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停止使用某一个账户,不论有意无意,总是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关注。”尉迟海忘了是谁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刚涉足灰色地带之时,同自己说过这样一句话落地窗外的天色半是阴郁、半是明媚,至他再次将目光从荧幕转移,已是一片阴惨惨的铅灰,更衬得刷着白墙的高楼越发突兀。
尉迟海今天又没有用头盔等临境设备。当然他打死也不会说是因为怕了——最近市上又有几起传言为临境设备所引起的死亡案例。毕竟流言,很多细节无从考寻,却反而更易闹得人心惶惶。再者也是为了两个号之间转换起来方便。最近那些传言,以网络恐怖分子名义被逮的那些家伙动辄被判个几十年的,说他没被吓着那绝对是假。他无法想象年华正茂却失去人身自由,被迫过上与世隔绝的日子。或许死亡并不是太坏的选择。
他现在真的错不起。
水润的粉唇呼出一口气。抵在额前的手落在了桌上。右手中指、无名指局促不安地敲了两下,便转移阵地至投影键盘。须臾,显示惊涛骸浪的那个窗口便有什么订单被发出。同时可见另一个窗口亦有什么程序正运行着。
尉迟海记得那天阴雨濛濛。铅灰色的天空好比Arena同款。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轻却又不足以形成白幕。不上不下,既不像是将停也没有加重的迹象,让人着急。隔着玻璃,感受不到伴雨而至的冷风与湿气,让这场雨更是不真切。他又一次被狄丕拽了出来,当下还在吐槽都没太阳晒个毛线?“拜托了。”他听狄丕道。空寂的走道被店面压缩了大半。但也只是门面而已。磨砂质地的玻璃隔出了一块块单调的空间。没有装饰,没有生息,甚至连闲置已久的失修都体现不出来,乏味得让人根本不曾会留意。两人相对而立,唯一的动静,是零星地几台自动贩卖机所发出,细碎得更显空落。
听狄丕说这一段的发展商似乎吃了什么官司,于是乎作业被定格在了某一刻。也只是听说而已。
而他的好友正以殷切的眼神投注于他,成功将一脸真挚诠释得无比欠扁。“死宅你不会见死不救吧?我可是下个月就要飞去见团队了。”呐,这么快就定好了硕士研究团队?还真是…如过涧白驹。“黎茜呢?”尉迟海想问。却竟不知如何开口。
狄丕的请求就技术上而言并不算太难,甚至连他自己怕都可以搞得过去。他只是想让尉迟海帮忙清除自己在黑市和流放地带中的存在。这工作在某些环节可能会需要一些交情,而狄丕没有可用的小号,因此不想亲自出面。钱,不会少给。选他,只因信得过。尉迟海又怎生好拒绝?他明白狄丕的担忧。不仅仅是他自己的那种怕,怕被逮到然后将牢底坐穿。他这位竹马想走的是科研那条路。当今这世道,那也是爬得越高,查得越严,稍有不慎都足以前功尽弃。
御临霖的那个屏幕有窗口弹出。尉迟海还以为是程序又在哪个信息库还是服务器处卡住了。对于好友的要求,他先是以程序过滤海量信息锁定地皮大少的电子脚印以设定渐次清除。至于他自身破译不了的信息库,再上黑市找人想办法。
点开信息却发现和地皮大少没半毛钱关系。是先前他以惊涛骸浪身份引荐的甲龙。一句“最近大家都很安静”刚发出去,冷不防门铃突然响起,惊得尉迟海心跳直接漏了几拍。一惊一乍之后方才想起刚才用惊涛骸浪定过餐,胃部也十分适时地“咕咕”响起。
尉迟海刚拎着一盒便当回到荧幕前,便很意外地见御临霖这半窗口新弹出一行字。
W:陪我上机战区一趟。
