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见浮生下来,便起身,道:“小女子多谢湾主救命之恩。”激动说罢,便要跪。
“打住,”浮生挟着膝盖已半弯的掌柜,道,“谢可以,跪就免了。跪天跪地跪亲师,余下的都不跪,这是我的规矩。”
浮生安定下掌柜,负着手走到那张桌子离奈枯荣最远的地方坐下。那掌柜眼神一路追随者浮生,眼里尽是崇拜。
奈枯荣本想问浮生桌子那么大坐那么远干嘛,可见浮生直接无视了自己,这句话又生生给咽了下去。奈枯荣想了想,昨天关系还好好的,为什么今天又怪怪的了?他又想了想,眼前这人是浮生,不是平平无奇的别人,不怪才是怪了。
“掌柜姑娘,文夕楼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方便告知一下么?”浮生道。
“对啊,刚才一直忍着没问这个问题就是想大家一起听啊,就不必多讲几遍又累又耗时了。”奈枯荣用左手撑着侧脸,轮廓分明俊朗,腕间银环在有光照到的地方闪耀着,一副谁家不问世事的小公子做派。
“周到。”浮生不冷不热地接了一句。
奈枯荣愣了一下,按照以往浮生是绝对不会再搭话了,而今天……一定是他们之间的友谊消融了陌生人之间的冰川。奈枯荣觉得自己颇有成就。
另一方,坐着孟昭,对方才奈枯荣的话一点都不赞同。孟昭心里暗声嘀咕,自己家少主想和浮生湾主一起听才是真正目的好吗?战翎还在梦里呢,就这样被排除在外了。想到这里,孟昭为战翎的被遗忘而感叹,又觉得自己作为幌子好可怜。
“这些事情当从十三四年前说起了,那是我爹娘尚在,我六岁。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中了邪一样,身体开始出现古怪,比如说怕光,对血腥味产生兴趣。一开始时好时坏,去瞧了郎中也查不出病因。之后,店里的果蔬开始腐化得特别快。最先有这些反应的是我的爹娘,但因为不是非常严重,大半数时间还是个正常人,况且这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所以就这样维持了四五年。期间也去求过道士,也只是给了我们几张符让我们贴在门口。再后来,这些现象越来越严重,爹娘去世了。”
说到这里,那掌柜眼里浮起薄薄的水雾。
怨气的日益侵蚀,身体不强健又没有修为的人根本受不住。
“不是……”奈枯荣有些语无伦次,“为什么要找道士,不去找涵虚湾湾主府?整个南土除了楚寒山和那几个有名的其他的道士都不靠谱!!”
“只是怕湾主府不愿意帮忙这些小事,所以就没敢去。”那掌柜低下了头。
奈枯荣脸方了,道:“当然会管了,湾主府受一方敬仰,自然要守护一方安宁,就是你说你风筝飞天上去了他也要给你拽下来好吗?!!”
江湖骗子不可信,正规真的很重要!
“后来呢?”奈枯荣又问。
“后来我就是文夕楼掌柜,我也渐渐从身上发现了爹娘相同的现象,但并没有像他们一样时好时坏地维持那么久,店里的人都被吓跑了,文夕楼变成了鬼楼,没谁敢来。我中邪时神智已失,只想咬人。我想出去,但我一靠近那扇门就会清醒很多,我知道,我不可以出去为祸人间的,我也不敢,我怕那些人把我抓起来像怪物一样处死。我不出去,别人也不进来,这样挺好的,我就这样一直到了现在。”
孟昭歪歪头,“为什么靠近门就会清醒很多呢?”他向大门走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终于在门框顶上看见了两张被风吹日晒得掉了色的符纸,孟昭又看了看四周的窗户,窗户顶上也贴着不少这样的符纸。孟昭取了两张下来,一张递给了奈枯荣,一张递给了浮生。
“还好你们找的道士有两把刷子,还不算没良心。”奈枯荣端详着符篆,“这符篆还是有点作用的,所以你每次到门口就会清醒一点,才保证了你没有四处为祸。”
掌柜的经历讲完了,孟昭觉得没什么事了。
“院里的猫尸作何解释?”浮生突然发问。
“那是我养的,后来也因为异化死了。我把它埋了,昨夜出来,可能是因为……护主?”掌柜回答。
浮生微微颔首:“那客栈为何如此整洁?”
从进客栈门开始,有许多东西是很整洁的,整洁到这里不像是荒了很多年。
“有的时候也不会是完全失去意识,所以在那些间隙的时间我会打扫的。您看,楼里许多东西我都用白布盖着了。”
“好,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进文夕楼的那一刻,你还有意识吗?”
