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玉犹见识太少,呆呆地应了一声没有太大的反应,董道却一惊,只是面上仍装着平静,似乎有些不太相信地问道:"您、您竟是同一道长?但是同一道长二十年前不就离开玉台山清修,从此匿迹江湖了吗?"
道长一笑,掩了那眼中的深邃:"贫道不才,前几年还有兴致云游四方,这几年越发没出息了,只在家门口乱晃悠。"
有一首民谣乃是这样:
皇城路,谈古歌,秋风尽,千锋来。
唱破瑟瑟楼,机心自往来。
倭人十二刃,处处藏兵戈。
海动时,东风破,方丈山,五行落。
何为因势动,玉台路飘渺。
刚劲催不折,善刀归阿董。
千锋门、瑟瑟楼、十二刃、东风剑、方丈山、玉台山、董家刀,有些正气浩然,有些恶贯满盈,有些是门派,有些是刀法剑法,有些是一方山水,有些是一代传人。
但相同点是,它们都是传奇,不朽的传奇。
这其中的“玉台路飘渺“,指的便是玉台山的太极,其势飘乎迷离,不可捉摸,却又暗藏杀机,极其诡谲,因此这套功夫还有个别号“鬼拳“。而鬼拳,正是同一道长青年在玉台山时,静观山水草木,将自然之理与太极中无极无涯之意融会贯通,面壁十年所创,成为玉台山的金字招牌。
董道也曾以为,自己这一生无缘得见同一道长的真容。却没想到他们能在沂河的渡口偶遇,而道长还干起了摆渡的活儿!
真是造化弄人,世事难料。
董道转头,正准备给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傻妹妹普及一下这些江湖上的传奇人物,却对上了立在同一身旁的安然的目光,他才恍然发觉,他与玉犹都已经坐下,整条船上就安然一个人站着。虽说她是同一的徒弟,但董堂主的父亲,也就是董道的爷爷在年轻时与同一道长平辈论交,说起来安然辈分也在自己之上,这样于理不合。
安然望着相谈甚欢的三人,说道:“我去给你们煎茶,上好的云雾,董少侠和玉犹一定喜欢。”
董道连忙起身:“不敢劳烦姑娘,还是在下来吧。”
照理说,同一的徒弟,他也该尊称一声道长,可不知怎的,他只想叫她姑娘。
安然凝望着他,许久,一笑:“你是客,应当的。”
已是夜半时分,董家兄妹告知道长情况,正要说明自己不便叨扰顺便找个客栈歇脚,道长就立即表示自己师徒二人正好要回玉台山一趟,可以顺便捎着他们。对于此事,董道认为十有八九的可能有诈,而董玉犹却认为有免费的船、免费的神仙姐姐和免费的世外高人,这样的便宜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两人私底下眼神交流了十几个来回,最终董道妥协了,因为他来这里时听城里的人说,没有玉台山人的引领,外人进不去这座世外仙山。
况且......他觉得这师徒二人也算是良善之辈。
于是董道和董玉犹在船篷中歇下了,两匹马被拴在岸边,互相玩着对方的尾巴,同一道长在船尾处打坐,乌篷船静静地停在近岸处。一切都是寂寥无声的。
董玉犹悄悄地将竹簟掀开一个小口,看到陆安然正望着船边的波纹下神,便偷偷的溜了出来,坐到了她的身边。
安然一回头,便看到身旁的女孩儿像个小猫似的蜷着身子,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她不禁轻笑了出来。
"陆姑娘,"董玉犹娜了挪屁股,又靠近了她几分,"你能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打掉我的刀的吗?"
安然:“……”
这小妮子现在还记着呢。
算了,告诉她也无妨。
她目光柔和地打量着董玉犹,解释道:"我抬手去接你持刀的手时,便裹挟着一股力。你的右手握刀劈来,虽不说十分猛烈刚劲,"她顿住,瞥见了女孩满脸的不悦,忍不住笑了出来,"却也算是气势如虹了。其实我的力道也不大,只不过恰好卸去了你的势,而你的势没有消失,只是潜移到了你的刀上。刀得了力,自然要挥发出来。你年纪尚小,气力不足,因此定然握不住刀柄。"
董玉犹争着大眼,诚实的摇摇头:"没听懂。"
"简单来说,就是势的转化、力的转化。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使你的势消亡,而是用了一点巧力,让它转移到了其它地方而已。这样,可以使你的力,为我所用。"
"那陆姑娘,"董玉犹眨眨眼,"怎样才能不被你打掉手中的兵器呢?"
