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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苟且归途生有意 鏖战征程必断金

墨色浓云挤压着无际天空,掩没了那轮赤金万丈的红日,沉重得仿若摇摇欲坠,压抑窒息令世界都几乎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拂不去的微微冷意,裹挟着刀刃般凛冽的风,肆意摧残一片心花落地成灰,咆哮怒号到令人惊惧。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这片骤然没去了恬静怡然,取而代之的是狰狞可怖的田野上,两道步履蹒跚的身影渐渐穿过漫天尘土映入眼帘。

那是被放归烈风寨的吕昕与贾维汉。

身形魁梧的贾维汉依凭不弱的内功,在狂吼阴风中行走如履平地。可干枯瘦小到几乎不堪一击的吕昕却没有贾维汉这几分本领,在这骤然恶劣的天象里行得里倒歪斜,踉踉跄跄几乎不能前进半寸。若非贾维汉在他身后搀推着,他怕不是要被怒卷狂风掀回郇阳城里去。

“他娘的…这鬼天气,连老天都和我过不去!”

“六哥哥,我早就劝你注意节制了。”

“你给老子闭嘴!”吕昕闻言倏忽仿佛被点燃了般,怒气怨气一同迸发开来,“老子这辈子,就玩女人这么一个爱好怎么了?先说老子身体好,多少娘们儿肚子里怀的都是老子的种,你难道不清楚吗!”

“…那你也不能见到女人就往上冲啊。”贾维汉话至此处,虽依然面不改色,浑浊瞳孔间却隐约了一抹嫌弃,“尤其是方才在郇阳城,那还只是个孩子啊,你竟然也动了肮脏的念头。”

“肮脏?”吕昕怒极反笑,极尽猥琐腌臜的瞳孔间此刻是分明的歇斯底里,“贾老七,你在山寨做马匪烧杀劫掠也许多年头了,丧尽天良的事你也没少干。若说我肮脏,你自己难道又能干净到哪里去吗!”

“俺是拦路劫道,是为了混口饭吃。你是欺侮幼龄少女,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特殊癖好,咋能一概而论呢!”

“我的特殊癖好…贾老七,你今天给我把话说清楚,我吕昕怎的就有特殊癖好了?”

贾维汉亦是愠怒之色骤起,两道卧蚕眉令人发指地竖立起来:“奸淫良家妇女暂且不提,欺侮幼龄少女算一个。每每抓回山寨充作苦奴的那些男丁,你总要用非人的方式折磨他们,这又是一个。”

吕昕听得心间怒火爆发,细小眼眸间密布狰狞血丝。然而他还未破口大骂出声,贾维汉继而雄浑声线又令他将涌至唇边的肮脏字句生生吞咽了回去。

“若非你将那西关村老太太的儿子折磨致死,那持剑少年又咋会袭杀老九老十他们?”

“这…若如你所说,老九老十的死全是因为我?”

“难不成与你无关吗!”

伴着倏忽的猛然咆哮,贾维汉周身气劲霎时间宛若山石崩裂般迸发开来!

吕昕望着犹似山岳般威压骇然的贾维汉,竟只喉结微动而不敢再多言半个字。

“六哥哥,俺只因咱兄弟十个的结拜情义,所以对你好言相劝。咱虽是土匪贼寇,做些平民百姓看起来丧尽天良的事,可那也是为了活命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咱不能真的没有底线啥事都做,俺觉得咱做的事老天爷都在看着呢。”

贾维汉的话语微微缓和些许,可吕昕瞳孔间却依然只存恐惧及压抑的愤怒,除此之外再无半点思虑。

沉默半晌,吕昕却仿若忽然想起了什么,拧挤在一处的面容骤然被惊恐颜色所充斥。而他的话语,也倏忽间抖如筛糠:“老七,我等本是来寻那杀害老九老十之凶手。可如今非但凶手不曾寻到,还被人打进了郇阳城牢狱,然后还是以这种方式被放回来。待你我二人回到山寨,若是大哥哥盘问起来…”

话至此处,吕昕不敢再说下去。而贾维汉闻听此言,亦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大哥哥若是知道此事,非得把咱打个半死不可!”

