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平湖。
韩问揉了揉他带着伤疤的眼角,不满地看向面前低头哈腰的手下。
“几天了?”他阴沉地问道,“一个治病的大夫,什么训练都没受过,我不信他能扛这么久!你小子是不是没下狠手?”
“韩爷,”手下人赶忙为自己辩解,“我能使的家伙都往他身上招呼了,他就是不松口啊!不信您去看看,但凡再重点,他指定咽气!”
韩问站起身。
“走!”
叶延恪刚回长沙那几天,日本军官的病情是实打实得见了好转。可没过多久,最初那方药就不管用了。叶延淮被请去再作诊断,可他愈诊,军官的身体就愈虚弱,最后竟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西医院的医生被带来给他做检查,留下四个字——命不久矣。
军官这才恍然大悟,当即把叶延淮关进叶家的地牢。
可就算把他枪毙了,该治不好的病还是治不好。韩问受了命,一日三次来给叶延淮上刑,逼他说出缓解之法。
谁知道他骨头会这么硬?
打开地窖的门,湿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地窖里光线太暗,韩问适应了半晌,总算看清了叶延淮。
他脸上那种一直很模糊的笑容消失了。
面前的男人满身血污,气质却仍旧清俊逼人,好像不曾沾染半分污浊。地窖开了一方天窗,巴掌大的阳光落在他脸上,竟让这阴暗的地牢多了几分明媚。
韩问像被烫着似的移开了目光。
一种不合时宜的……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定定神,努力将这种荒谬的想法从脑海中剔除。叶延淮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慢慢睁开眼。
阳光刺得他眼睛微微眯起来。
跟班说得对,叶延淮现在这样,再打指定咽气。韩问把嗓子清清干净,跷着二郎腿坐上地窖里唯一一把椅子。
斥退了跟班,他打算和叶延淮打攻心战。
“叶先生,其实我有点儿好奇。你们做医生的,不是应当对病人一视同仁吗?你不给日本人看病,是不是也是有悖医德呢?”
叶延淮笑起来,咳了一口血,“我又不是兽医。”
“你!”
“我倒是奇怪,自古只有人养狗,还没见过狗养人。韩先生,您给它们做事,有悖人伦吧。”
叶延淮喉咙受损,强撑着把话说完,只觉得嗓子里涌上一股血。韩问大怒,捏起鞭子便冲到他跟前。
只听“噼啪”一声脆响,叶延淮肩上又多了条血痕。
“叶延淮!我就不明白了!人活着不就混口饭吃吗?给谁做事到底有什么重要?死在这地窖里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明明张张嘴就能活下来,气节到底几分钱?!”
“这不是气节。”
“那是什么?你要说更虚的,那些狗屁的信仰?忠诚?还是他妈的风骨?”
“都不是。”叶延淮摇摇头,牵动伤口,疼得身子一颤。
“那到底是什么?”
“仁慈。”
“哈!”韩问大笑起来,“仁慈?你不治病,看着人去死,这叫仁慈?”
“对。韩先生,如果我治好了他,他继续参与战争,那些因他而死的人,其实都是因我而死。”
韩问愣住了。
叶延淮自小家教便是说话不疾不徐,即便身陷如此境地,光是发出声音已经很艰难,却仍保持了语调的平稳。
乍一听,倒像是在给韩问讲课。
韩问捏紧手里的鞭子狠狠瞪了他一会儿,忽然转过身。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反倒显出他本来的面目。
那是很书生气的长相。
他漠然开口,声音依旧凶恶,“这日本人撑不了太久。到时候上面怪下来,我也只能拿你做交代。”
随即大步离开。
地牢之中,又是几日光阴。
韩问似是彻底放弃了他,连饭菜都不再送来。叶延淮的意识开始模糊,偶尔清醒,会努力仰起头,去看那方天窗。
窗外天高云淡,已是暮秋时分。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试图在脑海中回忆一生,少时叛逆,异国求学,战场举枪,颠沛流离。
他的人生怎么会这样荒诞呢?
