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的酒吧区是一个在深夜愈加富有魅力的地方。悉尼人最大的乐趣就是下班后小酌一杯，享受“HappyHour”（欢乐时光）的社交快乐，而对于派对动物来说，HappyHour的乐趣已经不够了，他们需要到夜店去尽情挥洒自己的激情。
尹如江带着陆云锦来到市区中心的一家酒吧门前。这家酒吧很有特点，石头的门头上蹲着三只巨大的石刻猴子，分别捂住了自己耳朵、眼睛和嘴巴。
“哇哦！这竟然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和‘非礼勿言’！澳洲人也懂《论语》！”陆云锦一看到这家酒吧，惊喜地叫了出来。
“是啊，这还是货真价实的历史建筑，前身是一家银行。进来吧，夜店是个好玩的地方。”
整个酒吧被装饰成浓浓的圣诞风，带着圣诞帽穿着红色短裤的Bartender（酒保）时不时冲女客们送出一个比酒水还诱人的微笑。音乐声很大，想要聊天只能紧贴着对方的耳朵吼才能听到。陆云锦接连灌下了两杯加冰纯威士忌，很快人已经有点迷茫了。
“喂，你平常喝酒就这么爷们么？纯威士忌加冰，有没有搞错！”尹如江冲着陆云锦喊道。
“我只恨自己不够爷们儿，所以决定从方方面面学起来！”
“为什么？做妹子不开心？”
“太……太任人摆布了！我不想这样！”
“那你觉得尹行月如何？”
“若不是我们之间这样的关系，我估计会觉得她不错啊！”
“错了，”尹如江摆摆食指，“她是一个恶魔，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虽然陆云锦并不喜欢尹行月，但听到尹如江这样说自己的姐姐，总觉得有些奇怪。她没有接话，而是随着音乐的重音尖叫了起来。
“啊！”
“这地方不错吧！”
“这地方棒极了！”陆云锦又尖叫一声，没有任何人对她的尖叫哪怕多投注一点点的关注，大家都在自顾自地喝酒、跳舞。舞池的中央地带，所有人都挤得像一罐沙丁鱼。
“在这里，随便叫也没有人觉得我疯了，最多是觉得我high了！这真是妙啊！”陆云锦明显已经醉了，话变多了，走路的步子也不稳了。她摇摇晃晃地走进舞池中央，尹如江不放心，跟了进去。
陆云锦在舞池里跳着醉醺醺的舞步，不管别人觉得她看起来多么业余，在酒精、音乐和灯光的多重作用下，她终于不再思考关于卢天晟的问题。
去他的，她想，不爱我就算了，还竟然想杀了我！卢天晟，你怎么不去死呢！
在音乐的带动下，她摇晃着身体和长发，几次撞到身边的人群，尹如江都赶紧过去道歉，化解了事端。
“你喝多了，不能再闹了。”尹如江拉着陆云锦往舞池外走。陆云锦脚下一软，栽倒在尹如江的怀里。
她脸上带着喝醉后特有的笑容，赖在尹如江的胳膊里不起来。
正在尹如江左右为难的时候，酒吧里的音乐突然停了。所有人停了下来，DJ拿起话筒，带领着大家一起倒数：“Five！Four！Three！Two！One！MerryChristmas！”
午夜钟声敲响，圣诞节到了。
人群拥抱在一起，熟识的人们相互亲吻脸颊。尹如江用一只手试图拨开人群往外走的时候，突然注意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和陆云锦。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一抬头，果然看到了装饰在天花板上的槲寄生。
周围的人们拍起手来，越来越紧凑的节拍，让尹如江进退两难。
“他们为什么拍手？”陆云锦昏昏沉沉地问了一句。
“他们要我们俩接吻。我们站在槲寄生的下面。”
槲寄生？在陆云锦恢复了一点意识的脑海里，猛然想起了关于槲寄生的习俗：在圣诞节，任何两个站在槲寄生下的人都必须接吻。
不行，这太荒唐了！她挣扎着从尹如江胳膊里站起来，举起左手，用手指指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冲着围观的人群大喊：“No！I can't！I've been married！”（不行！我做不到！我已经结婚了！）
但人们明显误解了她的意思。他们将她的这一举动误解为了因婚后平淡的生活而引发的羞涩，把尹如江误会成了她的丈夫。
他们拍手的速度更快了。
“我就轻轻亲一下嘴唇。你闭上眼，我来就好。”尹如江有些不耐烦，想快速结束这样尴尬的场面。
“不行，我不能这样对卢天晟，我是他太太！”
“是么？那你觉得该怎么解释他给你胡乱下药根本不管你的死活这件事？”
陆云锦被呛住了。四周越来越快的掌声、人群里打趣的口哨声混合着她对卢天晟的困惑和疑问，变成了一股类似于报复的情绪。
她闭上了眼睛，小声说：“就一下。”
