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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序言

往昔是一处异域外邦【1】:那里的人做起事来是不一样的。我无意间发现那本日记的时候,它被存放在一个严重破损的红色纸质衣领盒底,我小时候用这个盒子盛我的伊顿制服领子。有人,或许就是我的母亲,用这个盒子装那时候的那些宝贝。里面有两个干瘪的空海胆;两块锈迹斑斑的磁铁,一大一小,几乎没有了磁性;几卷紧紧地卷起来的照相底片;几段用残了的密封蜡块;一只印有三行字母的小小的密码锁;一盘细细的鞭梢;还有一两件来路不明的东西,残片碎块,其用途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我甚至都说不清它们出自哪里。这些古董虽不算很脏,也说不上干净,它们蒙上了长年累月的锈迹,五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当我摆弄它们的时候,记忆回来了,每一件对我意味着什么,像磁铁的磁力那样微弱,但依旧能觉察得到。某种感觉往来于我跟它们之间:相知相认的亲密与快乐,早先拥有过它们的那种近乎神秘的激动——六十岁的我,在这些感受面前有些羞惭。

这是一次颠倒了顺序的点名,往日的孩童们,宣布着他们的名字,是我替他们答“到”。只是这本日记,不情愿显露它的身份。

我对它的第一印象是某个人从国外带给我的礼物。那样式,那字迹,那四角向上卷起的紫色软革,赋予它一副异国他乡的面貌,看得出来,它还有金边。在所有呈现的物件中,日记可能是唯一一件贵重的东西。我肯定是把它视若珍宝的,那我为什么说不出它的来龙去脉呢?

我不想碰它,并告诫自己,不碰是因为它在挑战我的记忆:我对我的记忆力颇感自豪,不希望接受什么提示。所以我坐下来,盯着日记,就像盯着纵横填字谜的空白处,依然没有什么灵感。但忽然间我拿起了那把密码锁,开始给它拼字母。因为我想起来了,在学校的时候,当别的什么人设置了密码,我总是能够通过触摸把它打开。这是我赖以示人的本领之一,我当初掌握了这本领的时候,确实博得了不少喝彩。因为我当众宣称,使出这本事的时候我必须将自己导入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这倒也算不得什么欺世盗名,因为我真的需要有意识地清空大脑,让我的手指不受指令,随性而为。但为了拔高这种表现的效应,我会双眼紧闭,身子轻松地晃来晃去,努力降低意识的活动水平,直到几乎疲惫。我发现我现在还有这样的本能的举动,就像面对观众那样。说不清过了多长一段时间,我听到了微弱的咔嚓声,感觉到锁的两侧松弛了,继而打开了,与此同时,像是我的大脑发生了某种共振,缓慢松动,日记的秘密豁然开启。

然而即便在那当口,我还是不想碰它,说实话,我不碰它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因为这时候我明白了,我为什么对它疑虑重重。移目别处,我感觉像是这个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散射着日记的那种萎靡不振的影响,讲述的内容则是失望和失败。好像这还不够,有各种声音在批判我,说我没有勇气超越这一切。双重的袭击之下,我坐在那里,盯着周围鼓鼓囊囊的信封,用红色带子扎起来的一沓一沓的文稿——分类整理它们的任务,我盘算着在冬天的夜里完成,这其中的红色衣领盒几乎就是首项。在自怜和自责相混杂的痛楚中,我感到如果不是这本日记,或者如果不是这日记所代表的往事,我的一切本该风貌别样。我就不该坐在这个单调乏味、了无生机的房间里,冻雨打窗的时候,也没有人想起拉上窗帘,聊为遮蔽;我也不该思虑连篇累牍的往事以及往事所加载给我的整理、梳理的任务。我应该坐在另外一个色彩斑斓的房间里,不是回首往事,而是放眼未来,而且我也不应该茕然独处。