“是啊,那你我可怎么办呐!”吕昕此刻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若非阴风凛冽早已踱步开来了,“一想到大哥哥暴打我等时的残忍模样,我当真甚至不敢回山寨去了…”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贾维汉艰难吞咽了一口唾液,浑浊眸光骤然凌厉起来,“大不了在榻上趟他三五个月,有啥好怕的!”

“啧…要是今日那小女孩被我掳回山寨献给大哥哥,定然能换你我相安无事。”

“你竟…还妄想打那个小女孩的主意?”

生平从未读过哪怕一卷书的贾维汉,此时此刻竟深切体会到了对牛弹琴的奇妙感觉。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发怒,身后一道清澈明亮的声线却让他骤然经脉绷紧,醇厚内功霎时间蓄势待发。

“若是怕回到山寨受罚,那便不要回去就是了。”

吕昕闻声还在左右摇晃着脑袋,不知所以然地寻觅着声线源头。贾维汉却双掌不知何时握紧了那柄煞气狰狞的宽刃大环钢刀。

而下一刻,白衣玄氅翩然而落,苏谨言清俊凛冽的身影执剑肃立于五尺开外。此刻虽是漫天阴霾,可名剑·七里笙的霜冷光华却依然仿若刺破天幕般闪耀。

“竟然是你这狗杂种,你还敢站在爷爷面前!”

吕昕此时才终于明白来者为何人,刹那间便仿佛炸毛恶犬般狂吠起来。然而贾维汉却踏前一步挡在了吕昕身前,凶煞面容亦愈发凝重冰冷。

“老七,你这是…哎呦喂!”

失去了贾维汉绵绵助力的吕昕,在怒号狂风只坚持了半刻,便重重跌坐在地。

“这种时候来此处堵截俺们,是为了啥?”

苏谨言双眸微眯间淡然一笑,深邃瞳孔弥漫的磅礴杀意却毫不掩藏:“自然是替天行道,诛杀漏网之鱼。”

“就凭你这野种?哈哈哈…我看你是忘了方才如死狗一般被老七的靠山崩撞飞的废物是谁了吧!”

“郇阳城官兵在前,本公子若是不佯装败势,只怕方才被缉捕至牢狱中的就不是你二人,而是本公子了。”

“什么…如此说来的话,你方才是故意输给老七的?”

苏谨言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贾维汉面容愈发阴沉,而他周身昂然滚滚的战意亦愈发浓烈:“果然是这样,怪不得分明硬接了俺的靠山崩,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却已经毫发无损了。”

“废话少说,左右逃不过一死,尔等便一起上吧。”

“可恶…来啊,六爷爷还会怕你不成!”

伴着尖利刺耳的嘶吼,吕昕亦自腰间摸出了那柄血迹与锈迹杂糅斑驳的匕首。

然而贾维汉却倏忽重踏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铺天盖地的庞然身影几乎将迎面而来的狂风尽数遮挡,这突如其来的卸力竟令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半步,直挺挺扑在了贾维汉的脊背上。

“哎呦…老七,你这是作甚?”

“六哥哥,你现在马上往郇阳城去,向城门守卫求救。这里俺来顶住,你快走!”

“什…什么!”

贾维汉此刻眸间尽是不甘之色,然而却依然狰狞,宛若猛兽咬紧了猎物般死死盯着苏谨言云淡风轻的面庞:“你和俺一起上的话,他要是只追着你打那便更麻烦。况且风这么大,你就是想往山寨跑都跑不动,不如顺风去郇阳城向守卫求救!那郇阳城主还要倚仗咱烈风寨的势力,不敢拿你咋样的!”

“这…好吧,老七你多保重!”

没有半句推辞,吕昕便倏忽转身乘风,逃也似的向郇阳城踉跄飞奔而去。

苏谨言只双眸微眯,却并未打算动身去追:“看来你们烈风寨的这位六头领,倒是很不近人情。”

“少废话,六哥哥这么做是为了救俺!”

“难道你认为他还会回来吗?”

贾维汉凶煞面容霎时间迟滞了半分极力掩饰的犹疑,转而便消逝不见,然而却不能逃过苏谨言的眼睛:“俺相信六哥哥,他一定会带人回来救俺!”

