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青鸿一直没有回旅社。
她最近虽然和驻湘空军一同训练,但一直属于编外人员,并没有单独的住处。不回旅社,叶延淮实在不知她要住到哪里。
从岳麓山一路寻到太平街,他急得几乎要杀去空军营地问个究竟。
谁知再回到旅社时,她的房间灯亮了。
暖黄灯光顺着门缝淌出来,叫人心里安稳了许多。叶延淮收敛了怒意,慢慢推开她的房门。
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老老实实地坐在床上,缠……绷……带!
衣服湿透了,头发滴滴答答往下流水。先前带着血迹的绷带被扔到地上,床上堆了几卷,显然是包扎失败的成果。
叶延淮看见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走到她身边,语气愈发冰冷,“你是跳河去了吗?”
冼青鸿不说话。
“伤还没好就到处乱跑,你怎么就成天和自己身体过不去?!”
冼青鸿埋着头,冷冰冰吐出一句:“和你没关系。”
他闻言一怔,自嘲道:“那我还真是多管闲事。”
叶延淮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却蓦然顿住了。
他在冼青鸿面前,太容易被惹恼。可,以他本身的观察力,这种事放到别人身上,他起码已经思虑了五个来回。
于是他慢慢转过身。
冼青鸿左手紧紧攥着绷带,用力到骨节泛白。头发遮住脸,身子则完全缩进床铺的阴影之中。
叶延淮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走过去,站在冼青鸿床边,很是犹豫地喊了一声:“冼青鸿?”
她没有应声。
他慢慢将手放上她的肩膀,极压抑、极微小的颤抖,隔着手掌,传向他的五脏六腑。
叶延淮丢盔卸甲。
他半低下身子,手指轻轻挨着冼青鸿的肩膀,语调与方才完全不同了。
他说:“你哭什么啊?”
他把冼青鸿垂在眼前的几缕头发拨开,才发现眼泪已经沾湿了她整张脸。他手忙脚乱地去擦她的眼泪,袖子没一会儿就湿透了。
冼青鸿咬得嘴唇发白,他看不下去,轻声说:“你哭出声来吧。”
她顿了一下。
屋子里一片寂静。
紧接着,她仰起头,像个小女孩似的大哭起来。
叶延淮一直以为,自己身为医生,再惨烈的场景也见过了。可他没想到,之前所经历的一切,似乎都比不上冼青鸿这一声痛哭来得让他难过。
他刚才为什么要怪她呢?
她和小衡大吵一架,又受着伤淋了那么大的雨,他怎么就不想想,她有多委屈呢?
冼青鸿似是要把之前没流出来的眼泪都哭个干净,半个小时后才逐渐止住声息。她抽噎着看向叶延淮,终于吐出一个字,“疼。”
叶延淮立刻问:“哪里疼?”
“腿,”她指了指伤口,“包不好,撕开好几次。”
“我帮你。”
叶延淮帮她把绷带一圈一圈缠好,最后打了个结。冼青鸿鼻尖哭得通红,睁着一双水亮的眼睛看向叶延淮。
叶延淮怕她又哭,赶忙夸道:“有进步啊,冼少尉。疼了会说,委屈还知道哭。”
谁知冼青鸿眼圈一红,哽咽道:“不是你说可以哭的吗……”
叶延淮:“是是是!可以哭!尽情哭!”
冼青鸿就真的又哭了一个小时。叶延淮一直在一边坐着,看她嗓子颇有些哭哑的迹象,赶忙给她递了杯水。
冼青鸿“咕咚咕咚”地把水喝完了。
叶延淮:“哭完了?”