我这样告诫自己,我的大多数行为源自志趣而非意向,因此我摆出一副源自志趣的姿态,把日记从盒子里拿出来,打开。

日记

记于1900年

日记是用一种不同于今天的字体的铜凹版印刷体写成的;日记中就这样充满自信地宣称,新年伊始,新世纪的第一年张开着希望的翅膀,聚集着黄道十二宫图案【2】的吉祥,每个图案都在尽其所能地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和充足的力量,每个图案都荣耀熠熠,尽管各个荣耀各有各的不一样。我把它们各个牢记——它们的形状,它们的态度;我也清晰记得,它们那被时间赋予的魔力,尽管这魔力已不再能为我所用,但它们传导着悦耳的鸣响,昭示着未来的累累果实——低等造物不逊于高等生灵。

双鱼座尽情嬉戏,就好像不存在渔网、鱼钩那些事;巨蟹座金眼闪烁,它似乎很清楚自己古怪的外表,但完全欣享这个玩笑;就连天蝎座也带着欢欣欢呼的派头,举着它可怕的钳夹,好像它那致命的意图仅在传奇、传说中存在。【3】白羊座、金牛座、狮子座体现着专横跋扈的人性,它们正是我们都认为的我们气质中该有的元素:漫不经心,高人一等,自给自足,它们以君临天下的权势主宰着它们的月份。至于处女座,银河系中与众不同的女性成员,我几乎说不出她对我意味着什么。【4】她穿了不少的衣服,但她那云鬓如浪、飘逸连绵的长发太抢眼。我在臆想中与她一起度过了许多放浪嬉戏的时光,尽管这些时光满是天真无邪,但如果校方知道了,我怀疑他们是否会允许我这么做。对我来说她是整个格局的枢纽,是高潮,是墙垣的压顶石,是女神——尽管今天不再是这样。在我那时的想象里,感情激昂,等级分明;用想象的眼光看世界,取的是渐进渐升的形态,圈层叠着圈层,序列撑着序列。年度里不同月份机械地运转交替,不会打乱这种理念。我知道,年以冬收尾,而后复始;但根据我的理解,黄道诸宫共同体不受这样的制约:它们盘旋攀高,升腾不息,直到永恒。

某些神灵之气执着于拓展和提升,我坚信我自己生命的主要法则也不外乎如此,于是,我寄厚望于正在来临的这个世纪。1900年对我有着近乎神秘的吸引力,我简直有点等不及了:“公元1900年,公元1900年……”我在狂热地对自己高唱;而在旧的一个世纪走近尾声的时候,我开始疑虑,我是否能活着看到它的后继世纪。我是有理由这样疑虑的:我一直以来疾病缠身,死亡的念头常萦脑际;但萦绕更多的是担心错过某些无比重要的东西——即将破晓的黄金时代。因为那正是我所坚信的正在来临的这个世纪的意义:在我所能及的世界里,实现我自己所乐此不疲的愿望。

日记本是我母亲给我的圣诞礼物。关于未来,我谈不上把我的全部志向交由我的母亲打理,但我的某些志向,我是交由她裁处的,她则希望我把日记的日期珍记于心。

我的有关黄道十二宫的幻想曲里有一处不和谐音符,当我纵情欣赏的时候,我尽量避免听这处音符,因为它会给我的经历带来瑕疵。我自己在其中能发挥的作用只能是回避。

我的生日在7月下旬,我有一个额外的理由,一个十足充分的理由,宣称狮子座为我的象征,尽管在学校里我一直不愿意提及这个理由。我是那么崇拜狮子,也崇拜它所表征的一切,但我就是不能把自己和它等同起来。像其他孩童一样,我曾经陶醉于把自己假装成某个动物的能力,但近期,我失去了这种能力。在学校待了一个半学期,导致了我的想象力的缺失;不过这也算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变化。我已经过了十二岁,迈向十三岁,我想把自己当成成人。

