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同忠亲王聊了好一会儿才走，小雪进了偏殿把茶端上案，皇上把折子一扔，双指捏起鼻梁来。
荣贵凑上前笑眯眯道：“皇上，奴才给您揉揉吧。”
皇上收了手，摇了摇头：“江州渔政周秉心的折子，休渔的事情，你怎么看。”
荣贵提溜了一下眼睛：“奴才哪儿敢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奴才只是为皇上可惜，皇上为万民这般劳心劳力，只可惜万民看不见皇上的辛苦。”
“休渔，少了一大笔财政，不休渔，这些底下的渔政，吵得朕头疼。”
荣贵笑道：“皇上头疼，奴才给皇上揉揉。”
说着，荣贵站到皇帝身后，伸出双手来轻轻揉着裕宏额边两侧。
裕宏闭了闭眼，舒舒服服呼出一口气：“若是有个江州渔民能来亲自说一说就好了。”
小雪听闻，壮着胆子说道：“皇上，奴才是江州来的……”
荣贵后背一凉。
裕宏缓缓睁眼，扬手让荣贵停手，问道：“哦？你有话说？”
荣贵赶紧阻止：“小小宫女，能知道什么，不过看皇上仁厚，在皇上面前显摆罢了。”又板着脸对小雪道：“闭上嘴好好当差，别多嘴多舌的。”
裕宏制止道：“荣贵，让她说。”又对小雪问道：“你想说什么？”
“皇上，奴才觉得，休渔是大好事。”
“为什么？”
“皇上没去过海边吧，海边的老渔夫从春末到秋初是不怎么打鱼的。”
皇上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为何他们这段时间不打鱼啊？”
“因为春末秋初是鱼繁殖、生长的时候，如果不休渔，打上来的鱼还没长大，没有小鱼，哪儿来的大鱼，没有长大的鱼，又怎么会有下一代的新鱼，一切自有天道轮回，如果大家全年不知节制地向海索取，会遭到报应的，到时候大家都没鱼吃。”
皇上细细思索，说道：“你知道的还挺多的。”
小雪得了便宜继续卖乖，说道：“还有，海边除了好渔夫，还有坏渔夫，他们贪得狠，不仅不休渔，晚上在船上点几个大灯笼，从早到晚地捕，再任由他们这么捕下去，海边的鱼，迟早被他们都捕光了。”
“这么说来，休渔还是挺有道理的。可是休渔，渔夫又从哪儿讨生活来源呢。”
小雪紧张得低下了头：“这……”
“你替江州海边渔夫说的话，朕记下了。”皇上打开茶盖看了看，说道：“这回不想喝毛尖，你去换杯碧螺春来。”
小雪福了福礼，答了声：“是。”拿着托盘出去换茶去了。
她前脚一走，皇上脸便严肃了，偏头沉声问道：“荣贵，这丫头从哪里来的？”
荣贵身背嗖地一凉，笑着解释道：“她是江州怀远镇送来的，大名叫孟佳莹，小名唤小雪，本在和玉宫当差，奴才看她机灵，就让她替换紫琳了。皇上若是觉得不合眼，奴才立马把她换走。”
皇上喃喃道：“还真是从江州来的。”又对荣贵说：“先留着吧，你再仔细查查来历。”
荣贵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躬身回道：“是。”
小雪换好茶盏，皇上又问道：“小雪，你爹是什么官职？”
小雪低首在旁，答道：“奴才父亲是怀远镇的教渝。”
“教渝的女儿？”
“嗯。”
皇上放下笔，又问道：“教渝的女儿怎么和渔民打起交道了。”
小雪一愣，紧张得猛吞了一口口水，续道：“小雪虽然是教渝的女儿，但是从小就跟着家里的叔叔天南地北地跑生意了，我小时候在家里闲不住，我爹就干脆让我跑远些，好叫我收一收心呢。”
小雪拽着托盘，忍不住瞟了两眼荣贵，荣贵只是立在一旁袖手旁观。
“那你说说，你都跑了哪些地方。”
“哪里都跑过了，所以小雪对天南地北的食物，都有一点点了解。”
裕宏继续拿起折子，遥州地方官呈上来的，嘴里随意问道：“那你说说，遥州有什么食物。”
“遥州常年温湿，树林子又多，所以有很多蘑菇、菌子，早上进山里采蘑菇，累了把腕子粗的蘑菇片成片，烧上一团火，拿出铁丝网，抹些麻油，那股原木烤出的菌香味和麻油香……”
小雪说起来，自己先吞了一口口水，续道：“那股香味可以让人记一辈子。”
她这么说起来，那股香味好像直接飘进了裕宏的鼻子里，勾起他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年少的皇子，也曾在自己所属的国土上，自由驰骋，穿越山林河水，野林露宿。
