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山野茫茫。
明清与董玉犹一口气飞奔了几十里地,才找到一个地方歇脚。明清背着手来回踱步:“玉犹,我们得找到最近的暗桩。此地山林错杂,非白日便易迷路,为了保守起见,我们最好找个当地人问问路。“
此时正有一位山野老农砍柴归来,明清殷勤的围上去,行了一个晚辈礼:“老丈,可否知道去南宁城最近的路?“
那老人一言不发,只死死的盯着他染血的长刀。明清后知后觉,忙将长刀收起,老人迟钝地抬起手臂,眼珠缓缓的转动着,指向了一个方向,随即点点头,扛着一背柴火离开了。
明清转身向董玉犹招手:“玉犹,跟我来。“
夜已深,明清与董玉犹艰难的在山中跋涉,已过夜半时分,前方仍是阒无人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董玉犹轻顿脚步,稍稍用力,便滑出几步远,与明清遥遥相望。
明清停下,望向她的眼神有些错愕,他将心底的一丝波动抚平,以一种无奈的目光与她对视:“玉犹,你再回去救王伯也为时已晚,莫要耍小孩子脾气。“
董玉犹警惕的盯着他:“明师兄,我也许下山次数不多,江湖上一些规矩不太懂,为什么我们匆忙逃走时,倭人并未继续追杀?“
明清温和的一笑:“倭人大多只为劫财,你我皆是后辈,不便携大量财物,他们的重心自然是王伯,不过你放心,王伯与王成兄弟功夫皆高于你我,自然会尽力脱身。“
董玉犹冷笑:“劫财?为何看到董家令牌之后再下手,为何如此决绝狠辣,连路人都不放过?明师兄,你也是老江湖了,我在寨中扎马步时你便下山摸暗桩,为何仅仅因为倭人一瞥,便方寸大乱,碰到了我的令牌?你明知这地方的人对习武之人有所顾忌,却还把染血的长刀坦然挂在腰前,你难道不知道,这是错误的方向吗?“
明师兄一愣,随即苦笑道:“玉犹,看上去虽然还毛毛躁躁的,你确实是长大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骤然发难,一柄长刀闪着寒光,竟是向自己人刺去。
董玉犹丝毫没有感到恐惧,手里的窄背刀哗然出鞘,直迎敌人。
两人所练的都为董家刀法,本应一脉相承,不分上下。奈何......
奈何明清多了十年的阅历,而董玉犹,多了一份毛躁,一份心软。
只那么一瞬间,董玉犹的气息温暖,脚上踩得步子也多了一份杂音,而清亮的刀光又逼至眼前,她仓皇地提刀相迎,一分力反而未用上,被震倒在地,喉咙中涌现了一丝腥甜。明清执刀而立,嘴唇翕动,面色似有不忍,但还是手握长刀向董玉犹刺去。
董玉犹只觉得内心麻木,胸口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望着那位从小到大陪伴自己的师兄,骨子里的狠劲被一把火点燃。她猛地跃起,握紧手中兵刃,向着眼前的人尽力挥去,竟无视即将刺入自己胸口的刀尖!
刀刃似乎能撕裂空气,伴随着尖锐的啸吟声,明清眸光一缩,那是真正的董家刀,最是以命相搏的路数!
董堂主竟将董家的精髓刀法传给了一个收养来的女孩!
恰恰在此时,一柄极轻极薄的利刃悄然划过明清的脖颈,他所握的长刀去势瓦解,颓然没有了力气,随明清一起软软地倒在地上。
明清倒下后,他的位置便被一个纤细女子所取代。
而董玉犹的刀,本是穷途末路而发,戾气之重,根本无法收回。眼看刀刃就要劈到女子的肩上,只见那女子,左手持着匕首,轻抬右手,用手腕撞上了董玉犹握刀的手。
董玉犹只感到整只右手一麻,窄背刀便立即脱手,飞起一道晶亮的圆弧,插在了附近一棵倒霉的树杆上,入木三分。
董玉犹乍逢大变,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便万念俱灰,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劈出那一刀谁料竟被女子一手打落,侥幸得生之余,她又有些小小的恼火。
怎么随便来个人都能打掉她的刀?