只有射手座和水瓶座两个选项了,可能是由于画家掌握的脸谱太有限,竟把这两者画得非常相像,这使选择的难度更大。事实上,这两者是给了不同叫法的同一个人;这个人强壮有力,这对我很有吸引力,因为我的抱负就是要变成一个赫拉克勒斯大力神。我倾向于射手座,因为它更加浪漫,也因为骑射的主意在诱导着我。但我想射手座的用武之处就是战争,而我父亲又一贯反对战争;说到水瓶座,尽管我知道他是对社会有用的一员,但我总是免不了要把他看作一个农庄上的劳工,或充其量是个花匠,对这两者我都不心仪。两个人在同时吸引着我,又同时排斥着我:也许是我对他们心怀嫉妒。当我研读日记的标题页的时候,我就尽量不看射手座、水瓶座组合,当黄道十二宫的整体观念振翼升腾,直上苍穹,拖拽着20世纪在天庭进行最后一次嬉闹的时候,我会时不时地生着法子忽略这个组合。黄道十二宫的图案没有了档案资料依据,我就可以顺理成章,把处女座留给自己了。

日记的效应之一就是由于我懂得黄道十二宫图案,结果被拥上了班级的巅峰。从另一个角度讲,日记的影响又不是那么吉祥如意。我想着要无愧于那本日记,无愧于它紫色的革,金镶的边,它的不可置疑的华丽;我感到我所记录的项目必须与所有这一切相匹配,它们应当记录值得记录的东西,它们还必须达到高标准的文字造诣。我所思量的值得记录的东西已经相当高深了,在我看来我的学校生活所能提供的事件,不能与辉煌如我的日记这样的背景相称,或者说不能与1900年相称。

我写了些什么?那场灾难我记得非常清楚,但导致那场灾难的过程我记不得了。我翻看日记页,记录项目寥寥无几。“与C家的爹妈一道喝茶——非常惬意。”然后是更加深奥老到的一项,“与L一家人进茶,茶品上乘,气氛宜人,松饼、烤饼、蛋糕、草莓浆”。“驾车去坎特伯雷,途停三次。参观大教堂,非常有趣。托马斯·贝克特的血统,棒极了。”【5】“步行去金斯盖特城堡,M给我看了他的新刀。”这是首次提到莫兹利。我把日记页翻得更快了。对了,是这里——兰姆顿宫学年谱。兰姆顿宫学是附近的一所预科学校,我们觉得我们自己与这所学校是一种特殊的对手关系;他们同我们的关系就如同伊顿公学与哈罗公学的关系。“东道场对垒兰姆顿宫学,比赛不分胜负,1比1。”“客场对垒兰姆顿宫学,比赛不分胜负,3比3。”接下来一项是:“最后的终极决赛,兰姆顿宫学彻底溃败[1],比分2比1!两次破门都是麦克林顿干的!”

那以后一段时间里不再有记录的项目。彻底溃败!就是那个让我吃了不少苦头的词语。我对日记的态度是两重的、矛盾的:我为它感到极其骄傲,想要每一个人看到它,看到我在里面写了些什么,但与此同时,我有一种保守秘密的天性,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它。我在对两种倾向的赞同与反对之间踌躇权衡,费时良多。我设想过当日记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大家称奇不绝,报以掌声。我设想过我自己声名鹊起,有机会大出风头,而对此我必须谨慎行事,但求成效卓著。然而另一方面,我像一只鸟卧在它的蛋上孵化生命、创造生命那样,在秘密中守护日记,其中自有甜蜜的快乐;沉溺于我自己的黄道宫奇想里,憧憬着20世纪荣耀的天命,几乎陶醉在预想的感官愉悦里,幻想着什么在向我招手。这一切乐趣都依赖于秘密,如果我讲出了它们,甚或只是透露了它们的出处,乐趣就不复存在了。

于是,我试图把两个世界都利用到极致:我暗示我手头握有宝藏,但我又不挑明它是什么。这样的方略一度成功了,好奇心被激起了,有人问问题了:“喂,会是什么呀?告诉我们吧。”我喜欢顾左右而言他:“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点什么?”我喜欢带上秘而不宣的微笑,用一种“如果能说我就说了”的架势绕来绕去。我甚至提倡使用“动物、蔬菜,还是矿物质”这样一类问卷方法,在人们的推测八九不离十的时候顺势宣布答案。

