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碎裂,无数星辰一瞬之间灰飞烟灭,露出昏暗的背面。湖水霎时染上幽暗,似乎除了眼前明黄色身影的少年,一切都是虚无。
湖水伸出一双不可见的手,叫嚣着吞噬了她。
她惊恐地向少年伸手,少年漠不关心,任其被吞没。
再回神眼前已经大相径庭了。
桃树下,一名女孩捧着花枝,花枝上缀着几朵桃花,鲜艳欲滴。
她兴奋地追逐落下的桃花瓣,桃树不忍负意,花瓣纷纷扬下,她开颜,唇角盛放的笑意温暖得如同冬日的暖阳。
“湘儿,过来吧。”
一名宫装女子坐在桃树旁一张石凳上,向女孩招手。
她张开双臂,扑向女子,喊道:“母妃!”
“好!好!好!母妃在这儿呢。”女子莞尔一笑,温柔的抚摸女孩的头,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味到这笑有多幸福。
女子一边伸手拭去女孩头上的花瓣,一边取笑她:“湘儿是小花猫。”
“母妃替湘儿擦擦嘛。可湘儿是小花猫,那母妃岂不是大花猫了?”
女子没想到竟能如此作答,一时愣住,随后轻笑一声:“你啊,一张巧嘴,文曲星都辩不过你。”
“母妃的湘儿当然与众不同了!”
女子失笑道:“真是不害臊。”
女孩又去了,女子仿若无人般呢喃:“我该当安心了,是么?”
女子抚上胸口,那里如火烧般痛苦,而眼睫垂下,触目可及的是带有一丝殷红血迹的绣帕。
一年后,宫中大变,梅妃被查出与侍卫苟合,琉国国君一怒下赐鸩酒。
国君连带着不喜大公主元毓湘,怀疑非自己所出,滴血验亲虽无异样,但也厌弃了她。
两更天,此时连殿外掌灯的宫女都倚着红柱困倦不堪。
元毓湘还未睡,她在为母妃守灵。
乌青色的眼底,瞳孔里爬上几条血丝,眼睛周圈红彤彤的,泪珠还未滚下,眸中又溢满了。
“母妃!母妃!求您看看湘儿!湘儿且在您身下跪着,求您醒来再看湘儿!湘儿……湘儿……”
她哭的撕心裂肺,抽抽噎噎嚷着让母妃醒。
4岁的孩子根本不懂什么是死,只懂得她的母妃从此以后醒不来了。
母妃一定生病了。她想。
她小心翼翼的握住棺木中的手,手冷的似一块寒冰。
“母妃手好冷,”她苦笑,一边用左手紧紧握住那只手,右手用力搓着,“儿臣给您搓热。”
有一名内侍入殿,见她握住梅妃之手,大吃一惊之余又恶寒。
他怒斥:“公主?公主这是在做什么?这不合规矩!”
说完,几步上前,抓住元毓湘的胳膊往后拽。
她面无表情,直勾勾的盯着内侍,凶狠的似一头走投无路静待反扑的小狼。
她缓缓开口:“你敢动本宫试试?”
内侍惊恐的缩手,后退几步,被诡异的情景吓得不轻。
元毓湘揉揉梅妃的手,温柔的说:“母妃,湘儿给您活络活络筋骨,躺久了,手脚都软了吧?”
“放肆!”
这声吼令内侍下意识跪下,元毓湘淡淡的瞅了身着黄衣的来人一眼,继续和她的母妃说体己话。
来人上前一脚踹飞元毓湘,也不管她被踹飞何处去,面目狰狞的叫嚷道:“作为一名公主,整日里哭哭啼啼,孤还没驾崩。还抱着一个死人说话,嫌宫里不够晦气?”
元毓湘被踹飞到一根红柱上,无力的垂下手,后背火辣辣的,胸前的痛感使她踹不过来气,痛得只好蜷缩成一只虾的形状,还嘶嘶地抽气。
好痛。好痛。好痛……痛楚使她暂停了思考。
她喘息着,等瘦小的身板慢慢适应了这股痛苦之后,因为疼痛泪流不止,心口处也异常酸麻。
这是父王么?
可为什么他要打我?
为什么他要赏赐让母妃睡着的药?
为什么?
她抬头,来不及问出疑惑,名为绝望的苦海瞬间覆盖了心中所有的情感,眼前宫人正费劲的抬棺木朝外走。
她捂住胸口,踉跄着一步步朝宫人走去。
“孽畜!”
