫兴,只得请哥哥带着小雪姑娘先离开,下次咱们有机会再行邀约,如何?”
裕弈与裕诚的视线间,好似有无形火花冲撞溅起。
裕奕一笑,开口道:“好,我们马上就走,只是好不容易来一趟,就是为了这一碗久负盛名的汤,皇弟可否让我们喝上一盅,不耽误这一会儿的功夫。”
屋内也再无方才的热闹,只剩安静,静安王的声音在这安静中显得尤其突出:“来人,给忠亲王和小雪姑娘端上汤!”
一个丫鬟马上捧上托盘,进献两碗清汤。
小雪平复了下情绪,拿起碗。
这道汤色泽澄亮,不见油星,烛火在汤面上摇晃,透着仙韵。她小小抿了一口,有海鲜的鲜味,有笋的鲜味,还有高汤的浓郁,层层相叠。舌尖淌过纯厚的海洋味道,齿颊留香。
小雪闭上眼,享受汤汁细细入口、涓涓入胃的温暖,体内腾出的热气充盈了身体,焐得她手心都暖了起来。
她睁开眼,恰好看见碗底一个字:小。
小雪将碗放回托盘,裕奕也喝了几小口放回去。
小雪拿过他的碗,将剩余的汤倒进托盘里,余光稍稍瞄了一眼,确定了这种碗里头只有这一个字:小。
她将碗放到托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小雪今日唐突,打扰了各位的兴致,将来一定再不踏足此地,后会无期。”
说完她一抱拳,一溜烟地下了楼,裕奕拱手对剩下的人笑道:“今日之事,算在本王头上,下次一定宴请各位,好好赔罪,本王先行一步。”
同公子哥儿们一一行礼,裕奕才追上小雪。
“小雪,你可是找到什么了?”
“嗯,我……”
裕奕见四下无人,先将她拉走:“上车再说。”
裕弈和小雪上了马车,裕奕有些醉意,靠在车壁上忍不住闭上眼歇会儿,小雪等车走了好一阵儿,才缓缓说道:“王爷聪颖,一眼就能看出我没推她。”
裕弈没应答她的话。
“只是王爷,为何明明小雪没有推她,王爷还要花银子给她赔罪?小雪不解。”
裕奕睁开了眼,淡淡笑道:“阮柳柳是邀月楼名妓,堪称邀月楼魁首,达官贵人见得多,三教九流都认识,越是这样的人,越要给出三分薄面,免得多生瓜葛。”
小雪一愣,果然忠亲王的心思,比常人要细致许多,她心里对他,又多了一份佩服。
裕奕又问道:“小雪,这第一道菜吃完了,你找到什么了吗?”
小雪只是低着头,“找到了。”
裕奕看着小雪良久,慢慢等她说出下半句话,只是马车晃晃悠悠好一会儿,小雪却没再开口,甚至别开眼,低着头翻自己的衣角。
裕奕心知她这是对自己仍有所保留,弯了弯嘴角,转问道:“那第二道是什么菜?”
“第二道菜,叫房套三宝。”
裕弈微微舒了一口气:“这道菜,倒不是很难。”
“真的?那就好,再不用跟着这群人胡乱糟蹋酒了。”
“哦?糟蹋酒怎讲?”
小雪晃了晃头,说道:“老郭也喜欢喝酒,酒也有它的味道,需要细细小品,喝到微醺才是最好。这种拿着酒灌别人肠子,囫囵吞咽的人,根本不解其味,不知酒的奥秘,纯粹是在糟蹋酒。一杯好酒要找好料,寻好地,发好酵,酿出来醇香可口,实在不易。这般灌酒,不过是枉费了酿酒人的一番心意。”
“哦?看来这老郭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那当然,他……”小雪谈到老郭,脑里又想起当日他落下半句话,倒在五亭镇的葱郁竹林里。兴奋劲头消了,吞了半句话,只淡淡然地续道:“他是最懂厨的人。”
一时马车里又安静下来,小雪马上没话找话:“王爷,您吃过房套三宝吗?”
“本王也颇好馔饮小吃,对这道菜也算了解。这道菜,出自四大名厨中的另一位,福禄阁一刀吴。寻常厨师都备有两把刀,一把文刀,一把武刀。只有这福禄阁主厨一刀吴,一把文武刀善理万物,他这外号也由此而来。”
“这房套三宝,就是他的拿手好戏。这道菜要将鸽子、鸡、鸭三宝的骨头剃得干干净净,然后像穿衣似的一层套一层,吃的时候鸽子、鸡、鸭皮肉完好无损,浑然似一体。价格是贵些,好在不难吃到。”
“下一次,小雪请王爷吃这道菜,让小雪做东,谢谢王爷。”
“要谢本王,不如等谢家平反后,小雪亲自为本王做一顿饭吧,怎么样?”