或许是我泄露得太多了,反正有一件我不曾防范的事发生了。我未察觉征兆,一点儿没有:事情发生在课间,在早上的正中间,我想我那天还没有朝桌子里边瞧过。忽然间,我被一伙顽童包围了,他们龇牙咧嘴,齐声嚷嚷:“谁说‘彻底溃败’?谁说‘彻底溃败’?”没过一会儿,他们都骑在我身上:我被镇压在地,各种形式的肉体折磨都用上了,紧按着我的那个打手——那么多人压在他身上,他几乎跟我一样上气不接下气,他叫嚷:“你彻底溃败了吗?科尔斯顿,你彻底溃败了吗?”

在那个时刻我当然彻底溃败了。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这个星期似乎漫无尽头——我每天至少要蒙受一次这样的遭遇:并不总是在相同的时分,因为为首的家伙会很仔细地选择时机。有些时候,随着一天时间沉沉闷闷地过去,我以为我已经逃脱了这一厄运;然后我就见那群恶棍秘密集合,爆出“彻底溃败”的叫嚷声,骑在我身上,堆成一垛。我以最快的速度承认自己彻底溃败,然而最后总是我落得浑身疼痛,而后才得开释。

奇怪的是,尽管我对未来是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我对当下却又非常现实:我从来没有想过把我的学校生活与黄金时代联系在一起,我同样没有想过,20世纪会让我乏善可陈。我也没有必要犹豫不决:可以往家里写信,或者向某一位老师打小报告。我知道,用了那个自命不凡的词语,就意味着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众人有权惩罚我,我对他们的主张无可辩驳。然而,我有强烈的愿望要证明自己没有彻底溃败;既然我明摆着不能用体力来实现我的愿望,我就必须借助谋略了。让我分外吃惊的是他们把日记还给了我。除了把“彻底溃败”一词一处不落地涂掉之外,日记竟完好无损。那时间,我认定我的日记完璧归赵是出于人家宽宏大量;现在想来,这事可能出于多方的审慎考虑,因为他们担心,我必然要将日记的失踪当作一次失窃上报。上报失窃可不违背我们的法规:我讲述我身体上的疼痛会被看作是打小报告,而上报失窃则不算。我为此称赞他们,但我最期望的是要结束那种迫害,同时也希望与他们扯平。扯平了,我不奢求什么:我不是睚眦必报的人。所幸的是那些奚落人的词是用铅笔写的。带着被涂得面目全非的日记,我躲进了厕所,着手擦掉那些词,正是在那里,在机械性的揉擦带来的大脑的放松状态之中,我有了我的主意。

我是这样推理的:他们相信,这本日记已声誉扫地,永远不再是我保护自尊的法宝——事实上他们所想几乎不差,因为起初,我感到它遭受亵渎,丧失了它的魔力:我几乎连看它一眼的心思都没有。然而随着那个嘲弄人的词“彻底溃败”一个一个地被抹去,它开始恢复了对我的价值,我感到它的力量还原了。如果我能将它用作我复仇的工具那该多好!其中的罪有应得岂不富有诗意。更重要的是我的敌人会全无防备,他们永远想不到,让他们如此彻底地搞得千疮百孔的枪会存在危险。与此同时,关于日记他们一定会良心不安,它是一个他们给我造成伤害的见证,因此,以日记为手段进攻他们会让他们受痛更切。

在我静居独处的时候,我坚持不懈地练习;后来我割破手指,钢笔蘸血,把两则诅咒抄写在日记里。

我现在看着它们,模糊不清的棕色,不知所云但字迹可辨,能看清的只有两个名字的印记,字母大写的詹金斯和斯特罗德,凸凹得明白易懂而不怀好意。两则诅咒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理解,因为它们不表明什么意义:我是用数字、几何符号和我记得的一些梵语文字编造出的,那些梵语文字出自法语小说《驴皮记》的英译本,这本书我曾在我家里见过并仔细研读过。诅咒二紧跟着诅咒一,每一则占了日记的一页。在接下来的一页上,我写下了:

诅咒三

诅咒三之后被诅咒者死

我亲手发布的诅咒

用我的鲜血写成

受命于上苍

复仇者

如果没有这几行字,这一页本该是空白的。

字迹尽管已模糊不清,它们的气息依然透着歹意,它们依旧可以撩动迷信的神经,而我则理应因为这一切而感到羞愧。但我不是这样。相反,我对当时的那个自我怀有某种羡慕,那个自我不曾逆来顺受,不曾想着一味退让,而是随时准备着倾其所有,力争让自己受到社会的尊重。

我几乎说不清我期望我的计划要产生什么收效,但我把日记放进我的锁柜里,有意识地不上锁,甚至让它半开着——日记的封面清晰可见——而后等待结果。

我不用等待多久——结果很快出来了,令人很不愉快。没过几个小时,我开始遭受袭击,那当口受到的打击是整个过程中最沉重的。“你彻底溃败了吗,科尔斯顿,你彻底溃败了吗?”混战中,斯特罗德骑在我身上大叫大嚷,“现在谁是复仇人了?”他把他的手指摁在我的双眼下方,这是一个通常被认为要让两只眼睛暴出来的恶作剧。

那夜躺在床上,我的作痛的眼睛第一次流出了眼泪。这是我在学校的第二个学期,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受人排斥过,更不要说遭遇一系列蓄谋再三的欺辱,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处境。我感到我已经黔驴技穷了。所有迫害我的人都比我大,而我根本不可能纠集一个团伙与他们打斗。打不过他们也就没人对我报以同情。假如把攻击行动算作收效,那么明智而正确的举措就是招募支持者了;然而仅仅为了有所依靠而委身他人,我不能那样做。当然同宿的其他四个男孩子(莫兹利是其中一个)都知道我所遇到的麻烦,但没人想到要提这些,即便他们亲眼见到我身上的伤疤和擦痕,他们也不会提起来——说不定那是最不愿意提及的事。即便要说声“运气不佳”,也是带着不屑一顾的口气,似乎在表示我没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他们说这话就好像是在指出我的身体缺陷。谁的气得谁自己来受,这个是绝对真理,没有人比我更彻头彻尾地认同这个法则。对学校来说,我是个迟来者,对于它的一切准则我不敢挑剔,得全盘接受。我是个遵顺主义者,我从来没有想过,因为我自己受了苦楚,就认为这个体制存在问题,或者说人心存在问题。

然而我的舍友也对我表现出一种体贴,而我迄今仍旧不无感激地记得。我们的习惯是每日熄灯后总爱说上一阵子话,仅仅因为这样做属于与规则对着干;如果我们五人中有哪一位没参与进来,他会受到尖刻的警示,并被告知他胆小怕事,给本宿舍的美好名声带来毁损。我不知道我的那些抽噎他们是否听得见,但我不敢依赖我的嗓音说出什么来,却也没人指责我的沉默。

第二天课间休息时,我独自在附近游荡,我紧挨着墙走,因为毕竟那样的话,我不至于被包围起来。我总是睁大眼睛,密切注意那些恶棍(常常似乎连个人影也没有,忽然间就来了六个),这时候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男孩子,面带古怪的表情朝我走来说:“听到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我几乎没有跟什么人说过话。

“关于詹金斯和斯特罗德的消息。”他表情认真地看着我。

“怎么回事啊?”

“昨晚他们出去上了房顶,詹金斯滑了一下,斯特罗德试图要拉住他但没有抓住,也被拖了下来。他俩都摔成了脑震荡,现在在校医室,已经派人去报知他们的家人了。詹金斯的爸妈刚到。他们坐着出租车来,把车窗帘子拉得严严实实,詹金斯的妈妈已经穿上丧服了。我想你对这消息是该感兴趣的。”

我没说什么,那男孩回过头瞥了我一眼,吹着口哨走开了。我觉得有点眩晕,不能自已:不用再怕那帮恶棍的感觉竟如此不同寻常。但我害怕——我怕万一我被认定是杀手,他们会对我做些什么。铃声响了,我开始向拐角处的那个门走,与我同宿舍的两个男孩子朝我走过来,与我握手,满脸尊敬地说了声“祝贺”。因而我知道了,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糟。

