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何所在?!
天山之足,云野之巅,男人屈膝于剔透且挫骨的鹅卵石上,无力的仰天咆哮。
谁也无法替他解开这个答案。
生活在常安的日子本是他一生中最安逸的日子,可那一年的朝野政变让一切都变了模样。玄武门之下,嫡子夺取了世子之位,最终掌握了整个朝廷。
事变之后的渭南问斩,那应是千古第一冤案,男人满门一百多口全被当成权位者的牺牲品。
可世人却根本不知,只当他们是谋位者的帮凶,这也震慑了整个朝中,给暗自谋策造反的人重重敲了一个警钟。
男人家族百余人的牺牲,换来的是日后数百年的盛世,然而男人却开始了亡命天涯的日子。
为了能替家族申冤平反,男人逃至了关外,并在那娶妻生了子,还拥有了新的宅邸。
安逸的生活并没有让男人忘记自己身负的使命,那可是一百条无辜的生命。
终于,他等到了那个机会,可以向世人说清历史的真相——结果他还是失败了。
冤案的发生不过只是一个意外,但这个过失如今却不能公诸于世,于是男人他再一次遭受了命运的打击。
一个倾盆的雨夜,不明来历的刺客翻越高墙闯入了男人的宅邸,黑暗中,他们一家二十三口全部倒在血泊之中,包括他那刚刚出生不到半月的小儿。
他疯了。
他拿起了剑迎上了那些不速之客,一连十人,他们都是大内高手,男人在精疲力尽前击溃了他们。
当男人放下剑,看着那满地的短竹细笋,他整个人却再次崩溃。
男人先是抱头在雨中痛哭,之后便夺门而出,一路上,他嘴里都在细声叨念着“这不是真的,这是假的”。
内心逃避的男人躲进了山中,却遇到了饥饿的狼群,又被一位苍髯如戟的老人所救。
老人救下男人,每日照顾他的起居,脏了替他换洗,饿了喂他甘露玉溪,毛发旺盛了便与他落青梳眉。
这般岁月一共持续了近百日,百日后的一日,老人自山野归来,见男人苏醒,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
老人在男人清醒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天命难违,人祸难当,一切早已注定,道之所在,不可逆也。”
男人不苟言笑,只辩驳道:“道何所在?命那般寻?”
老人笑而不语,拿出一卷画,摆在男人面前。
男人观其画,正是那年玄武之变也,画中一草一木,一箪一瓢都仿佛栩栩如生,历历在目。
观闻此画,男人如重返故事,所有情绪在顷刻间又齐涌直上,一下子便霸占了他整个大脑。
男人不懂老人给他看此画之寓意,不过片刻,他便知晓了其中之玄妙。
画中世界在老人洒下露水后开始变化,原本的森严之景,仅仅是男人的一个眨眼便成了繁荣之世。
那街头巷尾皆当闹市,更歌舞齐飞,矢墨共扬。
那叫个:高城中小河编叶红妆映沾琼,长墙外白玉月桥碌肠骧马绸,九十石福穗晓翠锦酥曳风去,八百里玉关无影不唱戏中楼。
男人观此盛景,深叹如登仙境,老人却告知他,此乃当今之尘世。
男人不信,人间怎能有如此祥和丰瑞之地,老人便带着他神行九州。
魂游大地后,男人总算相信老人所言,只是此刻,他心中还有不明。
老人知其所惑,亦不予答曰,只道:“天道有数,道之所为,乃二五之分,是为天干,三九之和,是为地支。”
男人不懂,他从未听过此等言论。
老人接着说:“天干者,乃生源之所在,可谓阴阳,可谓五行。地支者,乃万物之所在,可谓三支,可谓九流。”
男人听闻依旧挠头掏耳,老人也不起怒,只将那幅画收起来,接着又拿出一支金笔。
“此乃定神枝,你或带它在身边,走遍天南地北,尝尽百世人间。当定神枝破碎那一世,老朽自来寻尔,到时尔再拜老朽门下,与老朽一同观道悟道。”
男人盯着那金笔打量了好一阵,经过深思熟虑,终于还是选择接下。
拿过金笔的男人,在老人的指引下,开始了他的百世人生。
第一世,他带着金笔更名换姓,化身成云游诗人,走过曾经居住过的常安。
此时这里就如那画卷一般繁荣,令他心神向往。
后来,他寿终正寝于锦州。
在他离世之后,金笔保留了他即将消散的魂魄,最终投生于一户李姓人家。
因为在出生那年,有人看到了金笔闪烁的那道白光,以为圣人下凡,便给男人取了一个白字。
后来,男人觉得单名一个白并不怎么好听,便给自己的字添了一个太。
李太白自幼喜爱诗词,在随父迁居青莲的途中,更是看遍山水,受尽自然的熏陶,以至于他日后作出的诗句都是浑然天成。
在经历了传奇的一生之后,李太白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
这一世,他告别了传奇,又成为了天生疾苦之人。
虽然他变成了有缺憾的生命,但这一世,他却亲眼见证了曾经的王朝,就那么毫无反抗的衰落了。
盛世一去,乱世崛起。
社会的动荡让四处纷乱不堪,男子化身的李姓瘸子在逃难中被抓去当了壮丁。
正所谓唇亡齿寒,当一个国家被攻下城池,城里所有的俘虏都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也包括瘸子李。
冰冷的牢狱里,仿佛人间地狱,那一段灰暗的时间里,李可没少受折磨。
他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终于,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劝说了七个来自五湖四海的能士准备一同逃出监狱。
