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到京城的时候,夕阳斜照,遍地橙黄,灰砖城墙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城门口,三个红色大门正敞开,各色人或背着扁担,或提着东西,形色匆匆。
小雪抓了抓紫色包袱,扬了扬头,提起一口气,勇敢往前走。
她憋着这口气走到城门口,经过门口的官兵,刚一松懈。
“慢着!”
小雪的脚顿时重如千金,抓包袱的手握成了一个拳头,她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回头,却看到一个拉车的老伯弓着背笑眯眯放下推车,走到官爷跟前,问道:“官爷,不知道何事?”
“车上什么东西?”
“几麻袋米,是给城东满记米行送的。”
官兵没有什么表情,将麻袋打开,把白花花的米左右翻了翻,抬眼看见了站在那里的小雪,凶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走。”
小雪闪着眼睛,赶忙回头继续向城内赶路。
官兵对老伯说的一句“走吧”悠悠荡荡地响在她背后。
安安全全走过城门的甬道,小雪才安心地呼出一口气来,心却仍是扑腾扑腾乱跳。
她歇了歇,继续往城西走,虽说要找王爷,可怎么着也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十年前老郭灵机一动,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们便跑回京城投奔过老郭的师兄,一刀吴。许多年未见,希望一刀吴还能认得她。
主意在脑里过了一遍,小雪便提脚先往福禄阁一条街之隔的伍家巷走去。
小雪循着记忆找到伍家巷一刀吴的家,拿起门锁上的铁环敲了三下,门里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露出头,问道:“姑娘寻谁?”
“我找一刀吴,麻烦你告诉他,我是郭全的女儿,有要事相商。”
“不好意思姑娘,师父随老板上坎州买食材去了,不在家。”
“不在家?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少说还得半个月吧。”
“那,那我就在他家里等他。”
男孩的眼眉皱了皱:“姑娘,家里都是些师父的学徒,都是男人。你一个女子在这里,恐怕不是很方便。”
“我又不偷又不抢,有什么不方便……”
“男女有别,姑娘保重。”男孩还没等小雪说完,“嘭”地一声把门关了。
小雪对这不礼貌的行为有些怒意,拍着门气道:“喂,喂!”
里面的人好似冬眠了一样,没有要回应她的意思。
谢小雪猛地一扬手,可想到再敲,疼的不过是自己的手,只能作罢。
她回到大街上游荡,京城客栈特别费钱,也不知道张嫂留的盘缠够不够,刚想算一算,一摸身上,钱袋子不见了。
她在身上仔细地寻了寻,回忆起最后用钱袋子的时候还在望京买包子。
那个小乞丐!她恍然大悟,那一撞,把她的钱袋子给撞走了。
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真是碰上了好时候。
谢小雪拍了拍脑门,只能在街上无精打采地晃荡着,看了看巷子口围坐着的三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灰乞丐,心里只剩一阵郁闷。
她侧过头,前面一顶蓝帘轿子正迎面而来,与她交错而过,侧面窗户的帘布随风飞起了一个角,轿子里坐的那位大人,小雪忍不住好奇偏头看了一眼,不由得嘴角上扬。
是他,徐泽。
她十二岁的时候,在坎州梧桐县过了两年安稳日子,张嫂和老郭识字不多,自己会的早就教完了,于是就请了梧桐县的秀才徐泽来家做西席,教了小雪两年书。
后来徐泽上京赶考,小雪一家忙着避难,就没了联系,没想到在京城的大街上看见了。
她拍了拍旁边的人,问道:“这轿子,可是徐泽徐大人的轿子?”
“没错,就是礼部侍郎徐大人。”
她脑袋里的点子一亮,“哎呀,可算找到徐大人了。”
“你找徐大人做什么?”
“我是徐大人侄子,家里出了变故,来投奔徐大人的,在京城饿了三天了,总算能瞧上面了。”
“你怎么不上他家找啊?”
“家里人给我的地址字条,我给弄丢了。大哥,你知不知道他家在哪儿,行行好,给我指条路吧。”
这个大哥看着小雪的小银盆脸,想了一想。
反正这达官贵人也不是你敲他家门,他就放你进,总有点官家的规矩。说不定这小子真是徐大人亲戚,将来相见也好邀些奖赏,于是回道:“行,往北走,芷兰街上,那儿是好几位大人居处,你找找徐府。”
“谢谢啊,大哥,太感谢了。”
谢小雪靠问路,左拐右绕地找到了徐府,这里都是独门独户的大宅大院,徐府门前的六阶阶梯,逐级叠上。
小雪看了看自己身上,这样的扮相怕是见不到徐老师。她绕到一旁的无人巷子,换了身干净的浅绿布衣,头发绑了个大麻花辫绕到胸前。
近晚的天空只剩一片深蓝,徐府门口出来几个人,挂起白色的大灯笼,小雪上前,一个带着小帽的小厮走过来问道:“小姐何事?”
