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姬死了。
阿银告诉我的时候，二哥已经从雪骷山回来两日了，可是整整两日他都把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就连父君也被拒之门外。
从绿姬走后整有三个月我没有见到二哥了，我很想他，想扑倒他的怀里，闻一闻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想靠在他的怀里听他说一说这世间的稀奇事，我还想吃他亲手给我做的糯米桂花糕。我也想嫂嫂，想她揉着我的脑袋，对我浅浅笑着，想她捧一樽茶，坐在院中，轻轻哼着家乡的歌谣。可是不能了。
阿银说，二殿下现在肯定很难过，因为绿姬死了。我问她什么是死呢？
在我的认知里，凡人才讲生死。
公主，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灰飞烟灭了，夫人不会再回来了。
我觉得难过，想到再也见不到那么好的绿姬了。
数月前，魔族内乱，以邛宁为首的魔族人向魔君晏禾发难，晏禾虽为魔君，但为人斯文又心软，断事犹犹豫豫，才令这场内乱日旷持久，魔族损失惨重。绿姬是晏禾的胞妹，魔族的公主，自当担起大任，为哥哥分忧。
我始终记得，临走时我问她能不能不要走？她蹲下身来轻轻摸着我的脑袋说，阿杳，我首先是魔族的公主，其次才是你哥哥的妻子。
可同样是公主，我受尽宠爱，自幼活得无忧无虑，绿姬却要担着整个魔族的生死，不论是嫁给二哥，还是为魔族殒命，她这一生，从未为自己好好活过。
我站在二哥的寝宫外面，已经不止一次被守卫拦下。我瞧着二哥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槐树，它的枝叶是那么茂盛，从前我常常爬到树上和二哥玩捉迷藏，现在它在风里轻微地摇摆着，枝叶也因为长久没有人修剪有大半钻出了院墙。我觉得二哥需要我。我悄悄爬上了墙头，借着那棵槐树，潜进了二哥的宫殿。
太安静了，我甚至听不见任何的声响，我蹑手蹑脚来到二哥的房间，轻轻推开门，我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二哥坐在床上，所有的窗户都关着，房间里光线昏暗，他穿着一身黑衣，整个人没在阴影里，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捂着脸。
他没有发现我。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轻轻叫了声：“二哥？”
他没听见。
我又叫了一声：“二哥？”
他依然不为所动。
我就这样静静蹲在他面前，大约过了一刻钟，他终于抬起头看见了我。
我首先看见他通红而疲惫的眼睛，然后是干燥发黄的皮肤，苍白干裂的嘴唇，鬓角微微凌乱的发。
昔日英姿飒爽风度翩翩的纨绔少年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形容枯槁不修边幅的邋遢鬼。
看见我，他很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他说：“阿杳，你怎么在这儿？”
我很想安慰他，可我实在不太擅长安慰人，也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我说：“二哥，嫂嫂什么时候回来？”
二哥的笑容僵在脸上，嘴角一点一点弯下来，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我的头发，到底在触到我的前一刻缩了回去。大概是因为绿姬常常这样碰我。
他慢慢说道：“阿杳，绿姬她，不会再回来了。”
好像起风了，我听见院子里的树刷刷作响，铺天盖地的，又好像在下一场大雨，可天界怎么会下雨呢？然后二哥突然紧紧抱住我，他说：“阿杳不哭，二哥在这里。”
我才发现原来我在哭，眼泪一直不听话地流啊流，我从没发现自己有这么多眼泪。我说：“二哥，我想嫂嫂了。”
“你还有二哥，二哥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二哥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我们就这样坐在地上抱着哭了好久。
直到我哭得没有力气了，我软软摊在二哥的怀里，他的味道还是那么好闻，我吸了吸鼻子，紧紧抱着他，害怕一松手，他也不见了。
往后数日，我整天腻在玄羽宫里，和二哥同吃同住，说是怕二哥难过，想要陪陪二哥，倒不如说是二哥陪我。他给我讲笑话，做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逗我笑，我们尽量不去谈及绿姬，可我知道，她已然成了我们两个之间的一道伤口。
绿姬死后的第二十日，父君召见了二哥，他们谈了些什么，我并不知晓，只是二哥去了很久，我在他房中等了很久，直到睡着，阿银劝我先回寝宫，说二哥怕是一时回不来。
我摇头，坚持要等二哥回来。我只想呆在二哥房里，瞧着从前熟悉的一切，看着二哥，好像嫂嫂从没有离开过，她只是像从前一样和我们开了个玩笑，暂时躲起来了，她一会就会回来，我这样劝说自己。我分明还能听见她的笑声，听见她喊我的名字，可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偌大天地，我不知何处去寻她，只能抓着她留下的这一点点痕迹，骗自己说她还在。
二哥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我迷迷糊糊听到开门声才醒过来，隔着屏风，二哥显然没有看到我，我看到他将门关上，然后整个人贴在门上，许久，才慢慢蹲下来，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低声哭泣起来，周围都太安静了，我只听得见二哥的哭声，心如死灰。
漫长生涯中，我头一回见到这样心如死灰的二哥，整整一夜，他就坐在哪儿，抱着自己，泣不成声。
天明时，他站起身来，擦干眼泪，整饬衣冠，脸上已看不出半点悲伤，仿佛重生。
玄羽宫的宫门在这一日居然打开了，二哥换了一身颜色艳丽的朝服，早早去了大殿。从前的二哥似乎回来了，可我总觉得他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待他下朝回来，我备好了早膳等他。
他讶异地瞧着我说：“你昨日没走？”
“怎么会，昨日等你太久，实在乏了，就早早回去休息了。二哥今日瞧着神色不错，是有什么开心事，也说与我听听？”
他忽然正色道：“阿杳，以后别总往我这里跑。”
“为什么？”
“你年岁也不小了，是该给你找个好姻缘，总腻在我这里像什么回事？”
“二哥说笑了，天界年纪比我大的仙子多了去了，他们都未曾婚配，我着什么急？”
“总之，别总往我这里跑。”
“谁叫二哥这里有那么多新奇玩意儿呢，二哥也知道我就是喜欢玩………”
二哥突然打断我：“阿杳，绿姬死了，她回不来了！我亲眼看着她灰飞烟灭，她回不来了！”
我蓦地掉下一行泪来，愣愣地看着二哥，他从未对我发过脾气。
良久，他叹一口气，轻轻帮我擦掉眼泪，“阿杳，我们都不要再骗自己了好不好？”说完转身就要走了。
“二哥！”我叫住他，“父君究竟同你说了什么？”
二哥回过身来，神色变得凝重，他望着我，“魔族易主，晏禾逃往人间，正在勾结妖族作祟，我不能不管。阿杳，二哥不在，你切记要照顾好自己，莫再任性惹事了。”
我难过道：“那二哥几时回来？”
二哥摸了摸我的脑袋，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语气沉重，像极了绿姬，他说：“阿杳，你是天族的公主，虽然如今受尽荣宠，但他日六界需要你时，你也要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这是一个公主的责任。”
果然不过两日，二哥就率一众天兵匆匆下界去了。
我远远瞧着他的背影，才意识到，二哥不是我一个人的二哥，他是天族的太子，未来的天君，他的身上背负着天族乃至整个六界。在苍生面前，我算得了什么，绿姬算得了什么。
我想着二哥和嫂嫂说的那些话，回想从前数千年的光阴，总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公主，我除了会惹是生非，就只会躲在哥哥们的身后。我在想，我还能为二哥为嫂嫂做点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