尹如江在陆云锦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人群里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人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自己朋友的身上，全然没有注意到这对心不甘情不愿的人儿已经溜出了酒吧大门。
“我只是想快点走，你看起来已经喝醉了……”
“我知道。这件事不怪你。”
陆云锦没有穿外套，尽管圣诞节是南半球的夏天，但午夜的风，还是让她觉得有点凉。尹如江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皮衣给她披上，她拒绝了。
我这么恨卢天晟，那是不是说明，我还爱着他？
她试图让自己摆脱这个念头，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刻意坐在前排，和尹如江保持着距离。回到租住的房子后，他们道了晚安，就各自睡下了。
同住的女孩其实几天前就兴冲冲地买了一个小圣诞树放在了她们的房间里。陆云锦反反复复睡不着，站起来在圣诞树前，双手合十，许起愿来。
亲爱的圣诞树，请让我知道一切的真相，请让我不再受伤害。请一定、一定要实现我的愿望。
一整个周末，陆云锦和尹如江都有些别扭，两个人谁也不理谁，走路都侧着身子，尽量避免无意识的身体接触。
直到周日晚上8点，尹如江主动敲了敲陆云锦的门，告诉她教授让他们去实验室等他。
“坐我的车，不许偷偷溜走。这里是住宅区，家家户户都有车，出租车并不好找。”
陆云锦心头涌上一阵感激，冲尹如江点点头，上了车。
两人一路无话。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尹如江看陆云锦一直紧紧地攥着双手，忍不住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在消除自己的焦虑。以及，多重复几遍愿望，省得许的愿望被别人的愿望盖过了。”
两人下了车，沉默不语地走到了教授实验室门口。实验室大门紧闭，教授似乎还没来上班。
陆云锦不禁有些担心：F市这个项目选在圣诞节假期所在的12月已经是够奇葩的了，若不是碰到胡教授这样的工作狂，铁定是没有办法进行下去的。相比起来，自己更奇葩。作为一个澳洲人，胡教授可能会在圣诞节过后的第一个周日就整晚坚守在实验室么？
她刚想招呼尹如江去教室里坐一会儿，实验室的大门打开了。
胡教授看起来像是很久没回家了。他的衬衫还是周五见面时穿的那一件，发型也很是凌乱，下巴上有显著的灰白胡茬。
“胡教授，你……你这两天没有回家？”尹如江惊讶地问。
“So，无论何时都可以投入工作，这就是始终单身的好处。进来吧。”
整个实验室里弥漫着浓浓的咖啡香气，看来这两天胡教授是把咖啡当水喝的。
他们三个坐下后，胡教授开门见山，直接就对陆云锦说：“你的大脑里有问题。”
“我知道，我生过病。”
“不，”胡教授摆摆手，“真正的问题是，你根本就没病。”
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让陆云锦震惊得几乎要洒掉手里端着的那杯咖啡。
“这不可能！我前后被确诊过两次，一次可能误诊，两次都误诊，这可能性太低了！”
“你看看你的大脑地图。”
胡教授拿出一张通过检测大脑活化水平而绘制出的大脑地图，在这张图上，能够清晰地看到陆云锦负责各个身体及情感部位的大脑皮层的分工和工作情况。图片上显示，陆云锦的额叶部分明显更为活跃。
“额叶是主管我们的焦虑情绪的部分。在神经医学历史上，曾经有人因为焦虑想自杀，但子弹恰好穿透了他的额叶，他的焦虑症状也神秘地消失了。”胡教授指指陆云锦额叶部分的大脑地图说。
“按照你额叶的这个活化程度，你应该早就不堪重负活不下去了才是，但你现在看起来很正常，而且似乎也没有明显的强迫症症状。”
“您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我想说的是，有人人为地把你的大脑活化了，造成了你对于外界环境的过于敏感和焦虑，一旦遇到重大的刺激，你就可能会被人为地引发神经分裂。”
陆云锦觉得脚底发软，尹如江适时地扶住了她。
“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但从你的药单上可以看出来，这里面一部分药是抑制你的大脑的，这是常见的精神分裂处方药。但另一部分，则是用来活化你的大脑的，这样的后果很危险。简单地说就是，这些药让你的大脑像是一座玻璃屋，随时会坍塌。”
陆云锦喘着粗气，觉得自己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她缓了一会儿，才慢慢问道：“但是为什么两次精神科医生都会误诊呢？”
“这也算不上误诊，毕竟大脑地图这样的技术并没有在全球普及，只有很少的几个实验室有这样的设备。医生只是根据病人的症状决定诊断，特别是第二次诊断的医生会受到第一次诊断的引导。他们只是不知道或没有追究这症状的起因。”
