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盛沣就约了梁晴出来。
梁晴接到他电话,也不惊讶,和他约在一家咖啡馆里。
盛沣发迹了有些年头,见过的世面也不少,倒还真没进过咖啡馆。
这地方……文气儿太重了,和他八字不合。
一进门,一股苦涩而香醇的气息扑面而来,早有服务生在门口迎着他:“是盛先生吧?梁小姐吩咐过了,您一来就让我带您去小厅。”
所谓小厅,其实就是个小包间。
进了门,他见梁晴正对门口坐着。夏天的室内,她却穿着件长袖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墨镜,脖子上还围着条丝巾。
盛沣略有诧异,等服务生端上咖啡,礼貌地退出门去,小包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梁晴才突然笑了一声,抬起手来,缓缓把墨镜摘了。
她摘掉墨镜的样子,倒把盛沣吓了一跳。
两只眼圈发青发紫,半边脸颊有些红肿,一道血痕从额头斜斜穿过眼睛,一直延伸到鬓角里,似乎是女人的指甲划的。
正要问问她怎么回事,没等他开口,梁晴又把丝巾摘了。
白皙的脖子上一圈勒痕,现在已经发黑发沉。
盛沣早年放浪,常和人动手,对这些伤痕伤疤很有经验。他知道能留下这么深的印子,当时必然是被人往死里掐的。
“你这是……”
刚沉吟开了口,梁晴就哑着嗓子笑了,“盛总,我知道你为什么约我出来,也知道你要和我说什么。程晓星的事,一准儿瞒不住你。她先联系了我,然后就被韩斌用照片威胁,你断定了是我通知的韩家人。所以你找我兴师问罪,顺便再威逼利诱,让我接着把程晓星那期节目做下去,把她想走的路给铺平了,是不是?”
盛沣沉沉看着她,默认了。
但他隐约觉得,有些事,好像并不像他想的那样。
梁晴笑着笑着,声音就开始发苦。她灌了一口咖啡,撂下杯子的动作很冲,“咚”的一声,在这安静的咖啡馆里有些突兀。
盛沣没说话,听着梁晴说:“我就知道……你看我不像好人,你从一开始就觉得我不是好人。我自己也承认,我三十一岁了,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些年,我什么背景都没有在电视台里做到了制片主任。
“我没法和你心里的小姑娘比单纯比善良,我也不是个无欲无求的人,我有野心,我还想往上爬,我甚至想利用你。但是盛沣,我今天得告诉你,有野心不代表没良心。我梁晴……和她程晓星一样都是女的,我没下作到明知她被畜生糟蹋了,还帮着畜生踩她一脚。”
梁晴声音发哽,眼睛里带着两分悲壮的澄澈,他从没见过的澄澈。
突然,她垂下眼睛,整个人也颓败下去,垮着肩膀无力地说:“我身上这些伤,是那天接了程晓星的电话,准备做节目,我带人去调查的时候,被韩斌他妈发现了,那女人带着几个人把我打伤的。”
说完,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这点儿伤不算什么,我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比这点伤严重的事多了去了,我才不在乎呢。可是呀……”她长长地叹着气,“可是韩三强是晋山县电视台最大的广告商,我把他得罪了,往后怕是没路可走了。”
自从在这小包间里坐下来,盛沣还一句话没说出口。
他是做煤炭生意的,挖出煤来直接往外拉,用不着广告那一套。他对这块儿不熟悉,先前倒没想到,韩三强的公司是做方便面的,搞零售最离不开广告。他是晋山电视台最大的经济来源,电视台要做什么节目,当然是瞒不过他的。
盛沣知道,他是冤枉梁晴了。
刚才梁晴一番话,让他心头翻滚。
她说有野心,不代表没良心。
这么些年,他从底层打拼上来,自问看人很准,少有走眼的时候。
唯独对女人……
女人太难琢磨了。
他的小丫头看着是那么软的性子,要不是出了眼下的事,他怎么也想不到,她柔弱的皮囊里头,藏着比大多数男人还硬气的铮铮傲骨。
而梁晴……
与她来往数次,他只觉得这女人功利,丝毫看不见她有半点好。但现在……她明知道韩三强是电视台的金大腿,却还愿意为了程晓星的事去筹备节目,去亲自调查。她是个聪明人,肯定多少料到了眼下的结果,但她还是那么做了。
心里生出几分惭愧,他声音温和了不少:“梁晴,你放心,韩三强通不了天。你们电视台你用不着担心,我给你……”
“不用。”不等他说完,梁晴利落地将他打断。
先前他叫她,都是带着几分讽刺,拖着点儿长音喊她“梁主任”。这是他头一回叫她名字,梁晴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喊出来,是那么好听。
只可惜……再好听,也不是她的。
她镇定下来,很从容地说:“我谢谢你的好意,但是真的用不着。你也别觉得对不住我,这和程晓星,和你,都没有半点关系。我是做电视节目的,是个媒体人,就该说真话做实事。就算把程晓星换成别的女人,这期节目,我也是必须要做的。
“刚才和你说那些,没有让你帮我的意思,就是和你说说心里话。”说着,自嘲地一笑,“我倒贴了你一场,没贴上。可我还是盼着,别白白认识这一回,到最后了,你连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盛沣没矫饰对她的误解,很坦诚地说:“先前……是我走眼了,算我对不住你。”
梁晴释然一笑,“有你这句话,我也就觉得值了。还有……你也用不着担心我的前途,我傍不上你,已经换了个人,电视台的事,他会给我摆平的。等我这边稳定下来,伤也好了,马上着手把那期节目做出来。”
她会做那节目。
盛沣此行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但……
看着梁晴一脸的伤,他不由自主多问了一声:“你现在找了谁?”
