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淇在正午时分打房间电话，她问我睡醒了没。我说你昨天这个点问，我都是醒的。
“那就是一夜没睡喽？”
“对，我刚还以为是前台电话，怪我浪费他们的电。”
“免费通话很难得吧，尤其是跟我。”
“我上楼找你聊一样不花钱。”
“Please！”她叫道，“我还没洗澡呢。”
“呃，这个，我脑袋木了，不知道怎么接电话了。”
“没关系，我想看看你不讲笑话什么样，越无趣越好。”
“好，我说预备，你说开始。”
她笑了一会儿，说：“你干吗一直没睡？写宝典？”
“嗯，写了点儿，也许是三十多个小时没睡，这几段巨哥特。”
“走之前给我看看你的宝典。”
“不给你看，我藏到裤子里。”
“哈哈，你无趣起来还是挺好玩的。”她说，“So？你准备睡觉喽？”
“对，一起吗？”
“我们下午去天涯海角。”
“我下午去做美梦。”
“行了，我要去洗澡了。给你个机会，我留着门，你要是能找到我在哪间房就可以直接进来。”
“这怎么找？太难了。”
“我给你个提示，我在十楼。”她停了一下，嚷道，“不对！你来过我房间！”
“什么时候？”
“丢扑克那回！下回再给你机会吧，我真得挂了。”
挂掉电话我蒙头大睡，没碰上好梦，也没赶上噩梦，就是睡一阵就醒，两张床我换着睡。后来换腻了就干脆醒过来，拉开窗帘天都黑了。手机没未接短信。我也不好意思联系她。去海边看看，月朗星稀，握着从酒店借来的手电筒低头找着，找到一只鞋。几个当地的孩子在玩水，我唤他们，谁找着另一只给谁一百块。后来真有人捞到了，拿了钱说了一句海南话。
“你说什么？”我问。
“灰姑娘。”
听上去像飞姑凉。我笑了，检查一下鞋并没坏，回房间洗了洗。找服务员说装好送1017。本想随后上去，服务员出门的时候我进门。老套的伎俩，电梯里忽然很鄙视自己，哼哼，要是今晚就这么上床了我一定会遗憾。从电梯出来进Exit。不是不要，我要等到最美的那一天，如果那一天迟迟不来，我宁愿日日夜夜地想着她。
没错，不只是肥胖，果冻得了产后抑郁症，也许是婚后抑郁症，臃肿的身体，肚子里的吸脂虫，失去的工作，婴儿的啼哭，连同丈夫的厌恶，令她对未来的一切充满恐惧。她回到卧室，有烟味。姚远坐在床上，她看不到他，有一个燃火点在床上闪。
“烟灰缸在桌上，”她说，“别弹床上。”
“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谈什么？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一样。我们别再相互折磨了行吗？我们是夫妻，我们应该一起来面对婚姻生活。你会好起来的，我多希望你还像以前那样对我，说打就打，说踹就踹。往下讲还能讲很多，但是姚远面对面没法张口，他后悔提前写下来，他更后悔脱口而出的话何等不理智。
他说：“你天天晚上这么玩我，你傻逼吧？”
“你说呢？”
“你是傻逼，我说完了。”
“你把烟灰弹我床上了！”
“你忘啦？婚床。”
“你给我滚！我数到三。”
“一二三。”姚远替她数了，他觉得这样也许可行，激果冻打他一顿，从前就回来了。他说：“数完了，我不走。”
果冻没打他，站原地不动，黑暗静默了几秒，说：“离婚吧。”
“你真行，我这就下床。”
“没开玩笑，离婚吧。”
行了，那段说辞紧急之下全讲出来了。他说结婚都这样，天大的困难咱俩同心齐力也能克服过去。
“克服不了。”果冻打断他，“我一直在忍，我不想忍到进棺材。”
“什么呀？”
“不能说，说了你会难过。”
这种铺垫姚远以前对果冻做过,但姚远还是想知道原因，哪怕只是借口。
“快说！”
“你那儿长的太弯了。”果冻说。
“哪儿？”
“你想想。”
“你报复我说过你脸大是不是？”
“不是，真弯。”
“可，”他急了，“可是你早先都夸我说我能触到别人触不到的地方啊。”
“但是别人都触过的地方你从来没触到过。”
果冻以为姚远会冲过来动粗。她在观察夜色中的红烟点，红点，渐渐升高，然而姚远并未跳下来。突然红点被碾碎，一些在下落时纷纷消失，姚远用手指把烟头掐灭了。
他们在婚政大厅吵了一架，表格上有个离婚原因的空格，他俩都不知道怎么填。姚远去其他夫妇们那学学，除了感情不和，就是性格不合。他头脑里过了一遍五年的爱情时光，很审慎地写下性格不合。交表的时候他看见果冻填的是感情不和。
“五年了！”他喊道，“你他妈说咱俩没感情？”
“这就是个形式。”
“形式个屁，能存档案库一百年！不行，你重填。”
