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灭亡,已经是几年前的的事情了。就连这画舫,也只剩这几艘翻修了一遍又一遍的还在水上漂着了。虽上了些年岁,可是船的骨架仍是上好的,对于那些富商阔太来说,总比江上漂着那些满是鱼腥味儿的小船要好得多。
沈婉煦解开自己外面披的大褂,她们这些人的外衣可是不允许进船舱的,里面穿的叉开到大腿根的旗袍,也只有她们这些弹琴唱曲儿的穿着不觉得奇怪。可终究是刚开了春,晚上江边的冷风还是吹的沈婉清一哆嗦。她搓搓手,赶忙向船里窜了过去,船上人流匆匆,一个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她身上,撞得她退了好几几步,回头一望,只见到一个匆匆离去的高挺背影。沈婉煦叹了一口气,继续向船舱走去。今天晚上,就是她最后一次弹琵琶了,沈婉煦摸了摸缝在内衣里厚厚的一塌子钞票,她想起了以前做工时在那家主人房里听到的黑胶盘子的声音,那是位西洋歌手,嘴里呜哩哇啦唱着不知名的调子,可那声音真好听,就像是富家小姐们摆弄发钗上的珠饰时发出的叮当声,从那时起,沈婉煦就发誓一定要去到另一片大陆学这样美好的声音。
沈婉煦坐在船舱的角落处,往脸上一层又一层盖着香粉,自从她决定去西洋起,她就辞掉了那些耗体力的小时工,找了几份在学堂的营生,白天在学堂里帮忙抄书打扫卫生,晚上就在图书馆整理书册,周末就在勾栏瓦舍唱唱曲,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现在,她已经攒了好大一笔钱了,足够她坐上跨国轮船了。沈婉清笑笑,明天晚上,就是船出发的日子了。
“小婉姐,李老板叫我们上台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跑来朝她挥手道。
“来了来了,这就到了!”沈婉煦戴上了最后一只耳环,抱起琵琶和那个女孩一起过去。
果不其然,沈婉煦仍然被安排在最后面,不然她那张死白的脸,还不扫了来听曲儿人的兴致。她一边弹着,一边扫视着人群,角落里一抹特殊的光亮吸引了她的注意。一个十八九的英俊少年,足已夺走了豆蔻年岁少女的心。少年安静地坐在桌子旁,翘着二郎腿在看着一本红色封皮的书,眉头轻轻地皱着,另一只手若有若无地磨砂这嘴唇,用指甲刮着嘴唇上的皮肤。他好像是在等候着他的晚餐,桌子上的杯子已有了干涸的水渍。当然,细节就是沈婉煦自己想象出来的了,这是船上最高级的饭厅,服务生比客人还要多,怎么可能让她们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些名人商贾。
少年一抬头,恰好对上了她炙热的眼神,少年轻轻地笑了,那一瞬间,沈婉煦感觉自己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她好想再看他一眼,可是不知道他是否仍看着自己,她盯着琵琶上的弦,僵硬地拨着几个单一的音。沈婉煦是在战争中活下来的孩子,她是从她母亲的尸体底下爬出来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果决,她扯下了母亲手上翠绿的金镶玉镯子,便头也不回的跑了,不到半刻钟,她母亲躺着的地方便又掀起了另一场战争。即使是那样的场合,沈婉煦也从未胆怯过,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了抬头看一眼的勇气。
“嘣————-”沈婉煦那把破琵琶终于提出了抗议,断弦划伤了她的手,惊愕之时她猛地向那个方向望去,那个少年却早已经不见了。她还没来得及失落,便在客人的嘘声与李老板的拉扯下被换掉了。上去的女孩仍是纤手抚琵琶,厚厚的妆和笑吟吟的脸。
沈婉清被推搡着赶出了床仓,在船的背面一个角落里翻出了她夹棉的大褂,甲板上的空气冰冷的吓人,今晚,她应该又没有睡觉的地方又没有饭吃,更不用说有钱拿了。她看着冰冷的河面,突然想到自己的母亲了。她的母亲是她记忆里最好看的女人了,月牙眉,核桃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所以也因此嫁给了她爸爸,她爸爸是当地富甲一方的商户之子,更是当时推翻清政府各地突起的义军首领之一,只是还没等到革命结束加官晋爵,就早早地牺牲在了战场上。沈婉煦也早已不记得母亲为了带大她受了多少委屈,即使是食不果腹的日子里,也不忘教她弹琵琶,教她绣牡丹。母亲说,父亲留给她们的东西早就当光了,只有这镯子,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只要有这镯子,她们就总有会老沈家认祖归宗的时候。
沈婉煦的眼睛红红的,平时为了活下去她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只要闲下来,就会忍不住想起母亲。她当时多么想带着母亲一起跑,可是当她母亲倒下的一刻,她便知道母亲再也跑不了了,母亲的身子紧紧地护住了她,一股腥热的液体便钻进了她的衣服,紧接着就肆无忌惮的弥漫开来。母亲最后的几个字,就是让她带着镯子快跑。
沈婉煦揉了揉鼻子,摸了摸手腕上缠着厚层铜箔纸的镯子,心想,这个破玩意儿怎么就这么重要。比起保护好镯子,她多想保护好母亲。但无论如何,母亲拿自己的命换了她活下来,她总是要好好活着的,生活再苦,她也咬着牙挺过来了。如今,她也攒够了去西洋的钱,苦日子马上就到头了。听说在那边,人是不分三六九等的,每个人的人格都会受到尊重。夜已经深了,沈婉煦朝着放衣服和货物的地方缩了缩,能将就一夜就咬牙挨过去吧。空中星星一闪一闪的,在甲板边缘,她看到了一个神奇的小铁匣里擦出了火花,像星星一样,也亮亮的,只是这火光下,映着那个人的脸庞,沈婉煦笑着,他可真好看啊,她好想凑近点去看看,可是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朦胧之中,那个人好像渐渐变大了,也渐渐变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