临境设备的感觉果然不一样。熟悉的坠落感,眼前由虚无豁然开朗。深吸一口气,那丝丝寒意,沁入他灵魂深处。紧随其后是一股金属与柴油烧灼的气息。不浓重,却也实在说不上好闻。隐约的轰鸣声渐次明晰,虽说将音量调到了最小,脚下、四周空气的徐徐震动却传递着机体的力量。
足尖点地,人物渐渐成形。凌乱的银发前长后短,刘海几乎遮去了半张脸。过大的耳机是黑曜石般的材质,时不时闪过一道蓝光粼粼。御临霖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喧杂而又广阔的空间。地面是科幻区常见的,铅灰色砺石质地的建材,坚实而足以承受那些比重十分不科学的机体。
天候微凉,星月未亮,永远是暗夜的长空被一束束强烈光柱碎裂得如若破镜龟纹,残片零落。层层叠叠的平台与观望舱就那般悬浮于半空。形态各异的机体引擎声镭射声此起彼伏…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W今日的装束,御临霖只得用“乌漆巴黑”来形容。W又用了成男。一身纯黑的驾驶服,连面罩似乎都是墨色单向镜,仅仅有几条勾勒出腰线的暗纹在光照下折射出银灰。头盔收了一半,露出尖俏白皙的下巴,单薄的嘴唇微微翕张。
对比御临霖,一身黑白配的日常装,一看就是不打算玩机体。
“这么突然?”御临霖道。是陈述句,亦是问句。W下颌一台,示意着不远处的一台机体,一贯的懒怠语气:“区区有可靠的消息,那里头的就是你的倾世暴君。”尽管四周机体繁杂得令人眼花缭乱,御临霖倒是立刻会意W所指何方。怎么说呢…那一对好似六翼天使的推进器还是太过招摇了些。天使机又一个凌空翻,反手劈了一记激光匕首。御临霖只匆匆扫了一眼,一如机战区的其他物什,并不甚感兴趣。或许他喜欢的,也不过是在魔怪区叱咤风云的倾世暴君而已。谁知道呢?又有谁在乎呢?
转念一想,W不可能仅因为看到他偶像所以叫他到场,哪怕W因某种原因在监视倾世暴君。御临霖终还是忍不住先开口了:“怎还劳您老人家亲自出马?”
又一阵气流扬起了他额前银发。御临霖不由得庆幸这地面材质。换作其他任何一区,这样机体频频飞起那肯定是一顿飞沙走石,别说交谈,连呼吸都成问题。而W纹丝不见动静。一开口,那亦是答非所问:“很讽刺呢,当你追逐一个人的背影,他根本不屑于回头看上那么一眼。而当你祈求他忽略你的存在,却发现自己不论如何低调都似乎太过张狂,总能让他注意到。”御临霖有些嫌弃地扯了下嘴角。这背景是如此刚硬而热血。W的叙述很抒情很哀怨。只能说太具冲突美,美得让他不忍直视。“您老该改行写言情了。”
没有贫嘴,也没有绕开话题,黑衣人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区区是认真的。是真心希望谁也别注意到我究竟在干嘛。”头盔下见不到他的眼神,语气平缓得让御临霖觉得似乎自讨了个没趣。二人就这般远远地,无言地观赏着。看着六翼天使打败了剑齿虎。看又一尊光翼机体接受挑战,电光火石之间六翼天使已是招架不住。眼看着机体缓缓落下,淡出了视线。御临霖摸了摸心口,才又想起在这里他感受不到心跳。
“有兴趣吗?我知道几个好路子。”W前踱数步,后又回头,向着御临霖伸出手作邀请姿态。头盔已完全覆下,声音闷闷的,更添一种高深与莫测的感觉。御临霖立马表示自己连坐飞车都成问题,机战就还是敬谢不敏了。
他记得W是知道他同飞车的经历的。
W倒也是由着御临霖,径自玩他的去了。以至于御临霖仍是琢磨不透W叫自己来这一趟究竟意欲为何?真的仅仅是无聊了想找人消遣?