望着眼前倏忽出现的女子,董玉犹的心中一个小小的念头冒了个泡。
不会是山林中专门吃人的女鬼吧?
惊惧交加之下,她蓦地打了个滚,找到最近的一个树干结结实实的将自己从女子的视线中隐蔽起来。
女子:“......”
她有些无奈又好笑地看了一眼董玉犹,缓缓地朝着她藏身的树干处踱步走来,仿佛有些戏弄的意味。
董玉犹乍逢大变,惊魂未定,此时还有一位身姿窈窕的“女鬼”朝自己逼近,这感觉实在是无法言喻。要知道,世界上最好受的死法就是让刀剑一下子劈死,疼一下就过去了,最难受的死法就是让鬼活生生吓死,在死之前经历一番心惊胆战屁滚尿流再白眼一翻,让鬼生吞活剥之前还得噩梦连连。
董玉犹心想,反正打不过她,与其让她把我吓死,不如让她一刀把我捅死。
这想法一冒出来,她颤巍巍的从树干后探出半个脑袋来。
本以为迎面而来的是白发红唇的冷血女鬼,没想到却是一只纤细白净的手,顺着手往上看,一双眼睛带着盈盈笑意,正注视着她。
董玉犹一呆,鬼使神差的就握住了那只手。
呃,摸到了手里的一层茧。
待到站起身来,董玉犹才分出心神来打量面前的女子。
女子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番风华,眉眼处透着一股疏离,而眉间一点朱砂痣,却令她整个人染上了一层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她的神情之中似有笑意,可还是给人一种感觉,冷。
这哪里是女鬼,分明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啊!
女子扶起董玉犹之后,便皱着眉头打量了一番倒下的明清,只见他的脸上缓缓泛起一层青紫之气,转眼间便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她轻轻地说道:“大内的人。“
董玉犹一惊,想进一步得知为何大内的人会对董家人穷追不舍。
却见女子面色一紧,以袖掩口,随即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丝毫不打招呼的传了出来。
她踉踉跄跄地后退,脚步顿时有些虚浮。她仿佛有些气力不支的蹲下,勉力扶着一块石头顺气。
董玉犹简直要被这位姑奶奶弄得发疯,一手打掉她刀的人竟然是个痨病鬼!
随即心里有些小小的疑惑:这个样子,像是......内伤?
悄么声地杵在原处愣了半晌,她才后知后觉的冒了出来,自觉地帮那位姑奶奶顺气。
来人正是刚刚在新春客栈中围观了董玉犹行侠仗义全过程的陆安。
她当时见董玉犹和她身边一位师兄仓皇离去,而那群化装成倭人的朝廷人士却并不穷追猛打,心下便是了然,跟在董玉犹身边的这个师兄一定不是什么干净的角色。然后她看到那位老伯和另一位弟子被团团围住,明晃晃的刀刃就横在脖子上,便想着想个办法帮他们脱困。谁料那群突袭客栈兵士的首领见了那老伯竟像见了熟人一般,她心中一紧,感觉有些不对劲。
就在那时,那位老伯突然趁众人不注意,将自己的目光转过来,直直地望向她的眼睛。
她被那目光惊得一震,突然感觉似曾相识,仔细想想,自己还真是见过这个人。
那是六年前,她因为一桩旧事前往董家。那时大雪封山,蜀中天险更是难以踏足。她在半途中遇见了这位老伯与他的家人,那时的老伯还是一个中年人,他们全家人都是强弩之末,他为了减轻这一路的负担,竟然想把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扔下山崖。她看到此景觉得心中不忍,便救下了那个孩子,而且将自己身上的干粮给了他们。
她问那中年人为什么要到风雪堂去投奔董家,他只是说:王某镇守海疆多年,现在海疆暂时平定,刘帝又初登基,王某宁愿落草为寇,也不愿受这贰臣之辱。
她本以为过了悠悠六年也无人识得自己,却没想到这个承了自己一恩的老伯还是认出了她来。
现在看来,他也不过是斩金埋在董家的一枚棋子吧。
但是他望向陆安的目光竟然是十分清澈的,仿佛是希望她不要管他,赶紧去救身在杀局之中的董玉犹。
她也对救一名棋子没什么兴趣,便一路追了过来。
陆安干脆顺势坐在了那块石头上:”斩金听说过吗?”