又是一脚,她仍被踹翻在地。
她像一只中暑的狗哈哈地大口呼出胸中灼热的气体,挣扎着坐起,然后站起,又被踹翻,如此反复。
吱嘎吱嘎,宫人抬着棺木走远了,灯火阑珊处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渐渐与母妃重合,只是瞬间淹没在无边的夜色中。
她此时说不上话,朦胧中一道身影含笑着取笑她小花猫,明明伸手就能触及,却遥远得仿佛一轮冰冷的明月。
她伸出颤栗的双手拥抱明月,却在瞬间碎裂为一片片,连同她心中苦痛,一同被埋葬在闪烁着雨珠的牡丹下的泥土中。
母妃和她约定好了,牡丹花开三次带她见父王。她看着雨中的牡丹挺立着,终于迎来第二次花开。
一切都归于静寂了。
她睁眼,是木制房梁,伸手,有人将温热的毛巾敷在她额前并握住她的手。
她看向来人,是母妃的暗卫木槿。
身体异常灼热,昏昏沉沉的。
木槿无话,将毛巾反复浸润给她去热。
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感觉说什么都无意义。
可当她回忆自己如何弱小,一步步看着母妃被人夺去时,情不自禁揪住了被褥,她咬牙切齿的说:“木槿,我想学武功。”
木槿一愣,随后点头。
木槿让她服下名为戴家秘药的药丸,同时把药方一并交与了她。
“木槿,”她从药方中抬头,“以后就是我自己照顾自己了,对么?”
木槿回想昨日那事,她躲在暗处,看着元毓湘被人殴打,无能为力。
木槿咬紧牙关,将元毓湘拥入怀中,轻吻她的额发,轻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主子。我一定会护着您。”
元毓湘拍拍木槿的手臂,表示明了,只是她们俩都知这承诺只是空头信笺,注定不知飞往何处去。
5年后,她9岁了。
血珠从眼角缓缓滑落打湿衣领,艳丽得仿佛冬日里的腊梅,配合着她面无表情的脸,似乎略微有些恐怖。
少女瘦弱的身躯默默忍受着从四面八方抛来的石子,根本无处可躲,避不可避。
这些欺凌她的人正是这个世间她为数不多的亲人,同父异母的兄弟和妹妹们。
她的妹妹们不爱看这些见血的,喜欢推她入水,欣赏她挣扎的模样,再一脚将她希望撕碎。
“呕~”她颤抖的手攀住了湿滑的苔藓,口中的闲腥和胸中的胀痛强迫她吐出一汪湖水。
“姐姐好顽强!继续哦!”7岁的三公主蹲在她上方,遮去了所有射向她的光,以一种神明的姿态欣赏她的丑态,嘴角挂着的礼仪微笑毫无温度。
“是吗?我会继续的。”
继续活下去的。
她在心里这么补充,毫不在意三公主将她的头按进水里。
在象征性的挣扎,听到三公主满意的大笑后,她僵着一动不动。
耳边嬉笑声渐行渐远,她甩甩脸上的水珠,习惯性的朝岸上伸手,等待木槿拉她。
两只手接触的一刹那,她惊愕的抬头,手的主人是一名少年。
与木槿常年练剑手上厚厚老茧不同,少年的手略微结茧,但并不粗糙,且年岁尚小,异常柔软。
这也是她一瞬间看向来人的原因。
少年身着二等内侍服,身子略微测过,露出一点阳光明媚的抚过她的身子。
少年五官过分精致,细看下竟与她六分相像,只是她可没少年那般好命。
少年见她抬头那一刻,唇角迅速扬起,脸上扬起一抹灿烂如烟花盛放般的笑,即使背光黑暗了也能绚烂夺目。
他不自在的略过元毓湘湿透的身子,闭上双眼,笑道:“上来了哟?”
还没反应过来,少年看起来比她强壮不了多少的手臂已将她脱离湖水。
元毓湘上岸了,少年睁开双眼,蹲下身,关切的问:“还好么?”
元毓湘心里略微复杂,若她以前听到这话怕是恨不得推心置腹,但她现在关心的仅仅是,这个人究竟是哪一派的?帮她想要什么报酬呢?
最终她挣扎着站起来,冷漠的答:“谢了。”
甚至她连谢都不想说,不过各取所需,只为了不留个恩将仇报的坏印象。
少年目送她走远,却并未上前,只是略委屈的大喊:“没诚意!”
不过一笔交易,等她做交易时看诚意就行了,哪儿那么多委屈?
元毓湘很快止住思考,因为她似乎过分关注那少年了。
令她惊讶的是,几月过去了从仲春入秋也未曾有人联系她。
难道那日那人救她真的就因为是顺手?这理由,她可不信。
那与她相似六分的容颜,是龙子无疑了,既是龙子,轻而易举的从那群人手中拿下她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慢着。
她攥紧右手,狠狠掐住自己手心。手中的刺痛很快将希冀磨灭。
无人无缘无故救一人。
为何要奢望他人来救自己,他人或许已自顾不暇了,况且还清恩情是很麻烦的,有时赔上性命也不够。
等等,她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为什么要一直想着别人,自己的事不够考虑吗?