这件事过后,我就成了个英雄,因为事实证明,尽管没有谁曾动过一根手指阻止詹金斯和斯特罗德作践我,但也没有人喜欢他们。即便是曾经帮他们对我施暴的四个同伙也说,他们那么做仅仅是因为詹金斯和斯特罗德逼迫他们。詹金斯和斯特罗德逢人就讲那几则诅咒的事,意思是要我出丑,而全校的人想知道的是:我打算要用诅咒三吗?甚至顶楼教室的那些男孩子也跟我谈论这件事。人们一般都赞同,如果不用诅咒三,会显得我更加大度,但如果我用了,那也可以算是我应有的权利:“那些小子是需要受到些教训。”校长对我说。然而我没有用它。背地里我对我所做过的那些事深感恐惧,如果不是舆论向着我,我可能很容易因之而陷入一种病态。因为如此,我设计了许多法术,意在促使受害者康复,但这些法术我没有写入日记。一方面因为我那时正在颇为得志地感受一种彻底胜利的愉悦,而这些法术会消解我的愉悦;另一方面因为如果这些法术没有成功,我在大家心目中的魔法师的名声将会受损。同时康复法术也不是大家共同的想法;因为就在那两个顽童的性命生死难卜的几天里,我们所有的人行动中都顺从地带着一种沉重的表情,但暗地里都希望最坏的结果发生。关于死讯的报道——脸上盖着布单,父母泪流满面;紧张的情绪和危机的感受在合成一种灾祸的氛围。而后这种氛围在减弱,但是一种很缓慢的减弱;在那个冗长乏味、令人扫兴的结尾期间,由于我大度容忍,没有实施诅咒三,我得到了许多不无遗憾的祝贺。大多数孩子都认为,诅咒三会是灾难性的,在某些心绪中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彻底溃败了吗,科尔斯顿,你彻底溃败了吗?”没有,我没有彻底溃败;我挺过来了,而且还高举着胜利的旌旗挺过来了。我是那一时段的英雄,尽管我以如此高的水准闻名遐迩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但我的名声从来就没有失去过。我在巫术和编码两个主题上成了公认的权威,这两种权威在那个时候是令大多数男孩子心驰神往的,有人时常就这两个主题找我咨询。我甚至都因此赚了点收入,每次给出建议,我收费三便士。要我给出建议,必须首先经过一定的巫术仪式、口令交换等程序。我还发明了一种语言,耳听着这种语言在我的周围使用起来,我欣喜若狂,高兴了好几天。如果我没有记错,这种语言的特征是用“斯基”这个音节交替充当句子里面的每一个词的前缀和后缀,于是就有“你斯基斯基准备就绪斯基了吗?”这样的句子。大家认为这种语言很是好笑,所以我也就得了一个说笑行家的美名,还有语言大师【6】的称号。如果我使用了大而长的单词,人们不再取笑我,相反他们期望大而长的单词从我口中说出;我的日记成了最有抱负的词语的同义语库。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怀有了一个当作家的梦想——也许我会成为20世纪这个最伟大的世纪里的最伟大的作家。我不明确我要写什么,但我认为我写出的句子应当在印行中看起来漂亮,听起来悦耳:我的抱负就是我的文字应当获得刊印的资格,我臆想中的作家就是一个写出来的东西能满足印刷要求的人。

有一个问题常常有人问我,而我从来没有回答过:那些从原义上讲致使詹金斯和斯特罗德摔下房顶的诅咒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是怎么理解它们的?当然,我自己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拿出一个解释对我来说应该不困难,但我觉得,出于多种缘由,不做解释更为明智。如果保守秘密,它们依旧帮我维护声望;如果公之于众被一些不负责任的人使用,谁知道它们会造成什么危害?或许它们会被用来反制于我;与此同时诅咒制作在私底下大量进行,铺满阴谋标记的纸条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然而,尽管诅咒的制作者们有时候宣称他们收获了成效,但没有发生过可以挑战我的权威的事例。