“经招生委员会仔细考虑,我们很遗憾地通知…相信您一定能够找到您所喜欢的学校。”天色仍是昏昏沉沉的,即使是白昼窗子也透不进什么光。尉迟海又没开灯。小小的居室只有投影屏幕那处于省电模式的微弱光影。想要彻底关掉,却又自虐般地紧紧盯着那一行字。男孩在散落着零件的地板上呈大字形挺尸状。又落榜了。已经第几封了呢?千篇一律的格式,先打一棒再给颗糖。想表达的意思终究也就五个字:你不够优秀。好像只剩下一所了吧?还是都已经拒绝遍了?反正他最想进的都没戏了就对了。
就连呼吸声都是那般清晰。
申研,本来也并没有特别想读下去的。只不过受死党的影响,权且一试。那后,了解多了,就开始心生向往。有了向往,就开始有所幻想。有了幻想,便又产生希望。之后呢?
感觉有点喘不过气。好想大哭一场。好想彻夜打几场连环战。好想出去买醉,一醉方休。最终却仍是任自己麻木地瘫在原地。
很荒凉的场景,一如他的心境。行走在显示与玄幻的交界,彷佛传说中的大荒就在哪座城市的边缘。卷着沙尘的呼啸狂风,刮过皮肤刺刺地生疼,将明媚正午生生地摧残成了迟暮黄昏。一望无际的砂石平原不见半点生机。偶有错觉眼前似有佝偻古木,近看才发现不过怪石嶙峋。身后天际线处映着一座城市的轮廓。熟悉而又陌生。是纽约?还是芝加哥?其实也并不重要。
几缕银发飘落在惊涛骸浪眼前。一晃一晃地让人看着出神。最近换脸换账户有些频繁,他都不太记得上次用这张脸是何时。倒是他今日装束和昔日架空区的W有几分想象。都是欧风轻甲外罩上一大斗篷。
他拉出联系人窗口。W仍是呈下线状态,正常,估计会是永久性的。之前给其发的信息也都未读,惊涛骸浪不由得心底一沉。
他搜W,仅为一事。上次本想寻着半天黑,却惊讶于那人已不在自己联系人名单当中。而他很确定自己并没有删除半天黑。就算那账户被注销,也应当只是无法联系上,断不会这般了无声息地消失。沉思之中的惊涛骸浪渐渐地有些忽略了自己的周遭。直到数声砂石被体重压缩所发出的细碎声响让他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妙,同时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双刃手杖。没错,这个交界处亦是流放地带。不大但确实有危险。现在将他像猎物般环伺的三人就是很好的证据。
刃尖挑起几星石土。惊涛骸浪侧生避过其中一人攻击,利刃直挑第二人。随手向余下一人扔了个炸弹。他想一招先解决掉其中一人。一挑二虽然还是有难度但也非不可行。他想自己级数装备都不错,应该还是有胜算。他没想到会被身侧一击直接爆了血条,身上显性装备被洗劫一空。
分分钟被教会外挂的重要性。
其实若换作校际赛之前,惊涛骸浪绝对稳赢。被偷袭也不可能立马爆血条,起码还会有余力遁逃。只因为了校际赛先是把一些装备转给了御临霖。之后出的一系列事情更是让他把最精良最值钱的挂件都直接或者是间接地转给了御临霖。以至于他没意识到攻击者共有四人(又或者更多)只是其他人都隐了身。以至于在被之前的惊涛骸浪蔑视作杂碎级别的玩家攻击时,没了防御加固挂件,就只能等着躺尸。
没有故事中那美人居高临下的笑望。独见那黄云蔽日,风沙偶掺片片霜花。
仰首弓着脖子望头顶望去,似乎方才又距离城市近了几分。近得高楼不再只有轮廓,看得见广厦玻璃反射的光晕。隔着灰黄的沙海,对面的MR[i]启发的广告有些莫名的显眼。是一则有关于酒品的广告,Arena兜售的现实产品。包邮,可加上门服务。粉粉的,亮闪闪的。广告的设计并不突兀。距离的遥远,风沙的干扰,该具备的效果它一应俱全。只是大概为了能在白天看清,广告很亮。合着城市的各种反光,刺得惊涛骸浪眼窝发疼。却足以让他看清楚广告内容。
清楚内容…惊涛骸浪不由得想到另一种可能性,让他忘了自己是躺倒在地的姿势,倒抽一口凉气。然后被沙子呛得咳了半天,涕泪直下,很不好受。眨了眨眼,惊涛骸浪缓缓坐起。不顾散落眼前的发盘腿而坐,面朝那无情的绵延沙海。纵使知道这世界并不真实,知道一旦梦醒便可离开,开一个传送门就可以到达一个他熟悉的环境。但理智却敌不过当下那种渺小的感觉。那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迷惘。弹尽粮绝,被全世界抛弃的无助。竟有些舍不得离开,愚蠢得可笑。
“Arena现在已经在卖作为限制级商品的酒精类产品了呐…下一步会是什么?药品?毒品?”惊涛骸浪腹诽。其实毒品现在的利润怕也没有上个世纪好了罢。大家都被Arena的虚幻世界耗去了大多精力,谁还有功夫去消费那些?
