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已经在门外立了小半个时辰了。
看门的小厮耐不住性子，伸长了颈去瞧。但今日雾大，再怎么张望，都只能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的影子在浓重非常的白雾中若隐若现，缥缈着身形。一站一立之间，给这笼罩天地的雾气更染上了几分神秘。
两个年轻的小伙子面面相觑。在昭王府打杂打了不到三个月，便碰到了这等邪门的事情。
终是一人跃下了石阶，几步小跑，到了那人身边。
是一名长相清俊的男子。头戴斗笠，身着一袭白衣，墨色的长发悠悠从垂下的纱笼中倾泻而下，散至腰间。纱后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直视着昭王府的大门，透着令人喘息艰难的压抑与悲哀。
他瘦的太厉害了，皮肤白的透明。纤瘦的身材与背后那个用素色的麻布包裹起来的大物件儿形成了极不相称的可笑比例。
着黑衣的小厮愣是半天未说出一句话来。
一身仙士风骨，眉目间却是尽显病态，隐隐还映着几分苍凉。
“这位公子，外头雾大了。要不小的去和王爷通报一声，让您……进来坐?”
那人摇了摇头，柔顺的墨发随着这细微的动作画出了好看的线条。
“不必。站一会儿，就好。”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只有这句诗，才能配得上他那清澈动人的嗓音了。
“这里是昭王府，对么？”
“是……王爷在府中处理公务，要不……”男子忽是展露了一个出尘却凄苦的笑容，理了理在风中凌乱的衣袍。
“麻烦告知昭王一声，千辰逸，来过了。”
小厮楞楞地望着白衣身影消逝在愈发浓重的雾气中，半晌才回过神，立刻如打了鸡血一般一跃而起，不顾伙伴惊愕的眼神，奋力捶打着镶金的红木大门。
云墨殇手中饱含墨汁的毛笔轻轻一颤，尖端溢出的一颗黑珠在白净的纸页上染上了一抹污浊。他抬起头，遂星闪耀的黑眸冷冷地注视着小跑进房的锦衣男子。
“谁在外喧哗？”
“是皇兄安排看守大门的一名小厮。”
云墨潇天生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丝毫不顾自己亲哥哥又冷了半分的神色，摘下近前盘中的一颗葡萄塞入了口中。
云墨殇眯起眼睛，俊郎的面上染上了一层阴霾，默默注视着自己从小便不省心的弟弟四仰八叉地躺在塌上，抱怨着微酸的葡萄，用食指揉了揉眉心，只觉得无语。
“他吵嚷着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说，不久前一个叫什么……千辰逸的人来过。”
云墨潇似笑非笑地瞟了沉默不语的男人一眼，立刻收回了目光，自顾自地欣赏起挂在墙上的山水美人图来。
男人的身形一滞，将手中的笔粗暴地按在砚台上，深不见底的眸子中卷起了黑色的风暴。
千辰逸……千辰逸……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云墨殇静如止水的内心激起了层层涟漪，又瞬间转变为了席卷天地的狂风骤雨。
他忽的站起了身，目光如苍鹰浅色的眼珠般狠厉与坚决，透着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
云墨潇本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差点从塌上跌下去，但当他看到皇兄的眼神时，却是一愣。
只属于帝王的，暴怒。
这是他与那刀般的目光相对时，它带给他的第一感觉。
云墨殇转头，不再理会云墨潇畏惧而惊异的表情，径直出了房门。
“皇……皇兄!马上用晚膳了!”