蓝天白云下的清泉，手一捧，入口都是甘甜。
裕宏捏着折子，抬起眼，冰冷的金銮殿进入眼帘，脑中飘过的江山景象，不过一瞬恍若隔世，他有多少年没离开过高墙、太监、侍卫了？
他将手里的折子批改好，继续问道：“只去过遥州么？别的地方呢？”
小雪神思一转，想到这坐拥江山的皇帝大概京城都没出去过，囚禁在皇宫里，所以才被她讲的地方食物吸引，于是把说出口的话兴致提得更高：“还有好多好多地方，坎州我也去过，那里都是高山，山上产的牛，肉风干做零食吃，那个味道真的……”
小雪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整个下午，皇帝边看折子边听她叨叨，时不时饶有兴致地问两个问题，小雪说得更有劲。
小雪看皇上这样子，便懂得为何他会边看折子边吃饭，这一下午，皇上批好的还没送出去，又有另一批递上来，他若不及时处理，这办公的大桌子都会堆不下，还有些急报，有些难以处理的重大国策，都让皇上紧捏鼻梁。
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晚膳的时候，皇帝裕宏仍拿着折子，小雪劝道：“皇上，吃饭的时候就别看折子了，对身体不好的。”
裕宏听她讲了一下午天下见闻，心情大好，将折子扔一旁，对荣贵道：“荣贵，今晚上就让小雪点菜。”
让小雪全权决定吃什么，荣贵还是有些担心，劝道：“皇上，饮食讲究多样、少吃，可不能由她胡来啊。”
“小雪听到没，多样、少吃。”
小雪甜甜回道：“是，奴才知道了。”
小雪在三大桌上点了山药葱椒鸡、燕窝八仙汤、鲜虾丸子等荤菜，又点了当季时蔬空心菜、苦瓜、冬瓜，还点了一碗煏米粥，在后妃进献的菜里，点了燕山药酒炖鸭子，裕宏的确吃得舒服，只是每次想吃第三口，荣贵便会扫兴说道：“皇上，箸不过三。”
裕宏听了，一定会老老实实地放下筷子。小雪觉得荣贵实在厉害，高高在上的皇帝，对这太监的这句话言听计从，扫了皇上的兴致，皇上还不生气。
膳毕，皇上刚喝下一口茶，就有内廷的太监捧上一个托盘，上面紧密排列着木牌，上面绿色的字写着嫔妃名号。
“皇上，今夜是否走宫？”
裕宏淡淡说道：“不走。”
他的手停在了玉贵人的牌子上，停顿一下，最后握了握拳，又移到了淑妃的牌子上，翻了过来。
小雪制止道：“皇上。”她走到那小太监面前，将淑妃的牌子翻了回去，又将玉贵人的牌子翻了过来。
荣贵肺都要气炸了，抖着手指着小雪“你你你你”的，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
小雪仗着皇上信她三分，说道：“皇上整日看折子，劳心劳力的，想去的地方不能去，自己爱吃的东西都不能多吃，到了晚上，何必不随心一点，见见自己想见的人呢。”
裕宏看着她认真的样子，良久，突然笑了。
荣贵讶异，他已经好久不曾见这威严的皇上放松地笑过一次，立马腆脸问道：“皇上，今儿晚上……”
“就按这个来吧，让玉贵人过来。”
荣贵笑眯眯道：“遵旨。”而后回头瞪了小雪一眼，小雪只是挂起酒窝，憨憨傻笑。
小雪一直伺候到玉贵人被人抬进寝殿里，便回去休息，第二天是董姑姑当值，她可以好好歇息一番，这天到了下朝的时候，屋门口有人敲她的门。
她开门一看，是裕诚。
他穿着一身玄黑朝服，手里拿着两个鞋垫和一方绣帕，低头看了看手里这些跟他完全不搭的物什，尴尬笑道：“这，这是你姐姐叫我一定要来拿给你的。”
小雪探着脑袋左右看了看，急忙将裕诚拉进屋里来关上门，问道：“王爷，您怎么能跑到这里来？”
裕诚反而一点都不紧张，看了看这屋子，床、梳妆小几、衣柜一应俱全，屋子中间一个圆桌，上面茶壶茶盏摆在中心。
他对小雪笑道：“你别担心，宫里谁不知道我是个不正经的人，御前的宫女我都熟，跟你生疏，反而让人起疑。”
小雪这才将将放下心来，问道：“我姐姐，可好？”
“她挺好的，我告诉她，你也挺好的。”
“有劳王爷，多照顾我姐姐。”
裕诚微微笑道：“在我看来，你可比她需要人照顾。”
小雪的房门突然“砰砰砰”响了三下，外头荣贵正吊着嗓子喊道：“小雪，是干爹，开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