“那郇阳城主罗京不敢动你们,不代表他手下的士兵亦不敢。”苏谨言淡然一笑,俊秀面容此刻愈发云淡风轻,“方才官府缉拿尔等时有多迫不及待,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贾维汉眸间蓦然丝缕寒意翻涌而上。

“他们不过是奉命将尔等从牢狱中释放,至于离开郇阳城后尔等的死活,难不成还妄想指望官府吗?”

“哇呀呀呀呀…臭小子少废话,吃你七爷爷一刀!”

贾维汉终是忍无可忍,魁梧身形乍然暴起,掌中宽刃大环钢刀呼啸间劈开狂风,直向苏谨言修长脖颈斩来!

苏谨言望着骤然遮蔽天日的庞然身影,深邃瞳孔间倏忽杀意昂然,犹似许久未见血般的七里笙剑刃嗡鸣,翻涌了滚滚如虹的剑气横扫而出,其强劲力道竟是令空气都随之纷扰波动了几分。

“锵——!”

金属交击之声令人闻而牙酸!

再望苏谨言翩翩身影,岿然不动。而贾维汉却是踉跄后退五步有余,险些跌坐在地。

此刻他扭曲面容之上尽是惊骇之色。此前郇阳城中与苏谨言一战,他只知其快剑如风难以抵挡,但自己若是凭借刚猛力道,或有一敌之力。然而此番交手,他却骇然发觉苏谨言奋然发力竟亦如此不凡。

他浑浊瞳孔不由自主涌现的惊惧颜色,早已被苏谨言尽收眼底。苏谨言却只双眸微眯,手中动作未有半分迟滞,寒芒爆闪间凛冽一招已然疾击而出。剑锋所指,正乃贾维汉喉骨命门所在!

面对着破风而来已然快到模糊的剑影,贾维汉自知不可强行硬接,却又来不及从容躲避。于是他便只得扭曲身形拼命下俯,任由磅礴剑意挑破他的衣衫,终是满身狼狈之余,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苏谨言索命一剑。

在他俯下身形的刹那,身经百战的丰富经验令他近乎本能地将钢刀背在了脊梁上。而就在下一刻,他顺手为之的这一举动竟奇迹般地奏效了——

苏谨言一击落空,蓦然素手翻转间,七里笙改刺为斩,正迎头劈在了方才落定的钢刀宽刃之上!

苏谨言眸光微动,继而丝缕凝重颜色自清俊面容上弥漫。

虽是贾维汉有所防备,可苏谨言的当头斩击,却仍然令他不太吃得消。他只觉霎时间如扛万尺山岳,即便是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却仍然改变不了被压制到单膝跪地的屈辱局面。

然而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贾维汉满腔怒火还未来得及发作,苏谨言骤然收手撤剑时,修腿宛若一道千斤钢鞭,迅雷不及掩耳间横扫而来。其出招之迅捷,竟是令贾维汉还未来得及发觉,便已轰然踢在了那张狰狞丑陋的侧脸上。

“噗——”

贾维汉庞然身形此刻仿若断线纸鸢般倒飞而出,淋淋鲜血杂糅着三两脱落碎齿,压制不住地自他口中喷薄而出。轰然落地的刹那,他只觉天旋地转不知东西南北,耳廓中骤然爆响的尖锐鸣啸令他脾胃翻腾。便是连视线都已被血腥鲜红与恍惚漆黑所遮蔽,一时竟难以清晰望见面前的任何事物。

苏谨言深邃瞳孔间眸光冷冽。望着三尺外宛若蛆虫般蠕动挣扎却不能起身的贾维汉,他缓步行至其身前,言语间亦是不泛一丝温度:“烈风寨中除匪首陈沉与三头领程巍之外最是身手不凡之人,也不过如此。”

“你…唔…你…”

贾维汉有心分辩,却在剧痛与几欲昏迷的恍惚之下无力开口。

“你说那以求救兵为由弃你而去的六头领,如此片刻间能行至何处呢?”