冼青鸿:“嗯。”
他点点头,把水杯放回床头柜,朝门外走去。冼青鸿无声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小衡回来,我很高兴的。”
叶延淮停住脚步。
她嗓子有些沙哑,“我只是……太生气,他怎么能假装自己死了,就再也没有音信。”
叶延淮转回身,帮她将被角掖好。
他说:“我知道,好好睡吧。”
然后将灯吹灭,又掩上房门。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下楼走出了旅社的大门。
雨丝细密了许多。他没打伞,慢慢往太平街的方向去。走了很久,再抬起头的时候,是叶家在长沙的宅院。
叶绍温去世后,他和叶延恪一同为父亲送葬,并在宅院之内设立灵堂。自此之后的许多天,叶延恪都会在灵堂坐到深夜。
叶延淮推门朝灵堂走去,叶延恪果然在。
他盘腿坐在墙边,拿一本书,借着台上微弱的烛火逐字逐句地读。看见叶延淮来也不惊讶,只抓过个蒲团,朝他的方向推过去。
叶延淮顺势落座。
一眨眼就像是回了嘉兴,两个人都还年少。借着夜色躲到无人处,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他说:“哥,我有些事想不明白。”
叶延恪抬头看他。
他说:“我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想管一个人的闲事。”
叶延恪问:“你欠他人情么?”
叶延淮说:“不欠,我帮过她,她也帮过我,我们应当算是扯平的。”
叶延恪点点头,又问:“那你和他相识很久么?”
叶延淮说:“不久,半年而已。”
这就有趣了。
叶延恪放下书,斟酌道:“是男是女?”
“这有关系么?”
“当然有关系。”
叶延淮看了一会儿地上的灰尘,说:“女人,是个女人。”
叶延恪笑起来。他将书扔到叶延淮怀里,砸得他正襟危坐。
“我怎么有你这样笨的弟弟?延淮,你这是喜欢上人家了,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叶延淮似乎受到了什么打击,很是愣了一会儿。
然后他叹了口气。
他说:“不是什么好人。”
——
雨过天晴。
巷子太窄,一天也就清晨那几小时能晒到太阳。谢琼将几盆喜光的花往室外搬,有一盆略重,她起身时花盆险些脱手。
有人帮她托了一下。
她回过头,神情略有错愕,“您……”
冼青鸿站在太阳光里,脸色苍白,与昨日那个气势汹汹的女军官竟完全不似一人。
谢琼说:“您又要找小衡么?他昨天回来得很晚,应当还没起,我去帮您叫他。”
冼青鸿却说:“不是,我来找您的。”
两个女人进了花店。
谢琼将袖套摘了,和冼青鸿坐到平日写信用的桌子旁。听昨天那意思,这女军官是冼之衡的姐姐。
她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呢?
冼青鸿环顾了一番四周的鲜花,神情略有感慨,“您这花,是养得好。这种太平日子,难得。”
谢琼冲她笑,“那还不是你们的功劳。没有你们在前面挡着,长沙早就被打下来了。”
“职责所在。”
冼青鸿顿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是什么?”
“这是我今天来的原因,”她把信推到谢琼身前,“一些钱,麻烦您以后帮我照顾小衡。”
谢琼急忙推脱,“您这是什么意思?”
“谢小姐……”冼青鸿斟酌着用词,“您到底知不知道,小衡是什么身份?”
“他说他是沦陷区的难民,”几乎没有停顿,谢琼很快跟了下一句,“可我知道他是空军。”
冼青鸿一愣。
刚睡醒、躲在拐弯处听墙角的冼之衡也是一愣。
谢琼站起身,从墙边拿出个木盒子,盖上有镂空花纹,成年累月放在花店里,沾染着一股浓郁的花香。
她把盖子打开,冼青鸿的神色变了。
飞鹰臂章,上面还盖着一把枪。
谢琼慢慢说:“我收留他的第三个月,他把这臂章和枪扔进水沟里,正好给我撞见,我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这孩子心思太细,想的东西也多,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隐情。不敢问他,也不想戳穿,就把东西替他收起来了。你是他的姐姐,也是空军,那你这次来,是带他回去的么?”
