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他又走了一段，便闻溪流潺潺，有鸡犬之声，那是个挺小的村落，人们衣着朴素，但十分热情好客，见了息泽，都迎上来，问那妖怪如何了。
息泽道蛇妖逃走了，不过受了他的结印和我的灵焰，暂时不会再来了。
村民们又是感谢又是跪拜的，非要留我们吃饭，晚上又升起篝火来歌舞庆祝。息泽同我说，此处唤作斥怀山，他来之前，这村子已被那蛇妖侵扰了许久，死了好些人。
我望着漫天的星辰，又望着这些凡人，他们脸上虽然带着笑，眼里却有泪，想来生离死别，无论神仙还是凡人，都一样痛彻心扉。我问息泽：“仙君年长我许多，想必懂得也比我多吧。”
“你想问什么？”
“你说人死后，会去哪里呢？”
“人死后会有灵使渡魂，魂魄归于冥界，再进入下一次轮回。”
“那神仙呢，魔族或是妖族呢？”
“你想问的，是绿姬公主吧。”
我点头，不置可否。
“仙人死后，亦有灵使收集魂魄，运气好的也可再入轮回。可是若魂魄无法聚集，便也无法。听闻绿姬公主被邛宁打散了魂魄，灰飞烟灭了。魂魄无法重聚，自然是再也回不来了。”
我失落地垂下头，望着地面的石子，心被什么堵住一般。
“不过小公主也不用太过伤心，你看这山间的风，天上的云，说不定哪一个就是绿姬公主所化呢。”
“你是说，嫂嫂没有消失，只是化作万物，藏在这世间每一个角落里。”
“嗯。”
我站起身来，闭上眼睛，感受风从指尖滑过，云在头顶飘过，溪水潺潺流过，江湖入海，日升月落，世间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而这世间的每一处都有绿姬，心头一下清明许多。
我呼出一口气，道：“多谢仙君。”
息泽浅浅地笑了。
“我要去找二哥。”我说，“从前绿姬是天族的太子妃，二哥和魔君是好兄弟，现在却要兵戈相向，二哥才是最难的。”
“可公主想过没有，也许殿下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如今局势混乱，你修为又浅……”
“可二哥也说，作为天族的公主，若有朝一日六界需要我我也要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我说，“我不想永远躲在二哥身后，我也想和他并肩作战。”
息泽默了一会，不再反驳。
我们并未宿在村中，息泽带我去行至河畔，他信手拈出一枝扶桑花，往空中那么一抛，花方落地，眼前就变了模样。
方才还是夜晚，现下已是艳阳高照，浮云万里，印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处木屋，和满园的花草树木。
“这是我在昆仑的居所。”息泽道道，“只是幻境罢了。这几日且委屈公主在此住下。”
其实一点儿也不委屈，我仔细打量四周，此处环境清幽，花草繁盛，虽说看起来简陋了些，但所需物什一应具有。
我随他进屋，屋中陈设简陋，入目便是一排排的书架，长几上放了一把古琴。此刻息泽正在屋中打坐，我想他与那妖怪缠斗了几日也该好好休息。也不好打扰，就一个人在四处闲逛起来。
这屋子前面种了许多花草，有些我甚至未曾见过，虽说是刻意栽种，但看起来有些杂乱无章，像是种下去就不管不顾，任其肆意生长，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花丛中有蜜蜂蝴蝶往来，好不热闹。
屋后不远处有一处温泉，腾腾冒着热气，泉水咕嘟嘟地从地下冒出，日光下似一串串珠花，其声如金石玉落，我伸手碰了碰，十分温暖舒适。再远处便是一排排黛色青山，无边无际。
惊人惊奇的是，这幻境中竟还有光阴流转，四时更迭。入了夜便见漫天星辰铺满天际，昆仑山高耸入云，我还是头一次在这样的角度下看星星，与人间的开阔遥远不一样，也与在星河边近在眼前不一样。那是一种看似伸手可及却又虚无缥缈的感觉。
虽说变幻幻境这种术法我也使得，但如此这般以假乱真，细微之至，却是不易。
我心中好奇，什么都要摸一摸碰一碰，转了一圈回来，息泽仍在打坐。我闲来无事，见案上放了一本书，随手拿起来翻看，那书是讲人间志怪的，大约是个凡人所写，讲狐妖报恩，人鬼有情之类，颇为有趣，而且寥寥几笔，人间百态尽在眼前。
书里其中一页夹了一朵赤色的扶桑花，已被书页压成薄薄一片，但形态犹在，花香淡淡，和息泽身上那股香味是一样的。
据说息泽的本体原是昆仑山上一株扶桑神木，原来这香便是扶桑花的香。
我看书入了迷，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做了一个梦，梦里分不清是天界还是人间，只见山色空蒙，轻烟缭绕的山里，闻得有琴声缓缓，如梦似幻，我循声而往，便见到一株硕大的扶桑树，梢头开满了赤色的扶桑花，在这苍茫天地间，格外醒目。而树下，息泽一身淡青色衣裳，面前一张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间娴熟地游走，微风袅袅，吹得他发梢衣袂微动，他眉眼清淡，衣裳也清淡，可不知为何，我竟觉得他比身后那赤色的花都要惹眼。
那琴声渐急，几分狂浪张扬，与他平时做派，并不相符，闻之似有涛声四起，惊风骇浪，我感到有一股巨大的悲伤重重叠叠将我吞噬淹没。可高潮将过，他却匆匆收了音，双手按在还在微微颤动的琴弦上，他额角沾着些许细密的汗珠，分明气息未稳，少顷，他才抬起头来，那双眼睛，眼眶泛红，泪痕犹在，眼神中说不清是怨还是恨，他望着我，叫我觉得害怕。
他道：“如今你可满意了？将我困在此处，成为你一人的禁脔，云杳，世上怎会你这样狠毒的人，为着一己私欲罔顾他人性命！”
我惊惶失措，不知作何回应，他突然站到我面前来，直直盯着我说：“我知道你心中嫉恨于她，决不会真心救她，可我已然做到这般地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她一个区区小妖，如何与你天族公主相比。”
我步步后退，岂料身后竟变成万丈深渊，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刺进我胸膛，我心口吃痛，脚步踏空，身体倏然下坠，眼前景象一时迷乱纷繁，我猛然惊醒，书本不知何时被合上，眼前是一袭青衣神色平和的息泽，与梦中之人，委实对不上。
他说：“有妖气。”
顾不上其他，我忙随他步出幻境，刚出幻境便被眼前所见惊住了。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林，如今只剩一片焦土，火势似乎刚收不久，地面还有些许热气，有些地方还冒着乌黑黑的烟。有些树木被连根拔起，杂乱地倒在地上，枝叶被烧了大半，有些则只剩下一个焦黑的树桩子。
怔忡间，息泽已经祭出青缨剑飞出好远，我不及多想，匆忙跟上，但见有一团紫黑色的妖气在林间游走，速度之快，仔细一瞧，这黑气里面包裹着那头巨蟒。息泽将手中青缨幻出数把朝她打去，但几乎都是落空，息泽凝聚真气，加重力度又一次发起攻击，那蛇妖终于被击中蛇尾，停了下来，我忙凑近。地上黑气渐散，躺在地上的蛇妖上半身幻作人形，下半身仍保留着原型，尾巴被青缨剑定在地上，她强撑着身体半坐起来，那张脸有半面爬满鳞片，她双眼猩红，双眉飞长，嘴唇呈红紫色，脸型瘦削狭长，说不出的诡异妖媚。但即使如今这般狼狈模样，她脸上仍无半点惧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