“不填，就这么着了！”
姚远伸手要打果冻，被保安拉住了。他嚷着你不重填我重填，拽张空表又写起来。复交表格时他又和办公人员吵了一架。
“小伙子，你离婚原因没填。”
“无。”
“随便填一个。”
“没有我填什么！是她要离婚，她有原因我没有！”
人家盖了个戳就给他俩赶了出来。下楼梯果冻哭了，姚远想抱抱她，没胆量，不停地搓手。他问她出门之后去哪。
“不知道，”她说，“你好好的。”
“我比你好，我才离一次，你两次了。真他妈操蛋！”他又喊上了，“什么我都赶上，想法当你老公还是前夫之一！”
“在我这里，”果冻擦掉眼泪，摸着他耳朵说，“你去了别人没去过的地方。”
果冻没带女儿走，姚远想收养下来，他觉得这样还能时不时见到前妻。但是评论家不肯，他希望夺回女儿的抚养权。为此姚远请了三个律师，庭审那天从姚远良好的经济状况和可以给女儿最好的教育着手陈述了三万余字。最后法官只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
“姚子的名字是谁起的？”
“我”
“这是虐童行为，你无权抚养。”
将近三个月姚远足不出户，我那时在北京，我很挂念。我知道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他先是被恶评，很快遭到封杀。他问我要刘妍电话，打算去长沙危机公关。我说刘妍不喜欢你，直接找他们主编吧。不，他说他会带着诚意去，他把上海的房子都卖了，走之前他想再看一眼姚子。
他憔悴不堪，满脸胡楂。拖着行李在评论家门口抽了四五支烟后上了楼。评论家见是姚远，没让他进去，把门关上出来跟他谈。
“我要见姚子。”姚远说。
“不在家，雯雯去奶奶家了。”
“谁？你给她改名字了？”
“我女儿当然我起名字。”
“你个傻逼，偷我老婆偷我女儿！”
“你闭嘴！你看我就比你好吗，我也离了婚的，我跟你一样。”
“我他妈真想宰了你，”他蹲下来翻行李，找出《忏悔录》，“把这个给姚子。告诉她有个叫姚远的人曾经是她爸爸。”
他翻看一下，走到姚远右边说：“忏悔录。”
“什么？”姚远说。
“忏悔。”
姚远把箱子拉好，准备告辞，说：“我警告你，我不喜欢右面有人。”
“因为你右耳是聋的。”
姚远低头系好衣服，冷笑一声：“傻逼。”
“你就会说这个，很多话你听不清楚，只听个大概，你没法多说，只能说牛逼傻逼；你好酒，是由于酒醉会掩饰你的听力，让你和别人一样；你永远都选择在别人的右边交流，你MP3不离手，而果冻说过里面其实一首歌都没有，只是你摘下耳机让对方再说一遍。”
“果冻知道？”
“我研究你很久了，你打电话永远只用左手，你不习惯与人当面沟通，所以偷偷办了论坛去管理众多作者。你说过隐藏是你的天性，但你真正目的是掩盖你右耳失聪的事实。你早期的小说一片混乱，那是由于你无法完全感知这个世界，你将更多的揣测放进作品里；后来你终于找到了自己，你如实记载你的麻木状态，也造就了你的催眠文学。”
“我问你果冻知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一直认为你很神秘，深不可测。你藏得很好。”
“谢谢。”姚远重新戴上耳机，缓缓下楼了。
六点半是欢送宴，饱餐过后大家要各上征程。我没机会和王淇说话，她在忙嘉宾们机票的事情。我注意到她穿着找回来的鞋，略有安心。姚远已在邻桌喝了不少，见到我端酒杯过来，责问我这两天是不是躲着他。我有意对他左耳说，我在写你，怕再见着你就乱了。
“写多少了？”
“下章是结尾。”
“我很重要嘛，”他说，“我以后没法骂你《恋爱宝典》后半部分写傻逼了，那等于承认自己傻逼。”
他笑得很畅快，我陪他喝一杯。我问他什么时候走。
“马上了，她给我定的，”他指远处的王淇，“搞了没有？”
“没有，这两天写你写得特沮丧，没情绪了。”
“哈哈，一会儿搞。”
“我十一点的飞机，来不及的。”
“你要搞多久？”
“我不是这个意思。咱们下次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她不希望我们常见面，我老婆。”
“带我跟她问好，”我想了想说，“带我转告她，你是她老公的不二人选。”
“她上回确实很伤心。”
“我不是有意伤她的。”
“我们知道。好兄弟，好老婆。”他拍拍我肩膀，“我们吻别吧。”
“我不敢，你呢？”
“我也不敢，你呢？”
我笑了，将右手插进衣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