“你彻底溃败了吗,科尔斯顿,你彻底溃败了吗?”没有,我没有彻底溃败;我赢了,而且尽管取得胜利的手段未必正统,但我的胜利满足了我们的规则的主要要求:我是靠自己获胜的。换句话说,不管在什么情形下,我没有邀请任何人力机构的帮助。我没有不光明正大的嫌疑,而且我一直遵循学童经历的传统规矩:有些方面显得反常怪异,其他方面又是现实存在。那些诅咒尽管其后果耸人听闻,但它们真的不是在背后放暗箭。我老早就知道同学当中普遍存在着迷信心理,它们瞄准的正是这样的心理。我一直是个现实主义者,反正我准确地判断了形势,用我可以操控的方式解决了问题,且享受到了给现实主义者的奖赏。如果在我的眼里,南丘中学在一定意义上附属于20世纪,或者它紧密联系着黄道诸宫——一个荣耀而完美的生灵的等级序列,缓缓地升向苍穹——我这跟头栽得何等惨烈。

下一番决心,我再度把日记拿起来,翻阅那些写得细细密密、因为成功而显得鲜活的一页一页。2月,3月,4月——因为4月是假日,记录项目减少——5月又丰满起来,6月前半月也一样。记录项目再一次稀少起来,我进入了7月份。在星期一,9号下面,我写下了“布兰汉庄园”。紧跟着的一列名单是与我同去的客人名字,而后是“星期二,10号,84.7度[2]”。打那以后的每一天我都记录着最高气温和其他许多内容,直到“星期四,26号,80.7度”。

这是7月的最后一项,也是日记的最后一项,我不必翻页也知道此后空白。

十一点过五分了,比我惯常上床睡觉的时间晚五分钟。该就寝时还没有就寝让我觉得好不自在,但往昔在不停地刺痛着我。我知道,发生在7月那十九天里的所有事件,在我这里翻滚涌动,就像支气管炎发作时需要咳掉的痰液,都等着要跑出来。所有这些年里,我一直把它们掩埋起来,但我知道它们没有消亡,它们越来越完整,越来越难忘,因为它们被仔仔细细地做过防腐处理。它们从未见过白日的光芒,从来没有,铺天盖地的泥土会闷死哪怕是最轻最微的蠕动。

我的秘密——我生命的注解——就在那里了。当然我这是对自己太过严苛。我过去是什么样子,我现在是什么样子,跟其他任何人有什么关系呢?但每一个人,不论是在此一时还是彼一时,对他自己都是重要的;我一直以来面临的问题是要削减这种重要程度,把它尽可能稀薄地摊开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幸亏我有与生命达成的埋葬政策,在不允许掘尸的唯一条件下,埋葬是我对生命的行之有效的安排——行之有效是个恰当的词语。我有时候对我自己说,我把最有活力的能量贡献给了殡仪人员的行当,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又有什么要紧?我现在懂得了这些,就一定能让自己表现得好一些吗?我对此持疑。知识有可能是力量,但对于生命,它不是顺从,不是丰裕,也不是适应,更谈不上是与人的本性的天然契合。这些品质是我在1900年所大量地拥有的,而到了1952年,我的这些品质则少得可怜。

如果布兰汉庄园是南丘中学,我就会知道怎么应对它。我了解我的同学们,我的生命多大他们就是多大。我不了解布兰汉庄园的世界:那里的人们比生命大得多;对我来说,他们表达的意义跟我对詹金斯和斯特罗德施行的那些诅咒的意义一样捉摸不透;他们具备黄道宫的特性和容量。事实上,他们是我梦想的质料体和希望的落脚点;他们是20世纪的荣耀的化身;五十年后,钢铁可以在我的衣领盒里的磁铁跟前显得漠然,但我不可能在他们跟前表现出漠然。

我已经对我十二岁时的那个自我变得非常偏爱,思量着他,如果他来批评我:“我给你提供了那么良好的开端,你长大成人,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一头蠢猪?你为什么把时间花费在蒙尘经年的图书馆里,对着别人的书籍分门别类而不去写自己的书?我举荐给你,要你仿效的白羊座、金牛座、狮子座在你那里成了什么东西?最为重要的,生着光艳奕奕的脸庞、披着推浪拥波的长发的处女座,我把她托付给你,她现在到了哪里?”——我该说些什么?

