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羽到第七天仍是没醒。
他和敌机空战时被一枪贯穿右下肋骨,迫降时又遭剧烈撞击。冼青鸿好不容易从航校抽身来看他,到医院一推门,看见冼之衡也在。
“你来干什么?”
冼之衡唯唯诺诺地回答:“哦……那个……叶大哥让我来帮忙……”
她太累,懒得多问,东西放下就坐到张翎羽身边,“醒过吗?”
“没有,”冼之衡摇摇头,“一直昏迷,不过听护士说,有说梦话。”
“说什么?”
“你别哭了。”
“我没哭啊。”
“不是,是他说梦话,说‘你别哭了’。”
冼青鸿沉默片刻,下了结论,“莫名其妙。”
门外传来说话声,她听着耳熟,不禁转身往外走。出门一看,果然是叶延淮和一名医生在说话。
正是和霍副处长针锋相对的那位主任。
“叶大夫,”对方含笑道,“你就这么难请?我说过了,薪水不是问题。”
“不是薪水的问题,”叶延淮推辞道,“我江湖郎中做惯了,医院里坐不住。”
“好好好,”对方连忙点头,“你不来,我也不强请。不过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那是自然,”叶延淮朝他伸出手,“那你就别叫我叶大夫了。”
“那你也别叫我孟主任了。我单名一个霄字,孟霄。”
话音才落,身后有个声音传来,“你好你好,我姓冼,你可以直接叫我青鸿。”
叶延淮嘴角抽了抽,放开孟霄的手,过去一把握住冼青鸿纤细的后脖颈。
“走,”他低声说,“你把你们航校的脸都丢没了。”
冼青鸿挣扎道:“你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人家孟主任和你握手你就握,我和你握你就来握我脖子……你放开!”
叶延淮把她拎出了大门。
冼青鸿:“叶大夫!叶大夫!你放开我,我真有事要和你说!”
叶延淮一松手,“说。”
冼青鸿不满地整理了一下军服,从兜里掏出封皱皱巴巴的邀请函,封面上竟印着一只翅膀大开的金色雄鹰。
她说:“叶大夫,再过三天是航校的毕业典礼,高岳想请你做他的名誉家长。”
“我?”叶延淮哑然失笑,“我算什么?”
“兄长,”冼青鸿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他的父母在沦陷区过不来。但是这种场合,他们总归是希望有人来见证的。”
叶延淮的眼神落到那只金色的雄鹰身上,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然后他伸手接过邀请函。
“好,我按时去。”
——
三日之后,航校毕业典礼。
上次一场空战,把航校为数不多的战斗机炸得七七八八。谬行长再次慷慨解囊,把捐赠机数从一架变成三架,这才勉强凑起一个飞行编队。
汇报表演开始之前,冼青鸿去观礼席上找到了叶延淮。
“高岳是那架飞机,”她指着机场右侧一架双翼战机说道,“他这两天一直在训练,托我来和你说声谢谢。”
不只是高岳忙着训练。航校遭受轰炸后重建工作繁重,还要和防空司令部商讨新的防空策略。这次轰炸让他们元气大伤,下次如果还要这样正面对抗,下一批学员将面临无机可飞的局面。
冼青鸿每天跟着霍副处长和一群官僚周旋,身心俱疲。
叶延淮看她眼睛里都是血丝,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冼青鸿哑了片刻。
反正典礼还未开始,教官队伍也没有集合。她坐到叶延淮身边,低声说:“我昨天去看张翎羽了,他情况不太好。”
“对不起,我……”
“叶大夫,我不是怪你,”冼青鸿打断他,“孟主任和我说了,当时他那种伤势,换了医院任何一个大夫都做不到你这种程度。我就是……”
她闭了闭眼:“我看他那个样子,我难受。受伤的教官不止他一个,还有两个当场阵亡的。第一次就打成这种样子,以后更没有抵抗的必要了。到时候警报一响,飞机进掩体,空军和老百姓一起跑防空洞,我真不知道我留在这儿干什么。”
集合的哨音响起,冼青鸿站起身。
“叶大夫,我归队了。一会儿高岳上天你和他挥挥手,他能看见。”
毕业典礼虽重要,但现在前线战事紧张,到场的大多还是内部人员。军校不比其他地方,没那么多废话,简短的致辞后便开始汇报表演。
叶延淮远远地看见高岳手脚利索地爬上机翼,身子一矮,便稳稳坐进驾驶舱。口令响起,七架战斗机同时启动。
螺旋桨的声音一响起来,气氛便肃穆了。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地面开始颤抖。
加速度从零向上攀升。
狂风席地卷来,这七架古老的战斗机竟以碾压一切的姿态前行。在叶延淮睁开眼的下一秒,飞机离地,咆哮着、利剑一般刺入天幕。
机场外传来一阵欢呼,是周边闻讯前来围观的百姓。观礼席上有人忍不住大声赞叹起来,叶延淮抬起头,朝高岳那架飞机挥了挥手。
他知道高岳为什么要叫他来。因为他在法国毕业那年,拿着花纹精致的毕业证,戴着四四方方的学士帽,台下却没有一个亲人。
那种感觉,真的不太好受。
飞机一圈一圈地爬高,机身上鲜红的编号逐渐模糊了。编队升空后即刻摆出造型,从高空扔下模拟弹。铁皮内包裹着清水,在落地的瞬间压出道道水柱。
掌声雷动。
战斗机再次变换队形穿越云层。冼青鸿这么些日子来难得振奋,仿佛她再用些力气拍手,机舱中的学员就能听到她的掌声。
她耳朵忽然动了一下。
余下六架飞机仍保持升势,高岳的那架速度却减慢了。负责排演的几个教官脸色忽然有些难看,紧接着,有个空军少校大喊道:“打头那架飞机有问题,别演了!”