他听着身后传来的那个声音，头都不回，冷漠地留下一句：“滚回你的宁王府去！”
云墨潇看着房门在自己面前重重地关上，狠命地在地上跺了两脚，竟是没有扬起一粒尘土。
“走！回府！”
门外站着的侍卫满脸都写着疑惑，怎么两位皇子在书房聊的好好的，突然就一前一后黑着脸走人了？这人是个莽夫，空有一身力气，教养方面却是甚乏，她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也就怎么问了。
“他家书房太干净了，本王待着不舒服。”
侍卫忽的想起自家王爷府中的环境和书房的“雅态”，郑重得点了点头。
云墨潇回头瞪了那老实人一眼，又冲着被白雾笼罩的天空长吁了一口气，低低的笑了几声。
“昭王啊……定是心急火燎地找他的小情人儿去了！”
“什……什么？”身旁的侍卫一个踉跄，“昭王竟然……”
“是啊，谁能想到那个死人练会突然开了窍呢？”云墨潇的面上笑意难掩，用折扇一下下敲打着左手的掌心，疾走的步子慢了下来，回味着五年前的那个雨夜……
与此同时，那个被暗指的男人摸了摸微微红肿的鼻头，将身上的衣物拉得更紧了些。
“入冬了，近日的天气会越发寒冷。千乐师要多添些衣物，免得沾染风寒。”
他对面披着铠甲的少女年龄不大，眉宇间却透着男子都少有的英气，长发束起，由头顶一根玫色的发簪牢牢固住。可能是饮了几杯酒的缘故，两腮微微通红，衬得面上清朴却大方的淡妆艳丽了几分，被酒气熏得带有些许迷离的眼中多了一抹情窦初开的女孩儿应有的稚气。
云璟兮托着腮，饶有兴趣地注视着面前神色淡然的男子。
“多谢公主关怀。”千辰逸双手托杯，与少女一同将其中的烈酒一饮而尽。酒水的辛辣在喉间久久未散，千辰逸皱眉，双颊现出了不甚明显的两抹绯红。
“好酒！”云璟兮举杯大笑，还未成熟的嗓音带着豪放不羁的态势，身后立着的红缨枪尖端射出的利光也在沾着酒气的灯火中渐渐变得柔软了。
“最近京城太平么？”千辰逸扶着额头，问向了对面坐着的云璟兮。
少女本想因男人的不胜酒力嘲笑他一番，听闻此言，却是微微沉下了面色，白皙的手指轻轻扣着棕红色的木桌，良久，苦笑一声：“若是太平，想必本公主也不会身着这一身铁甲了罢。”
千辰逸点点头，不再言语。点起的蜡烛映的他苍白的脸上多了些血色。
“这种麻烦的事情交给我们这些年轻人就好，您老人家还是先把身子养起来再说。”
云璟兮嗔怪地打量着千辰逸瘦弱的身躯，勾了勾唇，特别加重了“年轻人”这三个字。
其实千辰逸也不过二十出头，她这话纯属打趣调侃，不过他这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全然不像二十多岁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的男子，反而比作垂垂老矣，病得下不来塌的老人更为贴切了些。
云璟兮看着千辰逸又要饮酒致谢，慌忙起身拦了下来，好一阵劝说后又跌回到了竹席上，直为这乐师大人的死板感到头痛。她抬头看了看窗外朦胧的景色，已经毫无征兆的布上了夜的黑纱：“真是奇怪，这雾还是未散。多年来，这等古怪的事情可不多见。”
千辰逸起身，酒后沉重的躯体顿时一个趔趄，云璟兮慌忙去扶，却被他挡了下来。
“天色已晚，辰逸不便多留，公主早些歇息罢。”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醉的不轻。
“真是个一杯倒。”云璟兮凝视着那个一步三晃的身影出了厅堂。果然，即使醉了，还是一样的飘飘欲仙，儒雅英俊。
心中忽的染上了滔天的情愫与悲凉。之前的日子终究过去了，从两人在槐花树下分别的那一刻起，便是形同陌路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叫自己“公主”了？
为何不可以再展颜一笑，叫自己一声“兮儿”呢？
到底还是个孩子，她终是抵不住烈酒带来的醉意，扑倒在面前的方桌上，伸手抓过一旁搁置着的古琴，弦音流转，朱唇轻启，吟唱出声。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弦声与歌声交织成一种复杂的情绪，充满渴盼却难掩悲凉。
一曲终，两行清泪已在泛红的面颊上肆意纵横，沾湿了散落而下的长发。
云璟兮呆呆地注视着手中的发簪，火红的颜色刺得她心角生疼。
她觉得自己爱的真卑微，又恨那个男人对这爱意的无动于衷。
少女弃了琴，默默凝望着厅堂那扇雕琢着玫瑰的大门，那白衣身影早已远去。她挑起细眉，自嘲地笑了笑。
既是无人再听，又何必再奏呢？
她站起了身，握紧了红缨枪，背影满是将军独有的傲气。而唯一落在竹席上的，是仍存留着少女余温的估古琴。
无人知晓，多年后以一柄缨枪，一匹赤马，一袭红衣名震天下的大舜公主曾一手执琴，拨动细弦，更是不知，她曾如一名多愁善感的乐姬般，吟出了“心若相知，无言也默契；情若相眷，不语也怜惜”的哀伤情愫，又不禁为之落泪。
雾，仍是未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