梁晴说:“魏成杰。”
盛沣思忖片刻,皱眉问:“岳西矿上的那个魏成杰?”
她点了点头。
盛沣蹙眉,“你怎么就非找个煤老板呢?”
梁晴笑一声,“煤老板有钱呀。”
“有钱的可不止煤老板。”
梁晴自嘲,“是,有钱的不止煤老板。可也就是煤老板,既有钱,又没文化,眼光没那么高,还能拿我当个人看。其余的有钱人,眼高于顶,我一个过了三十的女人,你觉得人家能看上我?”
她倒坦诚。
话说到这里,本来就该完了。
盛沣喝不惯咖啡,只抿了一口就把杯子撂下。
梁晴毕竟追求过他,现在这样坐着无话,有些尴尬。
干坐了片刻,他起身要走,梁晴只说让他随便。而他长腿迈开,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转头沉声说:“梁晴,那个魏成杰我认识,吃喝嫖赌抽样样都占,还爱折腾女人。今天咱们把话说开了,我觉得你这人不错。不管咱们先前算不算过节,这会儿我只当你是个妹子。你要是也肯认我这个大哥,听我一句话,和姓魏的断了。你想找个有钱人,我认识不少,我给你牵线找个好的。”
心里豪爽的人,不问出身,不问前尘,也不管后事。
只要谈到痛快处,一坛烈酒能认个兄弟,一杯咖啡也能认个妹妹。
梁晴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儿,有感动,有遗憾,有无奈,也有释然。
想开口,嘴唇先抖起来。
咬了几回牙,她才终于哽咽着答应:“……好。”
电视台里的事,最后还是盛沣帮梁晴摆平的。
摆平之后,她开始全心筹划那期有关性侵的节目。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八月的尾巴,那期节目也终于要现场录制了。
录制节目的前一晚,又是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第二天清早雨过天晴,然而天气有些凉,程晓星穿了件长袖白衬衫,一条浅蓝牛仔裤,高高扎起马尾,看上去清纯自然。
盛沣和盛依依一起,亲自送她到电视台门口。
下车后,盛沣拍了拍她肩膀,“去吧,我和依依就在外面等着你。”
她重重地点头,“嗯”了一声。
娇小的背影步步登上台阶,越来越高。
盛沣在朝阳里眯了眯眼睛,觉得他的小丫头,像一支昂然奔赴战场的队伍。
她一个人。
走成了一支队伍。
演播厅里,摄像头和补光灯都聚焦在程晓星身上。
事情过去许久,如今她讲述起来,已经更加坦然流畅。她口气里没有对社会的怨怼,没有对现实的绝望,也没有对韩斌歇斯底里的仇恨与恐惧。巴掌大的小脸儿上,只有平和坦然,无畏而冷静地与这个世界对抗。
梁晴抱着手臂在一旁听着,守在摄像机后盯着录像的副导演却突然喊道:“哎哎哎,小姑娘,你这样不行。”
程晓星停下来,看向他。
那副导演双手比划着,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这样的节目,性侵,这么沉重的主题,你怎么能面无表情呢?”他两手在脸上划拉两下,夸张地皱着眉头说,“你得哭,得大声地哭啊!你不哭,怎么引起观众的同情心?观众不同情你,你怎么占据舆论的高地?”
哭?
同情?
舆论的高地?
程晓星没哭,反而浅浅地笑了,“这位老师,谢谢您的指点,但是我不能接受。出了这样的事,我也难过,我也哭过,但那和这期节目无关。我上节目,不是卖惨博同情的,弱者才博同情。但我现在和公理正义站在一块儿,我不是弱者。我占据舆论高地,也不是因为我可怜,而是因为我是对的,韩斌他们是错的。”
那副导演只当这都是孩子话,摇着头直笑,“什么对的错的?观众不在乎这个,他们就爱看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小姑娘,对错没意义,你要哭不出来,咱们有道具……”
“可是对错很重要。”
程晓星干脆地打断他的话。
副导演年过四十,也算有些社会地位。
现在被一个小丫头当着众人的面抢白,脸上挂不住,表情立刻不大好看。
演播厅里气氛冷凝,摄像犹豫地看向梁晴,“主任,咱们还录不录了?”
梁晴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程晓星清冽如泉的声音又传来:“我不会哭的。我不仅不会哭,我还希望这节目不要提及我的身世不好,不要渲染我的年纪太小,不要给我贴上好学生的标签,也不要夸大我身体上受到的伤害……”
摄像觉得气氛尴尬,一时没了动作,梁晴两眼像被程晓星的话点燃了,连声催促:“录!录下去!就是这一段,好好录,不要停!”
“可这是她和副导说的……”
梁晴训斥:“听我的!给我录!”
摄像只好听令,程晓星继续说着:“我知道,那些当成宣传点的话,会让更多看节目的人站在我这一边,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告诉所有人,韩斌之所以错了,之所以该受到惩罚,不是因为我有多惨,也不是因为我是处女,因为我年纪小。只是因为,他在我不愿意的情况下,不顾我的反抗,强行对我做了那些事。人人都是平等的,没有谁有资格强迫别人的身体,践踏别人的尊严。”
“……”
录制过程有一个多小时,程晓星把她想说的都说了。
其实她不是喜欢长篇大论的人,但有些声音,你是必须发出来的。
录完节目,从电视台里走出来,她觉得一身轻松。
不管这节目播出效果如何,她把自己能做的、该做的,已经全都做完了。
再往后,这一页将彻底从她人生中翻过去。
从电视台大门走出来,她抬头望了望天。
昨夜刚刚大雨,把漫天煤尘洗刷得格外干净,她看到晋山难得的蓝天白云。
她爱这朗朗乾坤。
更爱这一片青空,是自己双手擎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