“那，我的记忆……”
“关于你的记忆，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它们确实是被人工擦除的。”
胡教授指了指大脑地图上另一个地方，对陆云锦说：“这里是海马回，是短期记忆转变成长期记忆的地方，有人干扰了这里，在这里做了一个闸门。有一些事情在你身上发生了，但你只记住了其中的一瞬间。这些记忆没有变成你的长期记忆，没有人知道这些记忆是什么。除非当时的情境重现，否则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找回那些记忆了。”
陆云锦紧紧攥着的手“啪”地一下拍在了桌子上，手掌几乎立刻变红肿了。她却不觉得手痛，只觉得心痛，胡教授的每一句话，都让她疼得喘不过气来。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这是一个阴谋。一个彻彻底底的阴谋。
尹如江看陆云锦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想找个借口带陆云锦出去走走，让她转换一下思路。虽然早就觉得陆云锦被做了手脚，但他也不曾想过，连陆云锦的病，都是有人刻意为之。
如果当时陆云锦不能幸运地痊愈，那现在……尹如江不敢想下去。
胡教授却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二人情绪的巨大波动，他在陈述完如此令人震惊的事实后，心思依然全在自己的科研上。
只见他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搓着手指，对陆云锦说：“说实话，我特别希望你能在澳洲多待一阵子。根据实验伦理，我们不能对人类用药物进行改变大脑功能的各种诱导，做动物实验有时候也会被动物保护组织干扰，所以你的情况是独一无二，非常宝贵的……”
这话对于正在压抑情绪的陆云锦来说，不亚于又一颗情绪炸弹。
她反复告诉自己：胡教授是个学术疯子，他并没有冒犯自己的意思。但她嘴上说的话，还是忍不住带了嘲讽的意思：“那您是不是觉得，最好我现在就能签署授权，直接把脑子捐献给您？”
“对啊！”胡教授似乎并没有听出其中的嘲讽之意，更加激动了起来，“不瞒你说，我这边确实也接受一些私人的大脑捐赠，我的学生里，就有人将他得了阿兹海默症母亲的大脑捐献了出来。现在关于这份大脑的研究，产生了很多针对阿兹海默症的研究成果，这当然是非常好的善举……”
“那个阿兹海默症的大脑，是不是卢天晟的母亲的？”
陆云锦脑海中的几个线索突然交叠到了一起，她猛然问了一句。
“这个……”胡教授没有想到陆云锦会突然这么问，有些慌，“按照捐献规则，我们不便透露捐献者的个人情况……”
“你都想要我的大脑了，这个还不能告诉我？”陆云锦眉毛一挑，语气咄咄逼人。“而且，我还是卢天晟的太太。了解一下他母亲的情况，也是合理要求吧。”
“这似乎还是有点……”胡教授依然在犹豫。
“请让我看一下那颗大脑吧，就一下！我保证，我会认真考虑来配合您的研究。”
胡教授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说：“这……你保证只能远远地看看。”
“我保证。”
“那他怎么办？”胡教授指指尹如江。
“他要一起去。”
“罢了罢了，都是为了科学……”
胡教授带着陆云锦和尹如江往实验室的深处走去。虽然在这个实验室已经待了一个礼拜，但没有胡教授带领，两个人都不曾想到，这实验室的内部还别有洞天。
胡教授招呼尹如江和他一起移开一个一人高的书架，书架后露出一个类似于保险柜似的铁门。胡教授在铁门上按下密码，三个人一弯腰，进入了内室。
这屋里的灯光，也不知是为了方便标本保存还是其他原因，全都被调成了蓝盈盈的蓝紫色，衬得浸泡在溶液中的大脑也跟着反射出了蓝紫色的光。
“这是大脑切块。”胡教授将这个瓶子举起来，把有大脑纹路的那一面对着陆云锦的眼睛。
陆云锦看到这个大脑切块有大约5平方厘米大小，上面有显著的大脑沟回。她忍不住地想：这个大脑的主人，生前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但这种形态并不太易于具体研究，只要条件许可，我们会更愿意把大脑做成大脑切片。就像这种。”他小心翼翼打开一个黑色的木盒，里面装满了两个一对的载玻片，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整个盒子。陆云锦注意到，盒子上除了悉尼大学的标志之外，还有一个醒目的花体字母“D”。
胡教授注意到陆云锦的眼神，叹了口气说：“是的，这就是卢天晟的母亲、董女士的大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