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合上书,我为铜铃为步摇盖上长衫,顺便替她卸下头上的两只珠钗,轻放在梳妆台上。她的动作温柔极了,我笑,铜铃看向我
“槿先生,怎么了”
“觉得你很像步摇的娘亲,每一次都能将她照顾好”
“在这家店里,每个人都有一段难以忘却的执念,时间久了,或悲或喜,总是会成为难以消磨的阴郁,但步摇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她总是那么轻松的样子,开心了,就疯闹,不开心就哭泣。所以有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下辈子要是能够变成步摇该多好。”
“是吗?我倒是希望步摇能够成熟起来”我和铜铃一起走出步摇的房间,铜铃悄悄的把门带上,然后吹灭了放在门口的灯。
“槿先生,我要是能够像步摇一样该多好,一天天无忧无虑的”铜铃的眼中不知道何时溢满了泪水,大概是那首乐府诗诵读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情愫了吧。毕竟相思难解,我没有能够帮助她的能力,在《大涅盘经-第十二》中佛曾说过,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前面的生老病死,不是一个人能够控制的,那是人之常情,但是这后四苦却往往是人作茧自缚,若非自己彻悟,否则无人能解这烦忧。
“槿先生”铜铃对我说“给我讲一讲步摇的故事吧”
“步摇哪有什么故事,她自从化形不就是与你在一起么,说起来你应该知道的比我还多”
“不,不是步摇自己的故事”她有点着急
“我懂了,那就给你讲一讲我是如何遇到她的吧,说起来那好像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天气很好,特别的好,阳光高照的,主要还是因为街上比较热闹。原因是镇上的一位秀才考上了探花并且皇上也赐予了官职,如今是衣锦还乡。于是街上鞭炮声和器乐声络绎不绝,红绸更是从街头直接铺设到探花郎的家门前。探花郎的家门前,门前有一位老人,这老人原是探花郎的奶娘,多年来一直悉心的照顾着他,如家探花郎功成名就,奶娘已经是喜极而泣。早上奶娘特意将探花郎父母的排位从家族的祠堂请回家中,为的就是希望这已经去世的老爷和夫人,能够看见探花郎如今的成就。
那天人很多,所有人都簇拥到街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脸,甚至是常年严肃的县老爷,也是喜不自胜。毕竟这是镇上唯一一个考进殿试的人物,如今又有官职加身,自然是自豪极了。因此县老爷特意守在探花郎的家门前,陪着奶娘一起等探花郎回来。说起来,这探花郎刚过弱冠之年,能够拥有如此的成就,着实让人佩服。
那天,在那场声势浩大的欢迎仪式上,所有的人都是欢天喜地,但唯独一个人并不开心,那人就是探花郎。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身官服,虽然看起来英俊异常,但是面色并没有多少喜色,甚至有一点哀伤。很多人说,这探花郎可能是腼腆了,也有人说这个探花郎可能是做了官严肃了起来。七嘴八舌,吵嚷不止。
探花郎下了马,对着自己的奶娘深鞠了一躬,然后对着那些叩拜的官员,挥手示意了一下,请他们起来。然后就跨过门栏,进到了屋里对着父母的排位叩拜。整个过程探花郎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父母的排位面前跪了半柱香的时间。之后探花郎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然后走回了门口。门口的几位官员,已经去了百味楼。他们准备好了酒菜等着探花郎,想要为他接风洗尘。
奶娘和几位年龄稍长,但是衣着鲜丽的女人谈论着什么,见他出来,这几位妇人瞬时喜笑颜开。说着那些阿谀奉承的话语,原来是想要给探花郎说一门亲事。这时候人群中不知是谁戏谑了一句:“媒婆们介绍的人,若不是王贵之女,就不要丢人现眼了,如今这探花郎的地位,便是公主也是娶得的”。这话说完,人群中一阵哄堂大笑,媒婆们也不生气,但是免不了抢白几句。
“公主?”探花郎听到人如此说,自言自语吐出一句,然后自嘲的笑笑。之后他便让身后的仆从将奶娘扶进轿子,骑上马前往百味楼。那天探花郎喝了很多的酒,后来还是让随从搀扶到轿子中回去的。一路上奶娘忍不住埋怨,责怪探花郎不会照顾自己,也顺便提了想要探花郎赶紧求娶娘子,毕竟到了探花郎这样的年纪早就应该有一门亲事,之前为着探花郎的功名,迟迟没有提这件事,如今怕是不能再拖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众人费力的将探花郎扶到床上,随后奶娘赶紧到厨房去熬煮醒酒汤。一瞬间,只剩下了探花郎一个人,那些喧闹声,被奶娘和仆人劝了回去,于是屋中分外的寂静。这样的寂静伴随着夕阳,总是不免生出许多的哀伤,于是探花郎就哭了。他将手腕反压在双眼上,但是泪水还是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只步摇,然后紧紧的握住。
探花郎不知道自己哭泣了多久,直到奶娘端着醒酒汤进来,探花郎转过身子,背对着奶娘,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红肿的眼睛。
“我看到了”奶娘叹口气,然后轻轻的推着探花郎“先把汤喝了,不然头该痛了”
“可她没有看到我”探花郎淡淡的说。“从始至终,我都希望她能够看到我,只是她却是去了”
“她也许早就看到了”奶娘也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水,她知道探花郎说的是妙倾坊中的一一位姑娘。这位姑娘每天登台献唱,不仅声音独特婉转,那一手琵琶更叫人沉醉。只是这位姑娘如今已经香消玉殒了,只留下这一个步摇。奶娘其实还是很心疼这个姑娘的,在妙倾坊生活十多年,能够守身如玉不说,最后为了探花郎的名声投河自尽,这样的姑娘奶娘真心是佩服。
“是么,可终归是我害了她”探花郎坐起身,接过奶娘手中的汤药,一股脑的喝了下去“你说,这青河的水,是不是比这醒酒汤更苦呢?”