人要自私,不然怎么活下去。
说起来,那群人有一阵子没找她麻烦了,不会是他吧?
她不经意间又胡思乱想,眼瞅着到了王后寿宴。
这日,她收到了凤笔请帖。
因她丧母,又无人愿意收养,是整个王宫里最无存在感的龙子。按理说这种盛况她是没资格参加的,即使硬着头皮去了,暗地里也是要被人教训的。
元毓湘有些不知所措,这种东西怎么会到她手里?
再三确认无误后,元毓湘十分忐忑的前往寿宴,未曾料到此次将成为后半生的望眼欲穿的风景。
她规矩的端坐,衣物等也全是中规中矩的款式,只期盼能低调。
元毓湘心不在焉的浅酌果酒,眼角不时瞥过右边几月前见的少年。
他一身玫红的深衣,微笑着端坐,双手掌心向下规矩的呈放于双膝上,案台上的果品等丝毫未动,像一个精致的铜像。
王后之位处于他之上,初次面见王后,她似乎温柔娴静,眼神似春风拂面般略过少年,眸中盛满了赞赏。
陆续有乐师等伶人歌舞助兴,等末尾一人舞毕,王后好似极为欣赏的夸耀了元毓湘,赞叹道,得女如此,不负春光。
元毓湘揪住衣襟,不敢太过用力,怕让人看出端倪。说实话,她自认为目前状况不错,并不想成为王后养女。王后提此事绝非偶然。言简意赅,有人又想算计她了。
玫红的深衣在她眼前一闪,恍惚间夹带着桃香,格外醉人。
他说,请求母后将元毓湘过继。
话十分漂亮,但元毓湘抓住了其中的关键。
只是为什么?
没有任何好处吧。
像她这么并无势力的龙子,反而是麻烦。
打定主意,元毓湘起身向龙座上她深仇积恨的琉国国君跪下,状似轻飘飘的开口:“儿臣以为罪妃之女罪恶深重,王后娘娘冰清玉洁,实在难以担当嫡女。”
任凭少年和王后如何舌灿莲花,元毓湘把自己贬低的一文不值。
宴席上的众人着实惊讶,天赐良机,这大公主莫非疯了不成。
然而她冷静得很,也正是因为冷静过了头,她才了解这般好实在太炽热了,常年冰封的心无法承受如此热情的火焰。
寿宴不欢而散,王后似乎不悦,少年在劝解时也不时疑惑地望着她,仿佛问她为何。
她一面唾弃自己懦弱,一面认定自己聪明正直,旁人看来面无表情,实则魂不守舍的飘出了这儿。
四王子在僻静处拦住了她,观四下无人后,狰狞着大笑,嘲讽她:“腌臜的臭泥永远也别想爬上云端。”
她此时没心情听这些,若无其事的略过四王子身边。
下一刻,脚尖一痛,她被绊倒。
四王子抓住额前的发,强迫元毓湘看向他。他欣赏元毓湘吃痛扭曲的表情,吐出一口浊气,说:“谁准你无视本殿?”
就应该是这样的。没有谁会看的上她。无权无势的一个小小孤女,若不是靠着公主的名衔混吃等死,现在尸骨早已发臭。
可以往麻木的心此刻却发痛,并且感觉委屈。
元毓湘,你在做甚?
眼泪不禁滑落。眼前渐渐朦胧了,唯一看得清的是四王子兴奋的表情。
不许哭,你有什么资格哭?这是你唯一的自尊了。你要把唯一的自尊暴露在你厌恶的人的面前吗?
只是心里越让自己止住哭泣,心里就越发苦涩。
你刚刚都做了些什么,那样和善的王后娘娘和王兄你也要推开?像是全天下唯一的大傻子!死死揪住那点可笑的尊严不放。
“怎么,这不是有表情么?”四王子更加狰狞的大笑,“以往还以为你是块石头,原来也是有心的。后悔了?只是接受了又如何?像那样的地位也是你配肖想的?”
四王子将手中的额发松开,同时一拳挥去。
她被狠狠抛向地面,疼痛是次要的,只是衣物顿时混着尘土,十分狼狈。看上去和乞丐有何区别?
那只罪恶的手眼看下一刻就要伸过来了,她瑟瑟发抖,不敢让木槿救自己。
若木槿或她在这里与四王子起争执,她无人可依,结果只能是她受罚。
她闭上双眼,却听一人说:“够了!”
还是那个少年,不,是她的王兄。
和宴席上不一样的打扮,更加简便,只是仍旧是玫红色。头饰等也统统摘除了,只笼了一个素净的发髻。鬓角的发丝凌乱,双颊粉红,还微喘着,一看便知他的急迫。
他眉间皱起,嘴角也不噙着那副若有似无的笑意了,即使身姿单薄,仍然护住了元毓湘,同时不忘钳住四王子作恶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