这七个人每个都有自己特别擅长的手艺,比如其中一个,他在进监狱前便是一个编花篮的,他编的花篮,甚至可以用来装水。
终于,凭借着缜密的计划以及他们各自的高超特长技巧,八人终于逃离了那片海岛监狱。
靠着一艘偷来的草船,八人度过了海湾,重返了大陆。他们靠岸的地方,有一片渡口,当时水上迷雾浓浓,渡口上的人看他们就像在飘,于是后来民间就开始传开各种传说。
而其中一个被传得最广,那便是八仙渡海。
逃出海中监狱的瘸子李与那七人分开,通过询问找到了回家的路,只是可惜在归乡途中他被一群山贼拦了下来,最终错手死在了山贼手中。
这一世的他,只享年三十二岁。
后来,金笔又将他的魂魄带到一个将军的家里。
这个将军祖上三代为官本也是个好归宿,可造化弄人,这一世,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便胎死腹中了。
再后来,金笔又带着他一共投胎了九十四次,可每一世,他的命途都不长远。
这九十四次里,他最长活了二十岁,最短嘛——哼哼,自己想象。
好在第九十八世里,他终于是摆脱了短命的宿命,虽然变成了女人,但她至少活了近百岁。
不过让她感到幸运的是,今次的她不用再无故背负骂名,因为,她真就成了她曾经最不想变成的样子。
这一世,她是个遗臭万年的祸害。
当那群人端着枪冲进她房间,她终于走上了审判台,同时,她的死亡,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即将结束。
他的第九十九世,依旧还是个女人,可这一世,她是那万千学子中的一个,也是他曾几何时最痛恨的外来人种。
这一世的她并不是那海外同胞的一员,她是从海外强行加入的所谓“外国留学生”。
金发碧眼是她的特征,说实话,若非某些原因存在,“我”也挺喜欢她的模样。
留学,工作,结婚,生子。
这一世的她过得很平淡,平淡得有些太过平淡,但这可能是他所有人生中最为安逸,也让他最为向往的生活了。
那一年,她享年七十七岁,过世在里敦某个医院的病床上,离开时,脸上挂着的都是笑容。
在她入墓的那一日,有许多她生前的好友都去参加了她的葬礼,入殡仪式前,她来自那片东方国土的丈夫取走了她身上那只褪了色的金笔。
而这一次,她的魂魄却没有立马被投胎到新的身体。
就这样,他跟着即将要破碎的金笔一同漂流了十年,更转经了无数人之手。
……
此为乙亥年玄月廿三,某市某个小医院中,二十一岁左右的青年女性迎来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她将诞下她平生第一个孩子。
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待产室里,女性满头大汗的忍受着疼痛,她必须再等等。丈夫这时还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他知道自己即将要步入父亲的角色,难免也有些紧张。
握着妻子的手,丈夫轻声鼓励:“加油,有我在旁边呢。”
有了丈夫的鼓励,妻子原本焦躁的心有所缓解,却没有完全放下。
想想也知道,生孩子这么痛的事情,一般人怎么能够这么容易就放下压力。
就这样,丈夫一边安慰着妻子,一边等啊等,终于,待产室外走来几个医生。他们一人拉住病床的一个边,病床立马变成了床车。
产房内,妻子终于要生了,丈夫的心越发的紧张起来。
“你别紧张,你现在要在一旁给准妈妈缓解压力。”接生的医生引导这位准父亲怎样减轻母亲的压力。
时间就如沙漏中的细沙,既过得慢,又在不经意间就溜走了。
不知那是多久,随着“哔咔”一声,十月之瓜终于落地。
顺带一提,这“哔咔”一声并不是打雷,而是父亲太激动,一个不注意就将牛仔裤开了个洞。
这瓜长得白胖,生重七斤八两,细鼻子大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个女瓜。
可他就是个男孩。
男孩出生后,这一家人上老下小都很高兴,又因为男孩太秀气大方而受到街坊的喜爱。
结果,街坊邻居抱着没事,反被父亲的摸脚杀给弄个两头包。
也就是他额头上的这两个包,让他原本还算不错的五官一下变得古怪起来。
男孩出生的第五个月,那支一直陪伴着他的金笔终究是经不过岁月的摧残,“噗”的一下化为了泡影。
就在金笔烟消云散的那一天,男孩也终于有了他今生第一个名字。
润东,寓意为滋润东方。
在小润东茁壮成长的时候,这一天空下的另一座城市,那个原本繁荣昌盛的地方,一位名不经传的老先生却向东边的位置投去了目光。
“润东,这个名字挺不错。”老先生坐在阳台的自制竹椅上摇着蒲扇,嘴里喃喃道:“那么,二十四年后,咱们再见吧。”
说着,先生摘下了用于掩饰的老花镜,然后口里一阵咒词,便见眼眸迸出两道青光。
这青光直冲云霄,普通人看不见,但某些仪器却能检测得出。
青光在云层上方盘旋几圈,之后便犹如炸开的烟花散落四方,分成了五股向着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奔去。
其他四股不知去了何处,但属于西方的这股,却落到了那个刚刚开放不久的陶俑遗迹之中。
老先生做完这一切,便再次戴上眼镜,然后摇着蒲扇,一副神态安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