我应当有一个现成的答语。“得了吧,正是你弄得我百无一用。我会告诉你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飞翔得离太阳太近,你被烤焦了。是你把我造就成了这么个形同余烬的生灵。”

对这一番话他可能会应答:“但你有半个世纪的时间从余烬恢复还原!半个世纪,20世纪的一半,我传递给你的那个荣耀的年代,那个黄金时代!”

我应当反问:“20世纪就做得比我出色那么多吗?当你离开这间在我看来呆板懵懂、了无生机的房间,再假设你没有误掉开往你的往昔家园的末班车,它搭载你到那里——问问你自己,你是否发觉一切都如你想象的那样光芒四射,问问你自己,它是否圆了你的梦想。你彻底溃败了,科尔斯顿,你彻底溃败了,还有你的世纪,备受你珍视、你注入了那么多希望的你的世纪,也彻底溃败了。”

“但你应该试一试的,你没有必要逃之夭夭。面对詹金斯和斯特罗德,我没有逃避,我制服了他们。当然,不是一蹴而就。我去了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对他们进行了许许多多思考。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我至今仍能想起他们长什么样子。接着我采取行动了。他们是我的敌人,我实施诅咒,袭击他们,致使他们摔下屋顶,落得个脑震荡。然后我就不再受他们的困扰。那时候我想一想他们,根本不在话下,现在也不在话下。你采取行动了吗?你实施诅咒了吗?”

“那是该你做的,但你并没有做呀。”我说。

“不对,我做了——我施法术了。”

“当所需要的是一系列诅咒的时候,一则法术管什么用?你不想伤了他们,莫兹利太太,她的女儿,特德·伯吉斯,特里明厄姆,你都不想伤。你不愿承认他们伤了你,你不愿把他们当成你的敌人。你执意把他们当成天使,哪怕是堕落了的天使。他们属于你的黄道诸宫。‘如果你不能把他们当好人,你就干脆别理他们了。看在你自己的分上,别理他们了。’这是你临行前给我的托付,我照你的话做了。也许在我看来他们不是一帮好人。我没有思索过他们,是因为想起他们我就憎恨他们,或者说,联想起他们我就憎恨我自己。请你相信我,在故事的整个过程中少有友善。如果你意识到了这一切,你就会施行诅咒,而不是拼尽最后一口气乞求我把他们当好人看待——”

“现在试试看,现在试试看,尚为时不太晚。”

那个声音渐渐逝去,但它发挥作用了。我的确在思索他们。寿衣、棺椁、墓穴,一切曾经强加给他们的遮蔽忽然间打开,我不得不直接面对,我的确在面对这一切,面对那个场景,面对那些人物,面对那种经历。激动,像正在发作的歇斯底里症,从我体内一百处封不住口的泉眼里汩汩涌起。我昏昏沉沉地想,如果为时不太晚,那也不算过早:我的生命已不剩几何由我糟蹋。我的自我保护的天性在布兰汉庄园让我遭受显现的失败,这是这种天性的最后一次闪现。

时钟敲响了十二点。我的周围排满了一堆一堆的文稿,暗淡的白色,锯齿状的轮廓,好像萨尼特岛的崖壁。我想,我就被埋葬在了那些崖壁底下。然而那些崖壁应当见证我的复活,那场始于红色衣领盒的复活,衣领盒的周围依旧散布着它所盛装的物件。我捡起那个密码锁,又一次端详着它。打开它的那套字母组合是什么呢?我不用费神,让自己进入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就该猜得出来:自我中心主义可能给了我提示。令人惊讶地,我自言自语讲出声来。密码设定了这许多年了,这套字母组合只是一个书面语单词,我自己的名字:L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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