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到最后一句时突然目光如炬，他的眼睛没有一丝老态，倒如旭日蒸蒸。程真听不出来他这句话到底是恐吓还是感慨，也就拿不准主意是该警惕还是荣幸。犹豫了一下，她开口道：“你找我来究竟想干什么，直说吧。”
“你是不该活在世上的，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了。你身体会不会起变化，什么时候会起变化，会起怎样的变化，谁都不得而知。如果你结婚生子，你的孩子会不会有问题，一样存在风险。最稳妥的方法，就是你消失。”
程真微微耸起了肩膀，强忍着站起来的冲动，听他继续说：“但现在很多问题我还没搞清楚，他们确定就放了你一个人出来吗？他们是不是完全地消失了？暂时留着你这个样本还有点用，要不然，你就跟我住在这儿吧。”
“什么？”程真以为自己理解错了，但又确定自己不可能理解错。这老爷子是想让她也在这儿隐居？
“我不知道要叫你什么好……”她指指自己，“我，大好年华，你让我现在就在这儿天天看山，我真受不了啊。要不这样，你派个人看着我，要是以后我真变僵尸什么的了，你再把我咔嚓了，行不行？”
“不行。不确定因素太多，我不放心。”
“你不放心……”程真一口气憋住，“老爷子，您也有六十了吧，不放心能怎样啊，只要我活得比你久，你一样是没办法啊！”
老人爽朗地笑了两声：“我七十五了。”
重点不在这里好吧！程真气结。而后才惊讶：“七十五了？”
不对劲啊。仔细想想就明白这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把事情所有线索捋到一起。那峳是他养起来的，但不是儿子；他在这里几十年了；他的电脑和那峳的有连接；他知道所有的事……一个人短暂的一生，为何要用来做这种事。他是怎么想到做这种事的，万事开头必有契机，总不能早上醒来突然灵机一动，我要找几个孩子去冒险，我要成为XXX的男人。眼前这个人显然不是个中二病。所以，假如他现在真的是组织核心，那么这个组织肯定不是从他这一代才发起的，而是有继承制，只有这样，他才会有那么完备的体系。如果这个组织时间真的不长，那他就一定不是组织核心，在他的上面，还有人。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有人授意。
程真掂量不出这两种可能性哪种更高，但她分得清区别。假如这个组织是继承制，在上一代的核心人物死后，由他接手，那么这真的很可能就是个维护世界和平的神秘组织，只是公众不知情，但公众不知情的组织太多了，很正常。可如果，是从这一代才发起的，是这说来很短、但却变得天翻地覆的一百年间突然出现的，那它一定有目的。
最怕的是没目的。“你这个孽障，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如果是这样，程真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不管她拿出什么对方都不在乎，谈判不成立。但只要有目的，就有缺口，孙悟空打妖精还为了救师傅呢，想保命要么放了师傅，要么吃了师傅。
想谈判，就要先搞清楚对方究竟有没有目的。想通了这点，程真的眼神瞬间清明了。老人盯着她，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化，看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寒光，手指在陶杯上面紧了紧。
“你想让我留在这儿，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我无处可去，我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有没有灭绝，会不会卷土重来。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程真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放在嘴边若无其事地抿着，“但我现在还不信你。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吧，我再考虑。”
老人嘴角带着一丝嘲弄：“你有权问，但我也有权决定答不答。”
“好。”
谈话是门技术，如果问的问题都是对方不能回答的，就没有任何意义。她表面上得问那些不涉及核心内容的问题，还得从中间往外套东西。
“你知道那峳这一次跟我去凶多吉少，所以你不吃惊，也没有多少感慨与惊慌，证明你还有替补人选。你的孩子不少啊？”