冼青鸿把那枪拿出来掂了掂。枪管太久没擦,几乎生了锈。她手指摩挲着斑驳的锈迹,自嘲道:“怪不得他不愿意走。你这样的姐姐,可比我强多了。”
她把枪放回盒子,“我不是来带他走的。我昨天一晚上没睡,也想明白了。他既然不喜欢打仗,就让他留在您这儿做个花匠吧。
“只当我没来过您这儿,也没见过冼之衡。这钱逢年过节给他买件新衣服,店里要是周转不开,也能拿去用。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他一直不好,以后也帮不上他什么。这点心意,您就收下吧。”
花厅背面,冼之衡靠着墙,慢慢坐到地上。
姐姐对他不好么?
不是,姐姐对他特别好,是他太不争气。
谢琼很少和别人争执什么,冼青鸿既然是小衡的姐姐,要做什么她应下也就是了。
脚步声渐远,冼之衡听见冼青鸿说:“以后碰见什么,您给我写信,我能帮的都会帮。我现在在昆明的巫家坝航校做飞行教官,消息送到那儿就行。等以后调回四大队,我会写信告诉您新地址。”
谢琼的脚步顿住了。小衡也慢慢站起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谢琼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您是四大队的人?您……那您……认不认识许钧?”
冼青鸿本都打算走了,此刻转过身,颇为震惊地看向谢琼,“许钧?”
大约是从她眼里看到了希望,谢琼迫切道:“是,许钧,您认识他么?我好久没收到他的信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冼青鸿沉默了。
谢琼平日对什么都淡淡的,此刻却被这沉默弄得焦躁起来。她握着冼青鸿的手,不住地问:“他怎么了?他受伤了吗?很严重吗?”
冼青鸿慢慢把手抽出来。
她从口袋里抽出空军统一的飞行证,慢慢翻到最后一页,里面夹了些零碎的票据和纸条。她找出一张手掌大小的,递到了谢琼手里。
如果说字如其人的话,这写字的人应当生得很俊朗。
他在字条上写,“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谢琼的目光定在这行力透纸背的字迹上,“这是……许钧的笔迹。”
冼青鸿点点头。
谢琼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追问道:“这字条为什么在你手里?他人呢?他写这些话做什么?”
冼青鸿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谢小姐,这……是许队长的遗笔。”
谢琼呼吸一滞,五脏六腑都痛起来,一股血腥味儿从喉咙里往上涌。
她倒退两步,语气里几乎带了几分哀求,“不可能,冼小姐,您不要这样哄我啊。他只是部队转移得太频繁,没有办法回信,怎么就是遗笔了呢?您现在不是在航校吗,不要道听途说呀,你再去帮我打听打听,好不好?”
冼青鸿觉得自己真是残忍极了。
她别过脸,眼前仿佛又腾起那日的黄土,“不是道听途说,是我亲手……埋的他。”
小衡的心在一瞬间坠进无底深渊。他从角落里冲出来,看见谢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护士谢小宛当天下午就赶到了长沙城。
她看见冼青鸿,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对她又抓又咬,“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昨天凶巴巴地要去花店,今天我表姐就晕倒了,你到底做什么了?!”
冼之衡把她拖开,厉声道:“小宛,你别发疯!”
“冼之衡!你个白眼狼!”小宛一口咬上他手腕,口齿不清道,“我姐姐好心收留你,现在你倒向着外人!空军怎么了,空军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
在座的都是束手无策,反倒是和叶延淮一同赶来的叶延恪将小宛扶起来,带到门外慢慢解释。
叶延淮刚开了个安神的方子,叫小衡去药房抓药。他留谢琼在卧室休息,出来却没看见冼青鸿。
再往外走,看见她坐在屋檐底下,闭着眼睛抽烟。
她大约是听见了动静,知道叶延淮过来了,把烟在地上按灭。叶延淮垂着眼睛看她,看她后脑勺抵住墙壁,头发散落,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
她叼着灭了的烟头,说:“叶延淮,这他妈叫什么事。那许钧,是我分队长。”
许钧的死,源于一个在空军内部都知者甚少的“覆巢计划”。
空军向有飞鹰之称,停放战机的地方便是飞鹰的巢穴。开战后不久,他们曾召开过一个秘密会议,宣布了“覆巢计划”的具体细节。
具体战术不表,关键在于,这次计划中需要两架战斗机作为诱饵将敌军火力转移。
“诱饵”算好听,“死士”似乎更为贴切。三个分队中,最终只有八名队员入选这次行动。而两名死士,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许钧就是其中之一。
计划开始的前一晚,冼青鸿去找他。她那时候刚进空军,许钧是第一个带她的分队长,两人感情很好。
一推宿舍门,地上全是纸。
许钧背对着她,一笔一笔地写,写完一张扔一张。她把字条捡起来,密密麻麻,全是“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队长,”她问,“你这是干什么?”