“呃啊啊…你…不能…”

急剧怒意令贾维汉的身躯止不住地微然颤抖,便是连模糊不清的言语间,都夹杂了怨恨不甘的低吼。

“七头领莫急,本公子这就送你上路。”

苏谨言淡漠容颜不见一丝温度,掌中七里笙在晦暗天色里折射了澄澈的凛冽寒芒。

黑云翻墨,涌动了死一般令人窒息的沉寂。偶有几道惊雷骤然轰响,掩盖了无数恶鬼凄嚎,亦昭示了滂沱大雨狰狞而至。

黑云压城。

漫天阴霾的压抑,仿佛令世间万物皆湮去了嘈杂声息。犹似无声之禁令,不经意间渲染了几分悲凉忧郁的清凄氛围。

然而此刻的郇阳城门却仍然喧闹非凡。

城外大摆摊铺的菜农们望见即将大雨倾盆的天色,争先恐后地裹挟着还未售完的新鲜果蔬向城内拥去,皆想着能够在暴雨来临之际,悠闲自得地坐在家里喝上几口热腾腾的米粥。虽仍是粗茶淡饭,却已是能够算作对他们整日辛勤劳作最好的慰藉了。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伴着震耳欲聋的呼喊叫骂,城门处手执锋锐长矛盔明甲亮的卫兵,正满脸无可奈何地同面前声嘶力竭地几个菜农争辩着什么。而菜农身后渐渐聚集了排队等候进城的一众百姓,亦是都起了些许怨气。

只见那为首的菜农遮蔽于破旧斗笠下的绛紫色面容怒意滔天,便是连岁月与生活雕刻的皱褶中亦迸发了丝缕愠恼,壮声言语间线条硬朗的臂膀亦随之挥舞着:“为啥不让俺们进城?每天俺都在这城门口卖菜,进进出出许多次也从没有人拦着俺,咋就偏偏今天啥都不行了!”

卫兵一面小心翼翼地操持着手中冰冷长矛,一面抬手扶正略微有些偏歪的钢盔,懒散神色间颇有几分难堪的味道:“这是城主大人今日方才下的禁令,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你若是要进城,就要将你所住之处告知与我等。我等需前往向街坊邻居确认后,你们方才可以入城。”

“狗屁!”菜农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暴怒之余连连跺脚,继而大手一抡挥向身后紧随的一众菜农,“俺的街坊邻居就是他们,若是如你所说,俺们岂非永远进不得城,回不得家了?”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城主大人急令,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能放过一个。”

“你…你说啥,你们还要杀了俺们?”

卫兵“杀”字出口,着实是将那为首的菜农惊得不轻,便是连凌人气势都霎时间仿若被泼了冷水的热铁,湮灭了七八分有余。

一旁的另一名卫兵见状,忙凑上来解围道:“这位老乡你误会了。今日因为我等城门守卫的疏忽,令两个烈风寨的马匪混入了城中,还间接纵容了他们跋扈伤人。故而城主大人急下了一道禁令,令我等严格排查入城人等,如发现有烈风寨马匪企图蒙混入城,格杀勿论。”

“唉,城主大人这也是为了俺们这些平头百姓啊…这天杀的烈风寨,可让俺们咋进城啊!”

顿时哀嚎之声此起彼伏,霎时间便点燃了一众等候入城的百姓们对烈风寨的滔天恨意。然而嘈杂唾骂中却是谁也没有发现,一道黝黑瘦小的身影偷偷摸摸地从人群中撤步而出,一溜烟儿似的向远方逃遁去了。

那道身影一路直疾行至回首只能隐约望见城门楼时,方才停歇下来。此刻他一对狭小鼠目中难以分辨的寸光,正颤动着不可言说的惊恐惧意。

正是烈风寨六头领吕昕。

他在呼啸狂风的推动下一路狂奔半个时辰有余,终是跌跌撞撞地赶到了郇阳城。他本打算以烈风寨头领的身份闯入城中向罗京求援,可方才卫兵与菜农的谈话却令他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

时至此刻,他抓破脑壳也仍然想不出为何郇阳城官府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得知他与贾维汉的马匪身份,亦不知为何巡城士兵的动作能够如此迅捷将他与贾维汉缉拿入狱。而短短不到两个时辰间,罗京又是一道对烈风寨马匪格杀勿论的禁令火速下达,其间几番风雨变化令他只能一头雾水却无可奈何。