总觉得和W混久了,他也变得爱吐槽了。
从惊涛骸浪那退出的尉迟海并没有马上切换到御临霖。那一身臭汗让素来不怎讲究的他自己都很受不了。粘腻中还带了些异味,于是果断地钻入浴室。眼看着沐浴露的泡沫卷着污垢旋入下水道,雾气氤氲,镜子被蒙上一层白色。他感到自己眼皮很沉。
一觉睡醒,已是夜半两点钟。那一觉他睡得并不安稳,好似置身于一个太过真实,太过于失控的游戏。上一秒他回到了过去,高中那些年和狄丕高谈着毕业季。春日的阳光自开阔的窗口洒入,映照着两个青稚的少年。中学的校园其实并不是很大,当时却觉得是海阔天空,铺展着那么多的宏图大志。下一秒,他收到了最向往的研究课题的录取通知书,雀跃万分地想与人分享…迷迷糊糊地似乎醒了一刹那,又跌入了另一个场景。他在追逐着一个背影,却是怎也追不上。不论他如何努力奔跑及呼喊。直至身影风中消散。
眼前一片黑暗。眼角一滴泪珠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坠落。很安宁。很空虚。一如最近他在Arena的生活。机器运行的微弱声响再次充斥了这有限的空间原始空间的混沌过后,御临霖再次迎来了魔怪区那种云起漩涡,风也咆哮的狂乱。
一处小巷,蓝图上看约莫是干涸河谷。峭壁之上多有石室,三三两两地透着火光,一如星河坠落尘埃,连光芒也让这一摔给稀疏了。不足以形成鬼墓的森森然。可是让人不由得精神紧绷,心跳加速,却是足矣。御临霖方才拉开联系人窗口,半天黑的头像呈沉睡状,却还是在的。有一刹那他都要怀疑自己的记忆了。是不是已将联系人转给了御临霖却不自知?但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御临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记忆,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这种偏差。
他顺手发了一条信息给W。结果再一次让御临霖失望,W仍不在线。
盯着两个头像良久,御临霖突然想到了那个最近常被W提及的名字——烛九阴。他很好奇是怎样一号人物另W这般念念不忘又或者更准确地说执着于其真面目?
这里也算是魔怪区数一数二的黑市。四周岩窟之中行上几米便是店家。当然也有可能是机关。权看手中指南的可信度。尽管御临霖以往来这里主要是淘装备,但今次他想顺便问一问有关于烛九阴的消息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从巷头奔波至巷尾,跑遍了所有旧识,御临霖终于可以确定这些人对于烛九阴的认知甚至还不及自己。
倒是有一个人,说出了“暗皇”这个称谓。新开的一家店,价格不算便宜倒也公道,因为买物品附赠独家信息。然而也仅仅只能告诉他其乃元老级玩家,鲜少行动不过有闻前不久出没于魔怪区,不知是真是假。因为御临霖买的装备比较贵重,店家答应帮他留意看看是否还有烛九阴的信息。不过双方都心知肚明,不抱太大希望。
绕过将岩壁熏得漆黑的噼啪篝火,御临霖自五层楼高处一跃而下,如爪脚掌触及地面,轻巧而无声。他有些明白了,有关于W的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