“我找徐泽,徐大人。”
小厮看了看小雪,回了一句“稍等。”便回了门里。
小雪在门口也没等太久,这个小厮便出来对小雪说:“小姐请跟我来。”
这小厮带着小雪穿堂过室,一路走了三进院子,在第三进院子的角门,往右拐到两排平房中,小雪问道:“徐大人呢?”
身后突然出现两个壮汉,压着她,把她推进了其中一间屋子,“嘭”地一声将门一关,上锁走人。
被推到地上的小雪马上爬起身,往门上猛拍着:“喂!你们干什么?我是徐大人的学生!你们想干什么?喂!”
她一个劲地敲着门板,“嘭嘭嘭”许久,没人答应,手拍得通红,疼得发烫,只能扬空甩一甩。
小雪看了看这间杂屋,角落里放着几块木头,墙上挂了一捆绳子,空气中还飘着一股子霉味,想想如今的境遇,只得自嘲一句:“至少今夜不用露宿街头了。”
她用小包袱将地上稍微扫了一扫,躺在地上,肚子”咕——”地叫了叫,外面突然有些脚步声响起,在杂屋前又停住了。
“夫人,人关着了,明天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浸,猪,笼。”
小雪立马爬起身,大声喊道:“喂!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是徐泽的学生,你们和徐泽有什么仇?”
外面那个女人的声音冷冷地哼了一下,说道:“现在的狐媚子,还真是恬不知耻,不叫妓女,改称自己为学生了。”
“喂!你嘴巴能不能放干净点儿!”
“看紧了她!明天给我扔河里去。”
“是。”
“喂!”小雪又到门边,使劲地拍着门,继续喊道:“喂!”
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口多了两个宽阔的黑影。
谢小雪哼了一声,心道:“冤还没处申呢,小命就要玩完了。”突然胃里一阵抽痛,疼得厉害,她只好躺下来安慰着自己: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迷迷糊糊中,小雪眼前多了一个肉包子,她往前一抓,包子就往前走一步,她又往前一扑,包子又跑了一步,小雪生气了,一个劲往前追,脚下一踩,整个脸冲出去咬包子,“咯”,上牙碰下牙,醒了。
小雪翻身一滚,窗外的光照在眼睛上,头晕目眩,嘴巴鼻子忍不住皱在了一起。
人还没清醒,“嘭”的一声,门被踹开,门口站着一个少妇,身着浅蓝锦绣衣和白襦裙,她的身旁跟着两个老嬷嬷,后面还有四个家丁。
少妇眼神冷冽得可怕,淡淡飘出一句:“不多说了,浸猪笼。”
这个声音,是昨天那个女的不错。
她刚发完命令,后面的家丁进来,架起小雪往外走,小雪喊道:“你弄错人了,我只是徐泽的学生。”
“学生?我怎么不知道,徐泽有个女学生。”
“我是在老家梧桐县跟他学认字的!”
少妇柳眉倒竖,叉着腰道:“呵,老家的狐狸精都找到这里来了,给我拉到河边去,等你下了地狱,再给徐泽报信吧!”
小雪心道:徐泽啊徐泽,你怎么到了京城讨了这么个母老虎!
小雪双手舞不动,双脚踹不到,就这么被夹出去,她一直拖着步子,身体往下坐,两旁的人把她直接提起来,悬空抓到大门口去,这样下去真的要被浸猪笼了!
“你们搞错了!我,我,我不认识徐泽!”
家丁刚把她抬到大门口,门口刚好停下一顶轿子,里面一身深蓝色官服的徐泽将将从轿子里出来。
“老师救我!”
徐泽听见这一喊,抬头才看见家里的家丁正架着小雪,他赶紧走上大门台阶,首先喜道:“小雪?”再看着这架势,眉头一沉,怒道:“这是怎么回事?放开她!”
家丁们相互看了一眼,不敢动作。
“晾在那干什么,给我扔河里去!”少妇慢慢走到门口,看见徐泽立马变了脸色,“相,相公。”
“尤淑茵,你无法无天了!”
“相公,她,她是……”
徐泽不理她的目光,怒喝:“还不快放开她!”
家丁看见徐泽这怒气腾腾的样子,吓得赶紧松了手,跪在地上。
小雪脱离了桎梏,赶紧跑到徐泽身边,略略往他身后躲一躲。
徐泽怒目环视,转头看小雪才柔软些,问道:“你没事吧?”