小雪听他如此说,内心冉冉涌起一份感动来,裕奕无意中已说中她的心事:她梦寐以求的一身好厨艺。如能拜王府廖师父为师,操持厨艺,做出一顿满意的饭菜来,就是她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大好事。
“好!等谢家平反,小雪一定给王爷做最好吃的菜。”
马车悠悠晃动,回到了徐泽家门口,旺儿在门口候着,笑吟吟迎上来:“谢小姐回来啦!”
小雪下了马车,对马车里的裕奕拜道:“多谢王爷!”
裕奕嘴角还没扬起,突然捂着肚子,额间剑眉挤到一起。
小雪察觉,立马问道:“王爷,你怎么了?”
裕奕捂着肚子蜷缩起来,痛苦呻吟,小雪立马上车扶着裕奕,问道:“王爷,怎么了?怎么突然疼起来了。”
裕奕疼得额头上冒出冷汗来,狠狠喘了几口气,说道:“老毛病犯了。”
这声音失了力气,虚得好似漏了个空一样,小雪马上对外面喊道:“快快快,把王爷扶进府里。”
旺儿和忠亲王府的小厮扶着王爷进了徐家大厅,刚在夫子像前落座,徐泽便从后面赶出来,对王爷先是一拜礼,急急问小雪:“这是怎么了?”
裕奕沉着眉,说道:“刚才酒喝得猛了,胃里的毛病又犯了。”
徐泽心急如焚,说道:“王爷,我马上安排人去找白太医。”
裕奕摆了摆手,说道:“这么晚了,何必劳烦他,疼过这一阵就好。”
裕奕疼得眼尾青筋暴露,小雪也跟着急,忽而灵机一动,问徐泽:“老师,婉如平日在厨房里备的粥还有吗?”
“有,娘怕婉如怀孕会饿着,一直吩咐厨房里的热粥不能断。”
“那我去厨房看看。”
小雪步履匆匆跑到厨房,屋角的小灶上,一个陶漆大盆正煨着白米粥。
她伸手去掀盖子,结果手一碰,烫得又赶紧缩回来捏耳朵,她抄起大灰台子上的布巾,打开陶盆,里面白花花的粥冒着白丝热气。
小雪在身后的桌上寻了鲜葱,放在白瓷碗里,加上些许盐,将陶盆里的粥舀上,再拿小瓷勺搅了搅,端着这碗粥疾步跑到前厅里,端给裕奕。
“王爷,粥是热的,趁热。”
裕奕接过碗,舀起粥吹了吹,放进口里,这一口淡粥,点点咸味细微到若有似无,淡到葱的味道成为主角,香气腾腾。
他喝了小半碗,胃里的翻滚终于停了下来,舒服了许多。他把粥放在一旁,看向小雪,目光熠熠似月辉:“多谢小雪,本王感觉好多了。”
小雪看了看剩的粥,有些失望:“这样的清粥,大概不合王爷口味吧。”
裕奕吁出一口气,说道:“这粥好喝,只是太医交代,本王吃不得太多。不瞒你说,这粥,倒让本王想起小时候。”
“王爷小时候还喝过这么简单的东西?”
裕奕呵呵一笑,说道:“再金贵的人,小时候也不会用燕翅鲍肚娇养。味道,其实要靠学。本王小时候的乳母,最开始教本王尝味道的时候,便是用白粥加点盐、或加点糖,后来加盐再加葱,加鸡肉。就是这一碗简简单单的白粥,就让本王学会了世间的每一种滋味。”
小雪讶然,没想到锦衣玉食的王爷,跟她这样的普通百姓也有共同之处。
徐泽对裕奕拜道:“王爷这么一说,确实让人感慨。”
“徐大人,吃也是一门学问呐。”
王府小厮在旁,逮着时机,躬身凑上前提醒裕奕道:“王爷,天色晚了,咱们是不是该回了。”
裕奕舒了一口气,起了身,对徐泽说:“今晚叨扰了,前几日坎州巡官送了一本《玉溪传》的孤本,放在本王那儿也是浪费,不如送给你。”
徐泽难掩心中之喜,拜道:“多谢王爷。”他抬眼看了看小雪,继而对裕奕说:“内子有孕还在屋里等下官,就让小雪送王爷出门吧。”
裕奕笑道:“那你赶紧进去吧。”
徐泽躬身拜礼,裕奕便出了门,小雪将裕奕送到门口。
临上马车前,裕奕欲言又止,可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小雪的肩膀,柔声说道:“小雪,谢谢。”
小雪微微颔首,盈盈福礼。
裕奕大步上了马车,没有过多停留,玄铁牌子下的铃铛声渐渐消失在永安巷巷口,小雪就怔怔地看着马车远走,走出门口,脚底踢着看不见的石头,嘴里嘟囔着:“阮柳柳也没说错,这样好的人,我攀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