遇到冼青鸿,是荒诞之中的荒诞。更荒诞的是,分明身处绝境,想到她,竟全是希望。
他希望她能把烟戒了,不要总喝酒,不要总熬夜。
他希望她能再碰到一个人,她做噩梦的时候能握住她的手,她发脾气的时候能哄她,她哭的时候能抱住她。
他希望她能把他当做生命里一个不辞而别的过客,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做回那个潇洒的女飞鹰。
他对她有很多很多的希望。虽然他都看不到了,但他仍然希望这些希望一一成真。
门锁发出一声脆响,像在宣判他的末日。韩问带着一队人走进来,皱着眉看了一会叶延淮。
“那个日本人死了,”他说完了又很奇怪,“你在笑什么?”
叶延淮扯了扯唇角,“你没死过,你不知道。”
“你……”韩问怒火顿生,厉声指挥道,“拖出去,带到后山。”
手臂一紧,他被人架了起来。
叶延淮小的时候,他娘给他讲故事。说人的魂魄很轻,可以飞到很高的蓝天之上,这样客死异乡的人也能魂归故里。
可是叶延淮却很想回昆明。
他想起和冼青鸿最后一次见面时,他送她回航校的那条田埂。天很高,地很宽阔,她在前面蹦蹦跳跳,他笑着看她摘了路边的野花。
他说花要泡在水里,冼青鸿含糊着答应,也不知做没做到。她从来不听他的话,那花应当早被风干了吧。
军车周转几番,终于进了山林。受刑的时候叶延淮便听说了,这处山林有野兽,日本人杀了人直接丢进来,被野兽叼走,也省得处理尸骨。
肩胛剧痛,他实在没什么力气,被韩问拖拽着压上山坡。山坡上一地银光,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
月亮真亮。
韩问的枪口顶住他的额头,犹豫片刻,又落到心口。
他拉开枪栓,忽然问道:“叶延淮,你就真的不怕死么?”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韩问的语气很奇怪。
叶延淮把目光收回来,落到他的脸上。日本兵站得远,韩问身形一变,挡住了山下的目光。
枪口最终顶到他肋骨下,韩问哑声道:“生死有命,看你造化。”
林中一声枪响,惊起无数鸟雀。叶延淮只觉腰间涌出一股热流,整个人生生疼昏过去。
日本军车开走不久,远处一丛草开始摇动。夜色中,探出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头。
“上面说要活的,你等枪都开了才出来顶个屁用!”
“你瞎啊?刚才那么多拿枪的日本兵,咱俩过来做活靶子啊?不是还有一句话吗,实在救不回来,死的也行。”
“我怎么就和你这么个软蛋窝囊废组队?”
“没有我,你早死了!”
其中一人猫着身子走到叶延淮跟前,被他一身的血刺得眼疼。他探了探他鼻息,又检查了伤口的位置,拼命打手势道:“没死!他没死!快走!”
——
深夜的巫家坝航校,仍亮着一盏灯。
冼巍十指交叉盖在腹部,看着冼青鸿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终于火了,“你给我坐下!晃得我头都晕了!”
冼青鸿哪坐得住,“爸……”
“你别叫我,我不想当你爸。”
冼青鸿焦躁地坐回沙发,“不是说今晚就要动手了吗,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你当军统是你爸开的啊?”冼巍阴下脸,“人家每天忙得要死,做的都是大事。要不是我拉下这张老脸,去和我的老战友攀当年救命的交情,谁会叫手下的人为了一个小小的医生去冒险?”
他越说越气,“还有,你别以为那个臭小子救回来,我就能放过你。你做的那是什么事,你丢不丢人?都这样了,成天还在部队上蹿下跳,你要一尸两命啊?”
冼青鸿:“爸,其实……”
电话铃声刺破了寂静的夜色。
冼巍手一哆嗦,急忙接起话筒。在冼青鸿热切的注视下,他“嗯”了几声,脸色阴沉地挂掉了电话。
“救是救回来了,但肋下中弹。”
冼青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抢救及时,暂时保住了生命。过两天会有专人把他送回昆明,到时候需要继续进行治疗。”
冼青鸿神色变了几变,忽然“嗷”一嗓子冲上去抱住了冼巍。
“爸爸!”
