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邓建国和苏慧先转了身,“小沣”才敢在程晓星手上掐了一把。
他手重,稍微使点儿力气就弄疼她,可疼也忍不住笑,她一口小白牙笑得全露出来,盛沣气得冷哼一声,压低声音威胁了一句:“回去再收拾你!”
进了程家的门,两个男人还是不尴不尬的,程晓星张罗着端茶倒水,苏慧勉强和盛沣搭话,仍旧一口一个“小沣”叫着,也不过问些家常。
盛沣一一答了,按照辈分,按照他们这关系,他也该称苏慧一声“阿姨”,可嘴巴动了几回,始终没能开口。
程晓星在一旁看热闹看得欢喜,最后见盛沣实在不自在,才劝了苏慧一声:“妈,您叫他名字就行,再喊他‘小沣’呀,我看他这么黑的脸都要显出红来了。”
死丫头和他在一块儿后,越来越捉狭,有时候比依依还坏。
依依是明损,这丫头是蔫儿坏。
盛沣白她一眼,当着她娘家人,也不敢发作,只能咬牙忍着。
倒是苏慧,讪讪地笑了两声,忙说:“是,是我疏忽了,你堂堂一个大老板,我这‘小沣小沣’地叫着,是不合适。”
程晓星又笑,“不是因为他是大老板,是因为他年纪大。”
盛沣:“……”
苏慧从前见过盛沣一面,只觉得高大威猛,气势慑人。她本来还担心,自己的女儿在他跟前,会唯唯诺诺心存畏惧,现在见他们这样子,才明白是自己多虑了。
她只暗想,自己这女儿在家里向来乖巧,外头人人都夸。可她这当妈的,却总隐隐藏着担心。晓星性子太静了,一点儿年轻女孩子的活泼样都没有,总是懂事得让人心疼。现在见她在这煤老板跟前,倒是会开玩笑,会话里话外揶揄人,弯弯笑眼里的狡黠灵动,是她从来也没见过的。
看来,晓星是真找对了人。
抛开其他条件不谈,能把她宠成孩子的,才是真正合适的人呐。
身为母亲,她此刻既感叹自己亏待了女儿,又为女儿现在有了好归宿而庆幸,可她一旦有了归宿,也就离自己更远了。
多少样的情绪杂糅,悲喜交集,也只轻轻地叹了一声。
准备午饭的时候,程晓星要帮忙,苏慧没让,只叮嘱她好好陪着盛沣。见邓建国闷闷地坐在那里,于是叫上他:“老邓,来搭把手。”
邓建国如蒙大赦,立刻跟去了。
两人一走,盛沣立刻把小丫头腰身一捏,记着刚才被她嘲笑的大仇,也不顾她的挣扎,正要好好惩罚她,就听见奶声奶气的一句:“叔叔,你干嘛欺负我姐姐?”
低头一看,圆墩墩的小萝卜头正立在跟前,瞪圆的大眼睛里满是天真,满是质问。
盯得他特别有负罪感。
他:“……”
只好先松手了。
午饭时候,程晓星把小吴也叫过来一起吃。
今天盛沣肯定要喝酒的,所以不能自己开车。平常小吴送他去赴宴,都是各种大酒店,他去应酬,小吴领着用餐补贴自己找地方吃。但是老家村镇上,连个餐馆都没有,她总不能叫人家饿着。
有了小吴这个外人,午餐桌上的气氛更加尴尬,人人低头扒饭,只有程晓星给弟弟夹菜喂饭哄着他喝水的声音。
盛沣几次给她眼色,向她求助,她理都没理,只顾着照看弟弟。
盛沣郁闷万分,一转头见小吴脸上藏着暗笑,立刻一眼瞪过去。小吴再不敢造次,忙把头埋低,一张脸几乎藏进饭碗里。
饭吃了一半,盛沣这老女婿再不自在,也不得不直面自己的老泰山。
他很刻意地咳嗽一声,一桌人全都看向他。他斟满了一杯酒,站起来朝邓建国一举,朗声说道:“咱们两个……我知道你别扭,我也别扭,可今天为了晓星,该说的话,咱们还是得说开了。咱们不搞那些虚的,我也不给你涨辈分,涨了……我叫不出口,你也不自在。都是大老爷们,也不在乎一个称呼,我还管你叫老邓。”
邓建国见他敬酒,也忙端起杯子站起来。
盛沣和他对视一眼,将杯一碰,郑重说道:“老邓,废话我也不多说,晓星交给我,你放一百个心,只要我活一天,就有一天对她好;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决不能饿着她。信我就把这杯酒干了,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说完,他沉沉地望着邓建国。
邓建国心头温热而酸涩,下意识看向程晓星,见她正半仰着头,儒慕而动容地望着盛沣。
这姑娘不是他女儿,却胜似亲女儿,他当然舍不得把她交给别人,可她一心扑在这人身上,他还能说什么呢?
深吸一口气,他仰头干了那杯酒。
酒入喉间,又辣又热,他猛地吞下去,连带着吞下一声即将出口的哽咽。
然后盛沣一仰脖子,也干了他那一杯。
两个男人此后又是无话,桌上气氛却莫名有些伤感。
程晓星看着眼眶发红的邓叔,和面露不舍的母亲,心里也酸涩起来。
只有程晓阳,黑葡萄似的大眼在所有人之间来回转着,懵懂又好奇,最后视线落到埋头扒饭的小吴身上。
他正好和小吴挨着,小胖手碰了碰人家,软着嗓音叫:“哥哥。”
小吴低头,“怎么了?”
他突然问:“你是不是我姐夫?”
桌上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小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问:“小家伙,你、你怎么这么问?”