可贾维汉还在苦苦待援。

想到此处,他不禁又头大了几分。

正当他苦思冥想一筹莫展之际,偏偏一声惊雷响彻天际,而后豆大雨滴几乎毫无征兆,便以倾盆之势拍落下来。

“啊…我为何他娘的如此惨啊…”

吕昕抱着脑袋一面骂骂咧咧地嘀咕着,一面宛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转,企图寻得一处避雨之地。几经周折之后,他终是寻得一方巴掌大的树荫,勉强可遮风挡雨片刻。只是此时树荫下已然隐约了一道身影,若是他也想避入树下,则必要将那道身影赶走才行。

他也并未多想什么,习惯性的嚣张跋扈已然深入骨髓,促使着他近乎本能地向树荫下的身影昂首走去,一派盛气凌人的轻狂模样一览无余。

“哎…前边儿那小子,六爷爷我要在这避雨,你速速滚去他处,莫要在此地碍六爷爷的眼!”

一面恶狠狠地叫嚣着,他一面将隐藏于腰间锈迹斑斑的匕首攥在了掌心。

端坐于树荫下的那道身影却不慌不忙,只是蓦然起身拍打着衣衫浮土,言语雄浑间响彻耳际:“不知阁下是哪家的六爷,竟如此蛮横跋扈?”

恍惚熟悉的声线骤然响起,吕昕闻听却一时想不起是何人。随着面前那道身影转过身来,一张气势磅礴的威武面容倏忽映入眼帘,亦在刹那间令吕昕手脚冰凉,唇齿不由自主碰撞颤抖起来。

“杜…杜将军,您怎么在这儿?”

郇阳城主侍卫——杜衡!

杜衡见他满面惊惧,狂傲面容却是不掺半分异样颜色:“此处乃郇阳城地界,杜某在此可有何不妥之处?”

“不不不,没有没有。”吕昕慌忙摆着手,眼珠一转忙是奉承起恭维之辞,“小的只是见外面风急雨大,怕杜大人您凉了身子!”

“那杜某倒要多谢六头领关心。只是不知…方才六头领勒令滚蛋的是何许人也?”

“绝无此事!想必是杜大人听错了,小的岂敢勒令别人滚蛋呢?”

“哦,原来如此。”杜衡微微点头作恍然状,继而不慌不忙踱步至吕昕面前,“那么敢问六头领,不快马加鞭赶回山寨去,为何在此地逗留呢?”。

方才对杜衡出言不逊,险些将吕昕的三魂七魄都吓丢了,他自然连自己缘何至此都不记得。此时杜衡寥寥几语,却令他蓦然想起此行来意,忙宛若抓住救命稻草般拱手作揖起来:“杜大人…杜大人可要救救小的啊!小的归往山寨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凶恶暴徒,不由分说便要取小的性命!小的匆匆来此,就是想要同城主大人求援啊!”

“嗯,我都知道。”

“什…什么,杜大人您都知道?”

杜衡唇角蓦然勾勒了一抹杀意昂然的笑容,言语间却仿若调侃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打算取尔等性命之人,是今日在城中与尔等大动刀兵之人,是也不是?”

“这…正是此人。”

望着杜衡泰然自若的神色,吕昕蓦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杜某还想再告知六头领一事。”杜衡缓缓俯身过来,慵懒眸间却隐约了丝缕玩味戏谑,“那持剑少年…正是六头领苦苦搜寻之人。”

“杀了老八老九还有老十的人…就是他?”

吕昕愕然惊骇!

此刻他终于明白他与贾维汉只因急于立功,便单枪匹马想要将杀害同伴的凶手缉拿归寨的举动,是多么不自量力。

而下一刻,他便回过神来,继而匆忙向杜衡躬身施礼:“还请杜大人助小的一臂之力,将那穷凶极恶的杀人狂魔就地正法!”

他已经不想捉苏谨言到陈沉面前邀功了,这般身手的人,他已然自知没有能力将其押送回山寨去。

杜衡望着由于神情激奋与惊惧而微微颤抖的他,开口间却居高临下地吐出了令其仿若置身极寒冰窖的字句:“真是不巧,城主大人下令让杜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位少年落入尔等烈风寨的手中…为此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六头领说,杜某应当听从谁的命令好呢?”