晚了。
隔着几千米高空,发动机里的异响清晰如在耳边。一声尖利的呜咽后,紧跟着是一连串“噗噗噗”的顿挫声。
高岳的飞机陡然开始旋转。
发动机后拖曳出一条长长的黑烟,机身离地面越来越近。翅膀几乎三十度歪斜,滑轮触了一下地面,紧接着又弹了起来。
驾驶舱内,高岳掰回驾驶杆,竟操纵飞机倒着旋转了一圈。发动机“呜”的一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噗噗噗”的声音。高岳一圈一圈地拉高飞行高度,再往下冲的时候,机身竟然找回了平衡!
霍副处长在台上站起身,大吼一声:“准备灭火!”
黑烟愈发浓烈,空气里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儿。高岳甫一落地,众人赶忙冲上去,七手八脚地给发动机降温灭火。冼青鸿翻身上了机翼,狠狠摇晃着高岳的肩膀。
“高岳!高岳!”
落地的时候震动太大,他竟失去了意识。冼青鸿又拍了他脸一阵儿,高岳这才悠悠转醒。
“青……青鸿姐?”他迷茫地说,“我还活着啊?”
“受伤没有?”
他动了动胳膊腿,都还好使。
“好像没有……”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爬高的时候听见后面‘咯噔’一声,好像有什么断了,然后就失控了。”
冼青鸿响亮地骂了一声,跳下飞机往机尾处走。后勤刚灭了烟,发动机门打开,拆出不止一个断裂的零件。
“起飞之前没有检修吗?!”冼青鸿大发雷霆,“零件都不换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这期机械组都是新兵,一时被她吓得不敢说话,半晌才有个小兵哆哆嗦嗦地反驳,“换了,这都是新零件……”
冼青鸿一愣。
主席台和观礼席离得远,霍副处长和叶延淮这才赶过来。人还没走近,就听到冼青鸿暴喝一声:“我操你大爷!”
围在周遭的几个后勤兵都来不及拦,冼青鸿就把枪掏出来了。霍副处长定睛一看,心脏都漏跳一拍。
冼青鸿枪口对准的,正是后勤部负责采购的方上尉。
“冼青鸿,你干什么?!”方上尉大惊失色,“拿手枪指谁呢?你这身军服还想不想穿了?!”
“我指的就是你,”冼青鸿枪口一拧,虎口朝下,“平常盗卖汽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你他妈现在还在零件上动手脚?今天要是出了事,我送你上军事法庭你信不信?”
“你别血口喷人啊,”方上尉脸色白了,“零件怎么了?这都是新的,这是火烧断的!”
“你蒙谁呢?”冼青鸿火气大盛,“你他妈睁眼看看,烧能烧出这种断茬我跟你姓!你做那些事还真当别人不知道啊?倒买倒卖,以次充好,你发这种财你晚上睡得着吗?”
“冼青鸿!”霍副处长怒喝,“你把枪放下!”
方上尉赶忙接茬,“你听到没有,叫你把枪放下!冼青鸿,你别仗着你老子是冼巍就为所欲为,我姐夫也不好欺负……”
冼青鸿神色一变,枪口骤然下移,对准方上尉的脚尖就是一枪。后者被吓得跌了个跟头,她一个箭步蹿到对方面前,枪口立时顶上喉咙。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怒火冲得耳膜直响,枪膛大开,子弹呼之欲出。分明知道这一枪下去自己也得跟着陪葬,可理智那根线显然就要绷断了。
身后突然传来个声音,“冼青鸿!”
她脑子清醒了些。
叶延淮从霍副处长身边站出来,声音很稳,“冼青鸿,你看看我。”
方上尉被枪口顶得喘不上气,哆嗦着说:“你……你看他……他叫你……”
他不敢说太多,他甚至不敢去看冼青鸿的眼睛。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把她逼急了,因为冼青鸿的眼神告诉他,她是真的敢杀人。
又过了一会儿,冼青鸿的眼神慢慢转为灰败,枪口也慢慢落下去。
方上尉屁滚尿流地爬开,几个兵赶忙上来缴冼青鸿的枪。霍副处长手指着冼青鸿,半晌没说出话来。
片刻后,他有气无力地指挥道:“关她禁闭。”
大概是看出叶延淮有话要说,他及时打住他的话头,“叶先生,这是我们军队的事。你一个外人,还是别插手吧。”
叶延淮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我给张教官做手术的时候,您可没把我当外人。”
“哦?那你要说什么?”
冼青鸿已经被人带走了,他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冷言道:“军有军规,我没那么不识相。我是要和您说,您的兵,好像不太对劲儿。”
“不对劲儿?是,她今天是有点疯。”
准备了那么久的毕业典礼,还是出了这种大事,霍副处长不胜疲惫。他没耐心再听叶延淮啰嗦,甩下一干学员和教官,自己回了办公室。
只剩叶延淮望向冼青鸿被带走的方向,眉头慢慢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