程晓阳:“妈妈说,今天姐姐的男朋友来,隔壁婶婶告诉我,姐姐的男朋友就是姐夫,是要和姐姐结婚的。”他说着,目光在小吴和盛沣之间转了一圈,口气疑惑起来,“可是……今天来了两个男的,那个叔叔好老,又很凶,还欺负我姐姐,他肯定不是我姐夫,所以一定是哥哥你了。”
小吴欲哭无泪。
小祖宗,你不能这么害我啊!
盛沣冷眼瞥着小吴。
呵,这半年奖金都别想要了。
程晓星看着两人,本想替小吴求个情,但是想想老男人的醋劲儿,她求情只会适得其反。
算了,小吴哥,你一路走好……
被这小家伙搅的,大家虽然尴尬,但伤感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顿饭吃饭,小吴逃也似的回到了车上,再不敢和盛沣有半个对视。
而盛沣接了通电话,平州公司里有个紧急会议要他去开,程晓星让他快去,苏慧也劝他说工作要紧,他这才撂下程晓星,依依不舍地走了。
一家人一起送他出门,他逮不到机会和小丫头单独说话,到了车上才给她发短信:今天还回家么?
程晓星看了,心头倒有一丝异样。
家。
从前只觉得,有他的地方才是家,可现在,她感觉这个生她养她、又一度被她外待的地方,也有了别样的亲切,让她舍不得离开。
顿了一下,她才回复他:不回去了,我想在家待几天,陪陪他们。
盛沣深吸一口气,回了个“好”字。
其实一直想帮着小丫头缓和她和家里的关系的,但是他知道她那性子,看着柔和,骨子里却最有主意,轻易不会被人说服的。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等着她自己想通。
她家里的事,放到任何人身上,只怕都会纠结。她能不外待那个弟弟,能想着在物质上给家里补贴,已经很难得了。
他并没要求她做圣母,一定宽宏大量地原谅她的家人,他只是希望他的小丫头,在除他之外,还有可以倾心托付的亲人。
虽然,成为她心中的唯一,这滋味很好,但他更愿意她得到的爱是完整的,而不仅仅是他给的男女之爱。
现在她都有了。
真好。
盛沣离开后,邓建国也不知去哪儿了。
晓阳被邻居小姑娘叫着去门口玩泥巴,家里只剩下苏慧和程晓星母女。
母女两个在程晓星成年后,几乎就再也没有坐下来好好谈心了。现在摆出要深谈的架势,反而都很不自在。
至亲之间都有一种本能的羞涩,对着旁人能轻易表达出来的深爱、愧悔和感激,对着自己的血亲,反而难以启齿。
沉默半晌,两人都莫名地湿了眼眶。
最后还是苏慧先抹了抹眼睛,讪笑着说:“你看看我,你有了男朋友,这是好事,我怎么总想哭呢?真是扫兴。”
程晓星见母亲鬓边又多了几缕白发,从前见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人到了年纪都会老,可现在却喉头发哽,说不出话来,只会摇头。
苏慧叹息一声,低头说:“这些年,我知道是苦了你了。你爸他早早地瘫痪在床上,我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好些时候,是真觉得撑不住。你爸那样子,不说他,他都常常存着轻生的念头,我不敢和他说一句重话、讲一句埋怨。你爷爷你奶奶,他们是长辈,我更得尊着敬着。有时候呀,心里有火,明知道不是你错,也常常发到你身上。我知道对不住你,可我、我是真没办法呀……不然我怕我熬不住!”
程晓星含泪听着,想起小时候,母亲常常神经质地对她发火。打完了骂完了,又会蹲下身来,抱着她狠狠地哭。
她小时候不懂,长大后隐约明白母亲的辛酸,可这样听她说出来,倒真是头一回。
正想宽慰两句,苏慧一抬手,制止了她,接着说:“孩子,和你说这个,不是为了诉苦,也不是为了叫你原谅我。我就是想你知道,我不是对你不好,更不是嫌弃你,我是……我是实在没办法。”
生活中的苦难,会让人变得粗糙。
人一粗糙了,连给出的爱也是粗糙的。
可……
可再粗糙的爱,那也是爱呀。
程晓星心头一动,望着母亲单薄的双肩,很想过去抱一抱她。
而她说着说着,已经泪流满面,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你懂事,也许不为这些个怪我。我知道,你怨我,大半是因为我和你邓叔……”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赧然,头埋得低低的,声气也弱下来,“这事……你别怪你邓叔,其实是我、是我先找的他。我知道这事没脸,可我、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熬了那么些年,突然就熬不住了。我对不起你爸,你对不起你,我……”
“妈,别说了!我,我明白……”
程晓星突然打断了她。
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常常对她讲,你妈和你邓叔都是好人,你不要怪他们。你妈那样,是因为我不中用,你大了就明白了。
那句“不中用”,她一直不明白,直到和盛沣在一起之后。
她每次抚摸他紧致炽热的肌肤,感受着下面包裹着饱满用力的肌肉,手指摸上去,硬实中带着一种生命体特有的柔软。他一动起来,牵连着每块肌肉有节奏有力量地律动,如果那律动有声音,那一定是一首壮阔丰美的生命礼赞。
而那些时候,她就会回忆起自己的父亲。
他常年瘫痪,要靠按摩来维持肌肉活动,防止萎缩。有时候,她帮他按摩,碰到那松弛的皮肤,碰到那干瘪的肌肉,碰到肌肤之下孱弱的骨骼……那具身体里藏着衰亡的气息,让她本能地害怕、本能地想要远离。
那种远离的本能,和她的孝心无关。
而她母亲,难道就没有远离这种衰亡腐朽,寻找鲜活生命与自己交融的本能么?
欲望这东西,有时候说来羞耻,但它的的确确是无法避讳的,就流淌在我们血液里,时时刻刻驱使着我们。
有时候,连道德也无法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