董玉犹虽说世面见的不多,江湖内内外外的风云人物倒还是知道些。斩金此人乃是当今麾下一员大将,当年随现在的姓刘皇帝前去抗倭,战功赫赫,除了当年战死沙场的陆侯,他可谓第一功臣。
只不过玉犹的养父董大侠其人,当今江湖豪杰都很难入他的眼,更不用说是一个在朝堂上顺风顺水的臣子了。于是董玉犹关于这个斩金将军的了解,多半是来源于庄中那些闲着磕瓜子聊天的师兄师姐们。
她有些得意的点点头:”是个大英雄。”
陆安抬眸冷冷的一望。
董玉犹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浑身被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心想,她不会突然翻脸吧?
只见陆安很好地将那丝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狠色掩饰了起来,随之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自嘲的笑道:“是啊,沆瀣一气,虚与委蛇的,永远是英雄;披肝沥胆,志不获骋的,都不过是小人罢了。”
”嗯?”董玉犹听的云里雾里。
”你不必如此忌惮我,我这个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陆安说着,给董玉犹展示了那柄特制的,用来偷袭明清的匕首。原来匕首刃处有机关,只需轻轻一拨,便能伸出能转动的齿刃,否则女子根本没有抹掉一个人脖子的力气。
那我被打掉的刀呢?董玉犹半信半疑,却也未出声反驳。
陆安兀自说道:”今晌我也在那所客栈落脚,听到外面的打斗声才出来,正好碰到你和这位......”她以目示意明清,”逃离客栈。虽说我手无缚鸡之力,但董家家主当年对我有过大恩,我绝不能置之不理。那批倭寇汉文说的虽然不利索,却藏着一丝江宁口音,我觉得不对,就仗着自己轻功尚可,追上了你们两人。”
董玉犹一震,董家家主......那不就是父亲吗?
陆安略微顿了顿:”那伙贼人来势汹汹,领头人更是位高手,你的那位长辈和兄弟恐怕......”
董玉犹一听,如平地一声炸雷响起,她猛地跳了起来:”不可能!王伯早年在军旅中征战二十年,王师兄也是家里的凤毛麟角,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奈何不了一群贼人呢?”
她未说完,眼眶便已红了。
陆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江山百年,连治世明君,救世名臣都如过江之鲫,更何况是能驰骋江湖的高手呢?董玉犹年纪尚轻,只见到董家这片被井圈起来的天,还未看到江山辽阔,碧空万里。
囿于一己之见,偏安一隅,不理世事的,往往是最纯粹的,也是最脆弱的。八年前,风雪堂退隐江湖,隔绝了尘世中的兵刃戈矛,也算是画地为牢,蒙蔽了后人视野。
在乱世之中,谁不想独善其身?但一所孤立于世外的桃源,真的能够一代代的延续吗?
也许桃花流水,只是武陵人的一场幻梦而已。
要不要将王伯的真相告诉她?陆安想了想,觉得那太过残酷,还是算了。
想到这里,她的声音略微放缓:”你说的也是,我们不妨先到南宁城去看看。若等不到那两位,你再联系你们庄中的人送你回去,将此事告知董大侠。”
董玉犹抹了一把脸,心想:对,我还得回家中,将此事和爹说一声,这伙人来历不明,目的更是不明。若此事早有预谋。
万一牵连到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