"也很简单,有两个方法,你只需要做到一个即可。第一,你懂得力的相生相克之道,便自有办法将你的势转换回来。第二,"陆安然望着董玉犹,笑着说,"我觉得下一点你有可能做到,那就是:当你心如磐石,万念归一时,你唯有紧握手中的刀,才能握住一线生机,这时无论是谁,都无法夺掉你手中兵刃了。"
董玉犹眼睛一亮:"这么说,董家刀是专克你的功夫的?"
安然肯定了她:"对,不过,我的功夫也是专克董家刀的。"
这一句话又把董玉犹说晕了:"你克他,他克你,不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吗?"
安然轻笑:"那就要看是谁更刚,谁更柔了。"
她立起身来,凝视着如水的月光,和浮着月光的水波,轻轻道:“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但生克之道又并非那么绝对,世人皆说以柔克刚,过刚易折,其实是迂腐了,那柔者如水,无孔而不入,无处而不渗,化万般形状而又无形,可浮万物,也可覆万物,有谁能做到如此?那刚者如山,坚而不摧,上接苍穹,下连地极,非天地不可撼动,又有谁能做到如此?可见宇宙四通八达,无论走到那个方向,做到极致者皆是一样,又何来克制一说?”
安然还有句话没说,善与恶,能做到极致者皆是一样,又何来善与恶一说?
只是,我们往往选择自己内心所认为的善,却不清楚,那是不是善。
想想都觉得有些悲凉。
突然,她心中悚然一惊,自己怎么在这个朦胧的雨夜,心不设防地差点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孩吐露了心声?
她赶紧回望董玉犹,想确认一下她的神情,却发现女孩背着她悄悄地打瞌睡,脑袋向着被双手抱住的膝盖一点一点,酷似小鸡啄米。
董玉犹抬头,望见安然的眼睛,脸一下子红了,急忙狡辩:“我......我......我都听到了,刚才你说的话,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琢磨的。”
安然失笑,她望了望天色,已经是二更天了,便催促董玉犹回船篷睡觉:"回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董玉犹自觉的缩了回去。
"哎"安然又叫住了她。"以后别叫我陆姑娘了,显得太生分,叫我……安然。这是我的名字。"
董玉犹出生反驳:"你说你叫陆大娘!"
安然戏谑的笑了笑:"骗你玩的。"
董玉犹张张嘴,还想再问什么,只见安然起身,走到船的另一头去了。
船篷中,董道缓缓的睁眼。安然……他将这两个字掰碎了记到心里,却始终唤不起什么关于她的回忆。
此人的名字,在江湖中从未激起一丝涟漪。
安然回到蓬内,放下蓬口的竹簟,满怀心事,和衣躺下。
其实这乌篷船看着虽小,实则不小。船篷隔成两间,一间住安然,一间住董家兄妹。船头船尾还各留有一大块空地,有空放煮茶的小火炉。
董玉犹本想和安然住在一间,刚准备收拾被褥爬过去便被董道的眼神杀了回来,怀着对哥哥的一腔怨忿郁闷地睡了。
船的另一头,安然翻来覆去,终于折腾着进入了浅浅的梦中。
那梦的开头浮着浅蓝色的光辉,像极了今天晚上的天空,蓝的像是玉台山顶的温泉湖,她突然感觉周身一冷,便自认为有白鹤飞过身边。就这么想着,湖中还真出现了几只白鹤,她感到几分亲切,刚想上前去亲近它们,那白鹤突然飞起,半边天空突然变成了血红色。
白鹤冲进了血色的天空,突然,被大火吞噬。她仔细一看,那是一座正熊熊燃烧着的阁楼。
阁楼燃烧着,却连一丝火的爆鸣声也没有,只能听到一个女子低低的哀哭声。
她边哭边呼唤:“师父......师父......”
安然心中一恸,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脚步,魂不守舍地奔向那所燃烧的阁楼。这时,那女子的声音突然由悲痛转为绝望,她发出最后的嘶吼:“安然!”
与此同时,安然的前方出现了一睹雪白的墙,她收不住脚步,一头撞在了墙上,鲜血顿时溅出,她软软地倒下,额头在墙面上擦出一道血痕。视线渐渐模糊,她挣扎着望向那面溅血的墙壁,却心中一惊,觉得那点点血痕,像极了寒冬中自己院里盛开的梅花。
其余的梦境像是走马灯一般闪过,她只记得有人一身伤痕蹒跚离开,有人摆下玲珑棋局托腮深思,有人以言语机锋对朝堂弄臣,有人羽扇纶巾坐于帐中谈笑自若,有人醉倒在母亲唯一的画像旁,有人接过永昌印立下了她现在不想听到的誓言,有人身中剧毒自溺于水中万念俱灰,有人告诉她,前尘之事,莫要执着。
她缓缓醒转,只觉心悸不已,抬手一抚脸上,竟然满是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