那掌柜摇头。
介时,战翎下楼了。一抬眼就看见昨天张牙舞爪相对的掌柜,脸上霎时一白,但又看见其他人安然无恙地坐在旁边,也就知道没什么事了。
“小姑娘也醒了呀,大家都饿了吧,我去给大家弄些吃的吧。”那掌柜的起身向后院走去。
昨日“佳肴盛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灰与绿的光景充斥着整个脑门。
“啊啊啊啊!!!”孟昭和战翎见了鬼一般叫了起来。
“我……拒绝。”浮生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
“不不不,”那掌柜汗颜,“我去后院提个篮子,到酒楼买做好了的。”
掌柜出门了,战翎走到孟昭边上坐下,撞了孟昭胳膊一下,在孟昭掌心上写下一串字。
这气氛有点诡异。
孟昭微微点头,用极细的声音道:“你也感觉到了吧。”
不知道这片有些微妙的安静持续了多久,奈枯荣出声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从最开始捋一遍,不问的黑衣人,活人祭祀,蒋渊九的监守自盗,夜枫灵脉尽断,还有文夕楼。这每一个都和那衣服上绣着明字古文图腾有关的组织有关。”浮生看着别处道。
“我们姑且先把这个组织叫做小明。这个组织背后有强大的力量支撑,按现在的线索,最迟来说小明在十三四年前就拥有了,根基太深了,早就布好了局,但是南土这些年除了贺兰书之外,没有什么大风波了,如果是贺兰书的旧部,时间也完全对不上,根本对不上。”
浮生垂着眼眸,怨气、封印……内阁、史书!所以怨气是用来封印那些史书的吗?可是已经有了子母玉了,还需要怨气的辅助吗?几本史书也不至于那样厉害吧。若想复仇,杀了秦桑和找到奈钰转世之外,还要将真相公布于天下,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复仇。她也必须揭开小明的真面目。原来,她早已深陷其中了。
屋子里坐着许多人,似乎已经很熟了,同生死,共患难,但却不是想着同一个地方。奈枯荣永远不知道浮生在想什么,就像浮生永远不知道那是少年青涩的秦桑阿弟在想什么。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蒋老头为什么要监守自盗?而且那个供词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有问题似的,为什么啊?”奈枯荣又道。
“或许,他需要一个契机完全放掉关主这个身份回到组织里去。契约令丢在弈扶湾,为什么?也可能只是因为弈扶湾有了什么变数,威胁了计划。”浮生仍然没有抬眸。
“弈扶湾是你的地盘,会有什么变数呢?”奈枯荣觉得自己要晕了。
“呵,若说弈扶湾这几个月最大的变数,不就是……我吗?”浮生轻轻冷笑。
“啊?为什么啊?”孟昭战翎一脸懵,少主和湾主的思路太快了,到现在他俩还没怎么摸到风。
“当然是弈扶湾换湾主了呀?笨蛋们。”奈枯荣说完无奈长叹一声。
“小明要用蒋渊九来试探我到底对他们有没有威胁。又或者,我的出现碍着他们的计划了。你回去可以查一下,近十三四年各地新姓主上任的头几个月会不会莫名其妙生出事端。”
交谈到这里结束了,没有话了,气氛有一度微妙起来。
半晌,奈枯荣无趣极了,道:“要不我们去帮覃朦洗几对碗筷吧?”
“覃朦?”浮生挑了挑眉。
“就是那掌柜的名字啦,你们不知道?”奈枯荣觉得有些惊讶。
孟昭和战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你看,就你知道。”浮生起身去了后院,其他三个人也跟了上去。
当冰凉的水流过指尖奈枯荣才意识到原来水这么冷。
“还是我来洗吧,水太凉了。”奈枯荣伸手想去拿走浮生手里的碗筷。
“不必。”浮生淡然。
奈枯荣不放弃,又道:“给我吧,我娘说了,姑娘家少下凉水。”
浮生微微颦眉,停下手里的动作,今天,第一次,用正眼,看着奈枯荣,“我洗个碗管得着吗你?”话音一落,浮生将碗中的水狠狠地甩了两下,水珠零零星星溅在奈枯荣衣服上,浮生权当没看见,转身就走。
战翎眯了眯眼,若有所思,用眼神示意孟昭看去,道:“你看到了吗?”
“我不瞎。”孟昭摇了摇头。
片刻,孟昭又意味深长地道:“你看懂了吗?”
“我不蠢。”战翎回答。
说完,孟昭战翎两人相视一笑,手同时扶着下巴,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碗筷都洗好的时候,覃朦也回来了。覃朦打开食盒,菜还未端出来,但味道已经飘了出来。浮生心里一凉,抬头看向了天花板。凭着一千年的记忆,浮生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有什么了。
这熟悉的味道……该死的香菜!!