奶娘不敢说些什么,只是简单的安慰一句,劝一劝探花郎,希望他好好的睡一觉,这样就能忘记烦恼了,可是烦恼这种东西,岂是说忘记就能忘记的。
奶娘出去以后,探花郎将步摇放在眼前细细的观赏着,这步摇前端刻的是一对仙鹤,取义:“白鹤万里遥相印,戏水鸳鸯若有情”。在仙鹤的口中分别含了一只小小的珍珠,顺着珍珠往下看,是两组小珍珠穿成的珠串,随着探花郎的手轻轻的晃动。这步摇是那位姑娘留下的唯一的东西,这还是妙倾坊的老板娘在整理那姑娘的遗物的时候留下的。当时,探花郎回乡之前曾经派人寻过那个姑娘,本以为能够在衣锦还乡的时候迎娶那位姑娘,但是谁知道,他派去的仆人回来的时候只带回来姑娘已经故去的消息,同时仅有一只被妙倾坊老板留下的步摇。
探花郎望着这只步摇,慢慢的想到了曾经。曾经他曾是寒窗苦读,每日坐在靠在河畔的书房中。那个时候他每日除了背书便是上学堂请教先生,日子过得也是十分的枯燥和压抑,探花郎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应该会一直持续,谁知道不久之后,在距离他家书房不远的河对岸开了一家妙倾坊,夜晚的时候妙倾坊总是传来丝竹管弦的声音。一开始探花郎很是苦恼,毕竟这种靡靡之音总是会扰乱心神,不过后来便也习惯了,毕竟妙倾坊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深夜才营业,白天的时候,基本是影响不到他,而到了深夜探花郎便睡下了,那声乐声更像是催眠之曲,伴着探花郎入梦。
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渐渐的,白日里也有了器乐的声响,只是和夜晚的喧闹和嘈杂不同,白日里仅仅有琵琶声响,那琵琶声如同玉珠走盘余音绕梁,而搭配琵琶而传来的女人的歌声,更是让人感同身受。后来探花郎才知道,这是妙倾坊最有名的琵琶女,虽然身处妙倾坊,但是洁身自好,只在白日里为文人骚客们弹曲助兴,从不在夜间承恩卖笑,因此只有在白日里能够听见这位琵琶女的琴声和歌声。
探花郎记得,那个这个琵琶女最喜欢唱的是《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的声音婉转而充满哀思,仿佛她就是那个求而不得的男子,对于那个朝思暮想的姑娘有着无限的眷恋。探花郎听到这里,忍不住轻笑,姑娘口中唱着的所谓伊人,其实不正是她自己,探花郎来说,这位伊人正在水那端。
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探花郎喜欢上了那个姑娘,不,不能说是喜欢,应该说是爱,是那种眷恋和期盼。他从别人的口中得知,这琵琶女之所以琴艺高超,是因为她本是官员之女,也曾师从大家,但是奈何官员获罪,姑娘流落至此。从那时候起,探花郎对于姑娘的情感中又多了份惺惺相惜。他希望自己能早日高中,能够救这位姑娘于水火,于是他愈加发奋。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去提亲,这位姑娘就故去了。其实说起来,还是自己害了这位姑娘。因为探花郎在进京赶考的时候,曾经去找过这个姑娘,并且将自己给姑娘写下的诗句附带一只步摇一并送了过去,但是奈何姑娘那一日因为生病没有相见,于是探花郎就恳请他人转送,谁知道,转送的人以为探花郎是登徒子,所以就将诗稿放在了妙倾坊的长桌上,一开始谁都没有在意,直到后来传来探花郎高中的消息,转送的人才想起这信。于是大肆的宣扬,最后连市井的说书先生都将这些编成了故事,闹得整个镇上人尽皆知。
那姑娘,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不久就投了河,一开始妙倾坊的老板还以为是有人谋杀了她,毕竟谁都想做探花的娘子。但是后来,老板在这位琵琶女的遗书中得知,琵琶女之所以投河,完全是为了探花郎。其实她从一开始也就注意到了探花郎,因为妙倾坊和探花郎的书房距离的不是很远,不久之后她也爱上了探花郎,因为她注意到,每一次她唱完《蒹葭》,总是用《菩萨蛮》来和,其中那“蒹葭风外烟笼柳。数叠遥山眉黛秀”、“西风转柂蒹葭浦。客愁生怕秋阑雨”总是让她相思难宁。
后来她知道了探花郎曾经寻过她的消息,也见到了那一篇篇的诗句,那个时候她开心极了,是从未有过的快乐和紧张。但是当她听见了街上那些风言风语,知道了探花郎高中的消息后,她再也开心不起来了。她知道,如果探花郎高中之后回来寻她,必定让人耻笑,若是不来寻她,定会被人说是忘恩负义。更何况自己如今的身份只会是给他带来麻烦,于是在探花郎派人寻她的前一天,她走了。用她认为最体面的,最两全的办法爱他最后一次。
想到这里,探花郎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他擦了擦,将步摇放在锦盒之中。这探花郎将锦盒送到了绛赤馆,之后伴着东升的月亮回到了家中。
“那,后来呢?”铜铃忍不住问我
“后来的故事,就有点老套,就是探花郎做了官,然后全家迁往都城,最后寿终正寝”我回答
“那他”铜铃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要问什么:“那探花郎终身未娶”
铜铃叹了一口气:“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