“杜…杜将军这是何意,小的不明白。”

“若是六头领不明白,那杜某便说得清楚些。”杜衡唇角一抹仿若染血的笑意愈发浓烈,却亦令人愈发胆寒,“杜某只有让六头领永远地闭上嘴,才能完成城主大人交予的任务…这样说的话,六头领可能理解了?”

“我…不,不要啊!”

吕昕失声惊吼的刹那,杜衡腰间长刀骤然出鞘!

唯见刀卷寒芒宛若一道惊天霹雳横斩而出,吕昕凝固于扭曲面容的头颅已斜飞十尺开外,仅余那具无头身躯短暂挣扎,而后亦踉跄倒地,再无半点声息。

而杜衡却只淡然抖落锋刃残留的斑斑血迹,继而收刀入鞘,缓步向郇阳城门行去,不曾再多看他一眼。

大雨渐渐瓢泼,将漫山遍野的杀戮冲刷殆尽。而如此一条无关紧要的鲜活生命骤然消逝,亦不能在这万千世象中掀起半分波澜。

雕甍飞檐在雨水的洗涤下愈发明亮起来。伴着渐渐没去的鼎沸人声,小阁听雨也不失为一件令人身心愉悦之事。

此刻的南宫爱,便作乖巧状伏身在半开半阖的窗边,安静地聆听着那倾盆大雨恣意弹奏的激昂乐谱。

皇甫伯庸则慵懒瘫坐于床褥上,枯槁老手不舍地捧着已然空荡荡的酒葫芦,沧桑面容尽是惋惜之色。

而他的口中亦是念念有词,唠叨着一些时而听得清时而听不清的无聊话语:“哎呀呀,这样的好酒就这样没嘞…老朽可还没喝够呢呀…嗯,待会儿我那师侄回来了,让他去帮老朽打壶酒吧…”

或许是脊背有些酸痛想要寻个坐处歇歇,亦或是皇甫伯庸的絮叨实在磨人耳畔,南宫爱蓦然从窗台上跳下来,继而有些吃力地爬到木椅上坐定:“爷爷,你都已经喝醉啦,怎么还要苏哥哥帮你打酒呀?”

“小爱,这小葫芦的酒可喝不醉爷爷。”皇甫伯庸眯缝着眼眸,隐约戏谑地望着她,“咋啦,爷爷支使你苏哥哥帮着打酒,你不高兴啦?”

南宫爱微微一怔,娇俏眉心倏忽微蹙:“爷爷在说什么呀。”

“好你个小娃娃,才短短一两日的工夫就叛变啦!”皇甫伯庸一面笑骂着,一面慵懒站起身来,“不过话说那小子究竟干啥去了,竟如此匆忙出门去了,这个时候还没回来。”

“或许是去追那两个被放归山寨的马匪啦。”

“爷爷开始也是如此想的,可是不过是追杀两个不成气候的贼匪,这未免用的时间也太长了些。”

皇甫伯庸正不厌其烦地念叨着,蓦然一袭玄素相间的身影推开木窗,踉跄跌进屋子里来。

南宫爱微微怔然。当她望见那张阴晴不定的俊秀面容时,便蓦然惊呼出声:“呀,苏哥哥你怎么啦!”

皇甫伯庸定睛望去,只见苏谨言眸光冷冽,绯色唇角隐约了一抹骇人血迹。此刻那持剑的修长素手,亦是在鲜血的裹藏下微然颤抖着——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哎呦呦,我的师侄这是咋啦?”皇甫伯庸慌忙从床铺上连滚带爬地翻下身来,刹那间便窜到了苏谨言身旁,“不过是两个无甚功夫的马匪,咋却将你伤成这副模样咧?”