冼青鸿一辈子忘不了,许钧那天说话的声音,带着一种将死之人的暮气。
他说:“欠一个人的,还不了了。”
那晚过后,“覆巢”开启。而这场行动到后来都不为人知的原因在于,整场计划全盘失败。
八架飞机损毁过半,两名死士更是马革裹尸。阵亡的战士需要战友帮他们寄送遗书,冼青鸿清点过后,却偏偏少了许钧的。
她问负责遗书的干部,“为什么没有许队长的?”
那干部说:“他没有写。”
“怎么可能?”
“他没有父母亲人,不写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有爱人呀!他临死前,还在给爱人写字条呢!”
“阵亡战士的遗孀是会给抚恤金的,他没有结婚,也没有上报过,”对方答道,“我也不知道如何联系到你说的这个未婚妻。”
冼青鸿一直没想通,许钧为什么没有写遗书。
要上战场的人,心态会变得很古怪。他或许觉得,遗书是一种不祥的象征,于是选择不写。又或者,他真的就有那么一瞬自私,希望即便死了,也有个女人能念着自己,想着自己。
无论如何,一切到了最后,只剩下那满屋的字条,写着无数“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战火愈烧愈旺,部队不会花太多的时间在一个战死的飞行员身上。冼青鸿多方周折,仍然打听不到那个女人的姓名住处,终于放弃了。
阵亡者的宿舍很快被分给了新来的战士,满地的字条要被清理。冼青鸿拿走了其中一个,权当许钧存在过这个世界上唯一痕迹。
故事讲完没多久,小衡回来了。
冼青鸿似是还未想好如何与他面对面交流,当即转身离开。叶延淮为难地叹了口气,还是选择跟她出去。
寂静的花店里,便只剩下冼之衡与谢琼。
他将药煎好,端到了谢琼床边,一言不发地看了她很长时间。她仍昏着,睫毛微颤,脸色苍白,身上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
他嘶声道:“琼姐,对不起。”
——
离开长沙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冼之衡都会梦到他在花店的最后一晚。
他从木盒里取出他的臂章,他的枪。手指碰到飞鹰的绣线时,他的眼眶忽然热了。
谢琼抱着手臂看他,脸上的微笑似有似无。
他说:“琼姐,对不起。”
她说:“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他说:“我错了。我以前总以为,太平是太平,打仗是打仗。可是许大哥……战死,你这么难过。原来仗不打完,谁也过不了太平日子。”
谢琼叹了口气。
她随手折下一枝花,递给冼之衡。
“我这命啊,送了一个人上战场,又要送一个人。你去吧,等仗打赢了,来我花店,我还雇你。”
冼之衡接过谢琼的花,无处可放,最后将花插到生了锈的枪管里。
他忽然很害羞地说:“琼姐,我知道你是喜欢许大哥的,可是我……要是打完了仗,我回来找你,你能不能……”
他咽了口唾沫。
谢琼偏着头看他,神色有些不解。
于是冼之衡没有说完,他说:“我回来的时候再和你说好了。”
他仍然是很不喜欢打仗的。他不喜欢血,不喜欢杀人,不喜欢尖啸的炮火与刺鼻的硝烟。
可他如今有了上战场的理由。
他并非英雄,也并非伟人,心里装着的不是家国天下。
他只是想让一个女人过太平日子罢了。
这大抵,算得上冼之衡跟冼青鸿去巫家坝航校接受训练的唯一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