有一个问题从小到大一直萦绕在浮生心头,那就是香菜的名字和它的本质根本沾不到边好吗?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个味道,又是哪位人才将它端上了饭桌,还吃得乐此不彼?
果不其然,覃朦端出一碟牛肉炒香菜。
饭吃到一半时,奈枯荣突然发问:“浮生,咱们搅黄了那个活人祭祀,岂不是小明要在不问又挑一个人重新人祭?利用怨气的过程可麻烦了,来来回回差不多要一个月呢,应该是这段时间……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来过了。”
“所以依你之言,我们还要去一次内阁才能证明这次的怨气是否已经实施。”浮生道。
“那也是要今天过后才行。”覃朦突然道。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腊月初一,藏书阁每年这个时候闭阁一天。”覃朦回答。
浮生奈枯荣沉默,又忽然抬头,四目相对。
“怎么了……”覃朦话音未落,只听奈枯荣和浮生同时放下碗筷,奈枯荣拿上剑就和浮生一同向外跑去。
奈枯荣一边跑一边叮嘱:“孟昭战翎不要跟来,就守在文夕楼,注意异象。”
万事皆巧,恰当浮生和奈枯荣路过藏书阁小侧门时,正好撞上了刚开门出来的一路人。斗笠、黑衣、图腾——再熟悉不过了。眼前的,不就是他们整日在背后议论的小明组织吗?
奈枯荣眼疾手快,水寒出鞘,罡风四起,震开为首的的几个人。可这些人的实力也不是开玩笑的,早在不问就领教过,个个本事堪比一方翘楚。霎时间,刀光剑影晃过,如雨而落,五颜六色的灵光流转。奈枯荣白衣冽冽,墨发横飞。他五指灵活地转动着水寒剑柄,剑在他手中快到看不清轮廓。只见那剑带起的风里竟飘起了雪花。浮生只觉得周身温度骤减。黑衣人瞬时全部将刀剑横在身前做出格挡的动作。再一看,那些人的衣角和发间都结起了冰晶。
浮生想起了奈枯荣昨天的话,他确实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羸弱。
藏书阁侧门连通的巷子实在是太小了,完全伸展不开拳脚,甚至还有的黑衣人还被堵在藏书阁内未能挤出来。浮生和奈枯荣一路牵引,将黑衣人带到大街道上。
浮生撇了一眼靠在墙边的一捆竹子,她到现在也没有拔出残俗剑,此时也不必在拔出它了。浮生抄起一根竹竿,向那些人挥去。
“浮生,你随便打,别畏手畏脚,打坏了比人家东西我赔,本少主,不差钱!记得留活口。”奈枯荣在一旁笑喊到。
浮生心里暗暗嘀咕,二傻子,要不是为了隐藏身份同你做戏,随便打,整个涵虚湾都跟你掀了。但不知怎的,奈枯荣的话让浮生想起了久别的少年意气,好像现在真的只有十九岁,而不是一千零一十九岁。不必想往事,不必想报仇,不必想自己不属于这人间。“好,这可是你说的。”
浮生手中的竹竿精准地闪开了所有的刀剑,半寸都未被削去。旋身一横挑,顿时人仰马翻。那五光十色的灵光还未及浮生身畔,就被她傍身的灵力化去了。
但黑衣人不是废物,跟铁打的似的。奈枯荣和浮生一人缠着一群,打着打着就分开了。说是各缠一群,确实奈枯荣那边就五六个,剩下的十几个全部在浮生那儿了。因为场地大,都放开了打,空中还时不时抛落下一两个昏死的黑衣人。
浮生打着打着就打到了一户正在重建的楼房前。
“识相点,别找死。”浮生冷冷道。
“湾主,我等自是打不过你的,但也是总有办法收拾你的。”一位黑衣人说话了。
弹指刹那间,浮生周围被一种白色的药粉笼罩,那白粉非常浓厚,几乎看不清人影。
空气安静了许久。
白粉下,浮生的桃花眼角微微上扬,熟悉浮生的人比如说辞笙就知道,每次浮生眼角上扬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她要笑了,一种就是她要杀人了。
“我去你大爷的!”浮生怒吼,那来自冥界的幽灵褪去棕墨的瞳色露处幽蓝的寒光,浮生拿起一块边上建房子的板砖,“全部,跟我,去过清明吧!”
一番杂乱后,世界安静了。
待奈枯荣处理完那边后赶来,白粉已散,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了十几个黑衣人。浮生在一口大缸后面,奈枯荣机警,觉得气氛不对道:“浮生你还好吗?”
一时无言回复,片刻,只听一声:“我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