“他是最好的一个，谁说我不可惜。”
没否认？程真暗暗给自己点了个赞，继续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他去？我看过电脑里的东西，关于那个地方的事，线索非常少，你为什么不派另一个人先去探探路？”
“你看过电脑里的东西？！”
程真满脑子还在想后面该怎么引，没曾想从她到这里一直淡然的老爷子在听完她这句话后一下就惊了，脸色暗了一个度。她在心里大叫不好，恐怕那峳给她留东西看的事是违规的，被她说漏了。
完蛋了，再说什么都没用了。看着老爷子起身去拿电脑，程真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套不出话还是小事，重点是看老爷子这反应，那个文件夹里肯定藏着什么，可她完全没有注意，也没有拷贝下来。她不确定老爷子的电脑能不能远程删除那峳电脑里的文件，如果能还好，要是不能，他是绝对不会放她回去了。
“紧张了？”老爷子抱着笔记本，瞄了她一眼。
“没……”
“脸都僵了。听说现在你们女演员，都喜欢整容，脸是真的吗？”
被质疑模样是个人都会不服气吧，程真立刻还嘴：“如假包换！”
“那看起来，那些人的血统还不错。”
话题就这样被岔了过去，程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重新提起来，她开始回忆那个文件夹里的照片和资料，但太模糊了，她根本记不得具体的，更别提划重点了。
“我不同意待在这儿，你想把我怎么样？”事到如今，程真的语气一下冷了下来，“少把自己说得那么大义凛然，你想维护世界和平，你自己去啊，让别人替你卖命算什么本事。一个人躲在深山老林里喝茶养狗，丝毫不把人命当回事。你不是英雄，英雄不是这样的，你只是还不能死，因为你的目的没达成。”
程真说这话也算是孤注一掷了，她本不祈求老爷子会有反应，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她真的觉得在一瞬间老爷子的目光有些发怔。
但随即老爷子就冷哼了一声：“你可以跑，我追不上你，但我的狗追得上你。他们可是能把你生吞活剥的。”
“咬了我，你的狗也不一定活得成，你舍得吗！”
话说出口，程真想咬舌自尽，她真的是没招了，开始拿狗威胁人了。
没想到老爷子居然一时语塞，大眼瞪小眼了几秒，程真心说，难道他真心疼狗啊？！只听老爷子颇为无奈地问了一句：“你想过没有，假如你真的是成功品，也许你真的死不了，你可能会老，会生病，当你变得丑陋不堪，但就是到那种时候，你的肉体还是无法灭亡。到那时候，你要怎么办？”
想想真是可怕，可是这吓不到程真：“为了未来不一定要发生的事，现在就要畏畏缩缩，我不干。”
老爷子撩了撩眼帘，没吭声。
“老爷子，我这一路，除了一些不起眼的小事，身体都很正常。我也一年一年在变老，我也有皱纹啊，你看！”她扒拉着眼角，“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说的那种情况发生了，我自行了断。”
这话说着颇有点江湖好汉的味道，其实是胡掰。程真亲眼见过那群人变成什么样子，那种鬼样子自行了断也不容易，自己把自己头割掉难度系数太大了。可谎话嘛，首先得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
“你跟我来。”老爷子抱着电脑站起来，引着她往旁边的“房子”里走。
这“房子”是个山洞改的，也不知道山洞是自然的，还是后来自己掏的，甚为平整，内部用木头包裹好，跟正常屋子一样。里面有桌子，有沙发，程真觉得自己跟破了次元壁似的。
“我给你个机会，你去帮我拿样东西。”在桌子上摊开了几张纸，老爷子在其中一张上敲了敲，对程真说，“如果你做到了，我放你一马，我会给你办一个全新的身份，在给你足够自由度的同时派人盯着你，直到你需要自行了断的那天。如果你不答应——”顿了顿，“你今天、明天可能都离不开。你可以试试从这往下跳，看看有没有树能接你一下。”
“我有……”想说“有绳子”，结果往身后一摸，包不见了。只听“咣”一声，老爷子把她的包丢在了地上。程真扁了扁嘴，把注意力放在了桌上那些纸上。
是些复印件，不是正式拿什么正式印刷品复印的，非常模糊，很多乱七八糟的印痕，不仔细看就是一团黑。这东西估计是拿之前的一些残片或者丝帛印的，印出来是为了可以做标记。程真看到上面有许多圆珠笔画出来的分支，标着东南西北和一些数字。
“看不懂？”看她半天没反应，老爷子敲了敲桌子，“仔细看。看看是哪儿。”
程真把那几张纸颠来倒去拼了半天，终于看着顺眼了一点。又是一张古地图，但更抽象，范围更大。她一直找不到确切的方位，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直到发现一团黑，隐隐约约像个塔。