小雪拍拍脸上的灰,笑道:“没事,就是肚子饿了。”
徐泽突地一笑:“几年不见,这点毛病倒是没变。”
他回头看了看徐府内几个人,脸又板起来,问尤淑茵:“你又作什么妖?”
尤淑茵苦笑一声:“我作妖?我的相公这么多桃花,我只能一朵一朵砍掉,你居然问我,作什么妖?”
“胡说八道!尤淑茵,你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我不可理喻?相公,我不都是因为你吗?”尤淑茵抽噎两声,哭了起来,“你为了那个女人,家都不回,人也不见。”
“我不回家,是因为这个家有你!”
“你,你就是偏心那个小妾!”
徐泽咬着牙,恨恨道:“尤淑茵,你自己干的事自己知道,今天,你好自为之吧。”
尤淑茵气得一抽,稳不住身形,往后退了一步,哽咽道:“相公,她,就那么好吗?”
“她再怎么不好,也比你好!”
徐泽拉着小雪离开徐府,小雪回头看了一眼,尤淑茵已经倒在嬷嬷怀里哭天喊地,那惨兮兮的样子竟然有些可怜。
他们俩沉默地走出了街,徐泽才对小雪开口道:“你上轿子吧。”
“这官家轿子我坐不惯,老师你坐吧,我跟着走。”
“那咱们师徒就好好走一走,聊聊天吧。”
徐泽遣散了轿夫,带着小雪往东边去,他又问:“小雪怎么来京城了?”
“来求人。”
徐泽忽地一顿,左右看了看,问道:“可是跟家里有关?”
小雪低着头,囫囵答道:“是。”
“郭师傅呢?”
小雪迟疑了一下,咬了咬牙,迟迟道:“没了。”
徐泽心一紧,自觉话说得有些唐突,转眼看前面,柔柔说道:“对不起,节哀。你是我的学生,既然来了京城,当老师的自然要好好照顾你。”
小雪勉强笑道:“多谢老师。”
“咕……”一声响,小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低头尴尬地说:“老师,能否先给我买两个烧饼……”
徐泽忍了忍笑意,走到一旁的烧饼摊给她买了俩饼子。
小雪接了饼,马上扬起两个喜人的小酒窝:“谢谢老师!”
他们俩一边走,小雪一边吃,吃着烧饼也不忘讲话:“老师,咱们现在去哪儿?”
“我家。”
“老师不刚离开家吗?”
“那不是我家。”徐泽语气忽然有些冷漠,小雪也不敢再多问。
徐泽和小雪走了一阵子,一直到了永安巷,这里排着一个个富庶人家的小门小户,门口都是三台阶的黑漆大门。
他们走到第三个门前,徐泽上去敲了敲门,一个小丫鬟开了门缝,见是徐泽,马上把门打开喊道:“老爷怎么今天回来了?”
“婉如呢?”
“奶奶在给老太太纳鞋呢。”
“叫家里厨子做几个好菜,今日有客来。”
小丫鬟诶了一声,把门关好以后往里面去了。
徐泽对小雪笑道:“这才是我家。”
这里进门即是院,院子虽然不华丽,倒是十分别致,白墙黑瓦,草木扶疏,春日的生机盎然勃发。
院中有个大厅,对着门的墙壁上,挂着夫子像,夫子的表情恭谨肃然,夫子像下,一方黄色梨花木桌,两把圈椅傍在桌两旁,顺下来厅里左右摆了六张高椅。
夫子像后面徐徐走出一位女子来,穿着一件湖蓝色绣衣,衣上芙蓉争奇斗艳,头发梳起,留了一缕青丝在胸前,小腹微微隆起,已然有孕。
她微微上前来弯了弯膝,小雪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不用。”
徐泽这才介绍:“这是我的妾,婉如。名分是妾,实则如妻。”
小雪笑道:“看出来了。”
婉如盈盈开口:“老爷说要几个好菜,可这临时告知的实在难安排,我已经吩咐厨子上街买了,只是按惯例,老爷今天应该去夫人那里的。不知……”
徐泽听到她说尤淑茵,打断道:“不说她了。娘呢?”
“老太太在佛堂给肚子里的孩子念经求福呢,可能还要一阵子。”
徐泽侧了侧身,引见小雪:“这位是我老家的学生,名叫谢小雪,你给她收拾一间好点的屋子,她要在咱们家住上一阵。”
“好。”婉如瞧见徐泽衣袍上的灰渍,问道:“老爷是不是把官服先换了?”
“差点忘了。小雪,你等我一下,我先换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