冼巍一脸嫌弃,“你别叫我!我怵得慌!”
她搂住冼巍的脖子,在他脑门上“叭”地亲了一下。站直身子后,她又一拍大腿,“对!我得告诉叶大哥一声!”
说完,一阵风似的刮到门外。
冼巍摸了摸脑门,哭笑不得,朝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啐完了又觉得惆怅,长长叹了口气。
真是女生外向啊……
接下来的几天,航校的学员们发现,冼教官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说话声调永远比平常高八度,骂人夸人都中气十足,整个人昂扬得如同航校新栽的那棵小树苗。
那天上理论课,学员们继续观赏了冼少尉热情澎湃的课堂。上到一半,张翎羽从后门进来了。
冼青鸿:“哎,大家隆重欢迎张教官来视察。”
学员们哄堂大笑。
张翎羽很无奈地摆手,“都别回头,继续上课。”
教室最后一排空了个座位,张翎羽坐上去,伸开两条腿架在课桌上。冼青鸿上课和他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有实战引例,还经常拿老战友出来开涮。那些印在报纸上的名字,从她嘴里轻轻巧巧地说出来,引得学员们兴趣昂扬。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冼青鸿收拾好教案过来找他。
“你怎么突然来了?”
“霍副处长说我讲课太严肃,”他伸了个懒腰,“让我向你学习学习。”
“我有什么好学的,”冼青鸿一乐,“这跟人也有关系。让你在讲台上说相声,不敢想。”
她把他拉起来,“吃饭去吧。”
刚过机场,身后传来一阵车轮碾地的声音。冼青鸿回头望去,只见一辆军车愈来愈近,载着冼巍朝他俩驶来。
张翎羽急忙立正敬礼。
四下无人,冼青鸿的礼敬得便没那么标准。她摘掉帽子,朝军车喊道:“冼长官,您这是去哪儿啊?”
警卫员很识相地把车停到冼青鸿面前。
她本是想和冼巍逗个闷子,谁知姜还是老的辣。冼巍看着冼青鸿,看得她心里都发毛了,才不紧不慢地说:“听说那个叶延淮被送回来了,但是伤口半路恶化,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冼青鸿脸色瞬间白了。
她膝盖一软,转头就要往大门跑,被冼巍一声喝住,“冼青鸿!你是军人!”
她脚步一滞。
“现在还没休假,你出这个大门就是擅离职守。这段日子你的行为已经很过分了,别忘了你当初说要参军是为了什么?!”
她背对着冼巍,浑身都在颤。
冼巍示意警卫员开车,走前沉声道:“我和霍中校说了,过了九点,给你一晚的假。现在,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哪也不许去!”
汽车咆哮而去,冼青鸿慢慢弯下腰,然后就地坐下,双手抵住额头。
她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张翎羽拍了拍她的肩膀,单膝跪到她身边。
他说:“青鸿,你下午那节课,我帮你上吧。”
冼青鸿摇摇头,“没事,我就是腿有点儿软。我下午不走,还在航校。”
“我帮你上,”张翎羽重复道,“你现在去吃饭。”
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又一班学生下课了。张翎羽回头看了看,招手把冼之衡叫了过来。
“带你姐去吃饭。”
小衡看冼青鸿脸色发白,急忙蹲到她身旁,“姐,你怎么了?你别就地坐着啊。张教官,你呢?咱们一起吧?”
张翎羽摇头道:“我不去了,你照顾着点儿。”
大队人马涌来,冼青鸿也不方便坐在路当中。她慢慢站直身子,一抬头,看到张翎羽朝教官宿舍的方向走去。
正午时分,阳光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张翎羽打开宿舍的门,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从床底下掏出一个风筝。
竹篾编的骨架,纸糊的筝面。浆糊刚晾干,在接缝处凝结,有一种晶莹的反光感。
他慢慢削出一支铅笔。
该画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