“这……是不是一个塔？”她也没有真的在问，更像是自言自语，“对，这是塔……那么这里是……”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老爷子，顿觉自己的头发都因为惊悚而竖了起来。这就是她走过的那条路，准确地说，是那一整片的大范围。在确定了一点之后，她就全部可以看懂了，包括两座城，和最上面距离很远的一处水潭。
“你当时就是从这儿被救起来的。”老爷子在水潭那里敲了敲，“这里有个断面，水是在深处。这个位置已经很偏僻了，估计当地人都走不到。你是觉得自己命多好，会刚好被驴友救了？”
程真的脑筋卡了一下带，重新缓冲了一下才过去：“是你……是你！”
“我算着时间差不多，派了很多人，在那周围任何一个可能出来的地方徘徊，等了很长时间。”
居然是这样。程真不禁失神，原来都是必然，没有一次是偶然。她的命，哪里可能那么好了。
事到如今，旧事重提，目的昭然若揭：“你想让我回去？”
“对。”
“你是不是有病！”程真一下炸了，“你要是想要什么东西，你一开始说啊，我们想办法帮你拿。你什么都不说，冠冕堂皇，好像干的是拯救全人类的大事，我九死一生出来了，你又让我回去？！”
“如果一开始我告诉你们，你们怎么可能走到这一步。你们会拿到东西就撤，隐患怎么办？”
“所以呢？拿我当枪使，第一次打歪了，还打算开第二枪？”
“你想怎么理解是你的事，”老爷子似乎也有些烦了，语速加快了些，“还是之前说的，你只有去或者不去两条路可选。但扪心自问，你真的不想回去看看吗？”
“我不想！”
麻利地答完，老爷子比她速度更快，把复印件放到一起就要收起来。程真打了个寒战，伸手压住了，“等、等等……”
老爷子抬眼瞧她。
“至少跟我说说详细的吧。你到底要什么？”
真不是她怂了，而是她想了想，本身她也想去。可说憋屈还是憋屈，好歹也得允许她有点逆反情绪吧。但那地方现在应该也没什么危险了，她要是能回去找找线索，也是好的。
“我要一本古谱，上面记录着他们的历史，以及长生不老药的炼制过程和所有的实验结果。”
“古谱？”
一大堆画面在脑海里闪过，程真用力薅了几把头发，既烦躁又焦虑。要说她完全没见过那样东西，她也没什么感觉。可她偏偏见过，这就太糟心了，简直可以配上“从前有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却没有珍惜，等到失去后，我才后悔莫急”……但她不想爱一万年。
“我大概……见过那东西。”她一开口，老爷子的眼光难得亮了，可程真摇了摇头，“你知道这东西多老了，我记得当时我拿着都觉得它要碎了。如果它被压在哪里，或者掉进水里，肯定就毁了。”
“这些风险我都知道，但有百分之零点零零一的可能，也得去找。”
“为什么不派别人去？”
“因为别人没有你方便，野兽面对危险的应变能力比人要高得多，我们不确定那边还有没有那些远古生物蛇虫鼠蚁的。但你是那里的人，你的血是身份验证，它们不会伤害你，你只要自己应对一些突发状况就好。”
程真注意到这次他说的是“我们”。看起来，让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这个了。
“我去可以，但有条件。”
“你说。”
“我会尽力，但如果找不到我也没办法，我肯定保命重要。就算我不成功，你们也要兑现诺言。”
老爷子眯了眯眼：“但何时是没办法，由我们来判定。”
“你！”程真气结，“你要派人和我一起去？”
“这你不用管，如果有人要跟你一起，你就让他跟着就行了，没有就没有。”
事情谈好，程真还是在山上住了下来，老爷子丝毫不客气，让她打地铺。于是她一连几天都和狗睡在一起。她原本闹着要自己下去准备东西，不知道是不是怕她跑路，老爷子怎么也不同意，说都会帮她办。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保证，最后一个。”
“你说。”
“你既然连我都救了，”程真努力压抑着自己关切的语气，想要让这个问题仅仅是因为好奇。暴露太多感情给身份不明的人是大忌，“难道没想过救你徒弟？”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想过，没救到，或者根本没想过，无论哪个都能堵得程真再也没话说。但老爷子居然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讳莫如深地说了句：“他有他的命。”
程真的心顿时一紧，她揣测不出什么，可心里却仿佛接收到了一个讯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