苏谨言在南宫爱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至木椅上坐定。他刚欲开口说什么,却难耐不适骤然喷吐了一口淤血。

“师侄先勿多言,待师叔先稳住你的伤势。”

皇甫伯庸迅速转至苏谨言身后,一双沧桑却有力的大手稳稳当当地托住了苏谨言摇摇欲坠的脊梁。而后唯见他掌心渐渐氤氲了宛若暖日般淡金色的绚烂华彩,与此同时苏谨言紧蹙许久的眉头竟亦霎时放松,犹似只一刹那伤势便痊愈了大半。

下一刻,那道金色华芒渐渐化作丝线流淌入苏谨言体内,而后沿其经脉迅速运转起来。金芒所过之处,将无人可见的淤毒统统裹挟而走。而每运行一个周天,苏谨言的面容都愈发清明一分。不过半刻的时间,苏谨言已然玉面复白如初,再不见半点痛苦颜色。

半晌而后,苏谨言方才啐出一口漆黑淤血,一对澄澈眼眸终是又覆了清明光彩。

“师侄呀,老朽已然将你体内的伤势抑制住啦。虽然还未痊愈,但已无伤大雅。”皇甫伯庸拍了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欢喜模样,“好在伤得并不十分严重…但到底发生了啥事,好端端的竟能将你击伤至如此地步?”

苏谨言俊秀面容此刻沉凝如水,深邃眼眸间是抑制不住的磅礴杀意:“师叔,江湖传闻‘仙药’一事…恐怕是真的。”

“为啥这样说…难不成那马匪是服了仙药才?”

“正是。”

苏谨言清咳两声,渐渐平复了躁动气息,这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阴云压顶,剑锋凌烈。

苏谨言持剑翩然立于贾维汉身旁,眸光冷冽地望着那具挣扎许久才终于面向自己的庞然身躯。

“七头领,到此为止了。”

冷冷地抛下宛若死亡宣告的字句,他缓缓举起了掌中利剑,便要将贾维汉的性命了结。

“还…还没有!”

死亡气息近在咫尺,贾维汉却蓦然目眦欲裂间低吼出声,继而拼尽全身气力自怀中摸出了一粒色如鲜血的丹药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入口中吞咽入腹。

与此同时,苏谨言挥剑斩下!

“叮——”

没有想象中的鲜血喷涌,亦无理应响起的骨肉切裂之声。取而代之的竟是宛若金属交击的尖锐声响,令苏谨言蓦然警觉,霎时间便纵身后跃出三尺之远。

当他站定身形抬眸望去,那一道浴血身躯踉踉跄跄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的瞳孔不禁一阵猛烈收缩!

此刻的贾维汉,花岗岩般坚实隆起的肌肉轮廓肉眼可见地又膨胀了几分,原本就仿若一堵斑驳石墙的躯体此时已然堪比巍峨山岳。而其周身骤然喷薄而出的凶煞气息,亦是较之从前强大了几倍有余。分明相隔三尺之远,苏谨言亦能感受到宛如自万千亡魂里厮杀而出的战栗煞气扑面而来,仿佛连压城黑云亦慑于其滔天气势而退避三舍。

苏谨言双眸微眯,深邃瞳孔间却是杀意昂然:“七头领,原来还藏了这等杀手锏,却为何不早早亮出来令在下开开眼界。”

“臭小子,这大哥哥赠与七爷爷的半颗仙丹,七爷爷一直都没敢用。今日若非要命丧你手,七爷爷也不会铤而走险!”

“铜头铁臂刀枪不入,分明是这世上再无可比拟的快活事,却又为何不敢用?”

“你已经是个将死之人,又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贾维汉眼眸间已然血丝密布,显然是体内倏忽暴涨地功力对经脉造成了难以承受的重压,“闭上你的嘴,乖乖受死便是了!”

话音未落,贾维汉已然腾身暴起,以山崩之势向苏谨言砸击而来。其身形之迅捷,不过刹那便将苏谨言笼罩在其铺天阴影之下!

虽贾维汉功法成倍暴涨,然苏谨言却毫无惧意。只见他亦纵身高跃,修长素手骤然翻转,倏忽已是七道剑芒纵切而出,直迎贾维汉脖颈斩去。

“喀嚓——”

令人胆寒的锋刃交击之声响彻天地!

苏谨言剑锋虽不能切入贾维汉骨肉分毫,却将其隆然冲击之势卸去大半。而贾维汉虽毫发无伤,七里笙冷冽剑意斩击的痛感却仍令他难以无恙。于是乎下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发动变招——贾维汉左臂宛若钢鞭般荡开七里笙的剑刃,右臂犹似一记重锤直击苏谨言胸腹而来。苏谨言则借交击之力强行将身影弹后半步,继而掌中利剑变斩为刺,霎时剑芒呼啸若绚烂流星,躲闪开贾维汉重拳轰击的同时毫无保留地掼中其肋下三寸之处!

然而下一刻,七里笙却蓦然被贾维汉庞然之躯弹开。苏谨言只觉自己仿若刺中了一堵高墙,非但剑刃无法刺进半分,其反力还将自己生生震退。与此同时,贾维汉隆然铁拳亦是杀气腾腾,裹挟着强劲力道迎头向苏谨言轰击而来。

苏谨言双眸微眯,深邃瞳孔间凛冽杀意倏忽更盛。七里笙剑刃虚晃一招荡开贾维汉的重拳,纵身后跃一步之远,结束了第一回合的交手。

此刻他丝毫未敢松懈,服用仙丹后的贾维汉不但身形迅捷如风,连力道亦暴涨了数倍有余。那道遮天蔽日的身躯宛如凶煞猛兽,刀枪不入的麦色肌肤折射了钢铁般的森冷寒芒,极具危机的气息如云如雾般漫际开来,将他密不透风地笼罩其中。

贾维汉望着面色愈加凝重的他,喜不自禁地狂笑出声:“哈哈哈…臭小子,你无论如何也是伤不了俺的,倒不如乖乖把脑袋伸过来受死,还能免了许多痛苦!”

“不过是一合之间略占上风,便狂妄至此…烈风寨的马匪,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你他娘的再给俺说一遍!”贾维汉闻言霎时暴怒,裹挟着滔天气焰的狂吼竟是隐约间令大地颤抖,“兔崽子,七爷今天非把你给撕碎了不可!”

伴着一声振聋发聩的暴喝,贾维汉骤然电射而出,两只大手毫不留情抓向苏谨言清风冷冽的面庞,竟是一副欲将其活活手撕的狰狞架势。

面向那疾速掠近的庞大躯体,苏谨言双眸微眯间却不慌不忙,只倏忽俯下身形,险之又险地避过了经脉宛若虬龙般凸起的臂膀。

贾维汉虽一击扑空,却蓦然双掌合握作重锤状,继而扭臂重砸而下,作势便要将苏谨言砸陷泥土中去!

然而苏谨言却抢先半刻,收剑的刹那沉肩弓步,熟悉的姿态令贾维汉霎时瞳孔一阵猛烈收缩。

靠山崩!

这一贾维汉的拿手绝技,竟被苏谨言如此轻描淡写施展而出!

而苏谨言功法之醇厚,亦远非服用仙丹之前的贾维汉可比。这一式绝地反击的靠山崩,其气劲之刚猛,便是此时贾维汉刀枪不入的钢铁之躯亦难以顶扛。只闻得一声骨肉碰撞的闷响,贾维汉攻势已然不能保持。在强劲力道的冲击下,他不由自主踉跄后退数步,而后重重跌坐在地,溅起漫天滚滚烟尘。

“你…你也会俺的靠山崩?”

苏谨言淡然一笑,轻拂衣衫间凛冽杀意更盛几分:“承蒙早些时候七头领在郇阳城内悉心教导,本公子不过照葫芦画瓢学了四五分而已。”

“小毛贼,你偷学俺的招式!”

“这天下掌握靠山崩的远不止七头领一人。”苏谨言持剑站定重整姿态,言语间磅礴怒意亦是愈发浓烈,“况且取敌之道本就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本领。”

“臭小子,不要以为口舌厉害就能赢了俺。你的剑根本伤不了俺分毫,这样斗下去只会徒耗你的体力!”

“恐怕要让七头领大失所望了。”苏谨言双眸微眯,深邃瞳孔剑却倏忽流露了一抹运筹帷幄的神色,“本公子似乎已经找到对付你的方法了…你的末日,就要到了。”

黑云在天际嘶鸣着划破数道惊雷,冷冽暴戾的滚滚杀机弥漫在这仿若废墟般的旷野上。未尽的哀鸣与猎猎剑影在怒号狂风中绽放,狰狞可怖的浓重气压令人几欲窒息,衬得持剑少年与巍峨猛兽对峙的身影,竟无比的疲惫而决绝。

此刻的天空,仿若只属于刀光剑影与战火硝烟。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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