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的时候,吴友终于劈完了今日最后一担木柴。
盘坐在遍是木屑的泥地上,稍稍歇口气,抬眼望去,越过高墙的目光只能看见黝黑的天色与内宅阁楼伸出的一角屋檐,以及悬在檐边的一痕弯月。
眼下正是孟夏的好时节,既不沾带料峭的春意,也无酷暑的溽热难耐,晚间花信风缓缓拂面,让人倍感惬意,劳顿一天后的饥饿与疲倦也好似减轻了些许。
遗憾的是,这只不过是片刻的恍惚。那么短短的一瞬温存褪去之后,袭之而来的是连绵不绝的倦意与饥饿感:“自己”只不过是个杂役院子里担水劈柴的小厮,何德何能有福消受这夏日的溶溶月淡淡风呢。
吱呀一声磨人耳根的钝响,柴院的门被重重的推开,正当面的赫然进来一条黑汉。但见他面色焦黄,圆滚滚的脸上满是横肉,微塌的鼻梁处散布着几点雀斑,说话的当间肥厚的嘴唇翻滚上下,显得嘴里暗黄的牙齿更是崎岖:“吴二你这杀才,毬事没做,打眼的功夫就躲着偷闲,是你张爷平日里对你太惯,还是你今天皮子痒痒了?”
“爷,您看,这柴刚劈完,眨眼的功夫您就进来了。”吴友迅速撤去脸上愁苦的神色,换上满面的谄笑,邀功似的给这自称张爷实则张狗的来人展示手上皲裂的皮肤及红肿的虎口。
像是为了配合这幕戏,吴友哈着腰,仰着头,仿似进来院子里的真是哪位爷一样。
“哼,算是你这狗才识相。下次要是让爷撞见你搁这儿偷懒,沙包大的拳头免不了喂你吃!快滚去后厨领饭,就你这厮做工最慢,每次都劳烦爷过问!”
也许是觉着这话没啥力度,显示不了自己的威风,张“爷”甩手一个大巴掌拍在吴友头上,转身迈着八字步晃悠悠的离开了院落。这一巴掌只把吴友拍的是晕头转向,满眼金星,差点栽坐在地上。这瘦弱的身杆子哪经得起每天的劳役和这大巴掌的招呼?可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吴友一言未发,拍拍衣襟上的泥土,佝偻着跟着出了院落,只是低头眉眼处流露的狠厉之色,稍事便淹没在了黑暗的夜色里。
沿着院子的墙根儿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吴友踏进了后厨的侧门——后厨大门这种入口,像他这种杂役是没资格跨进去的。依旧是点头哈腰给灶门旁守着饭食的王婆子讨了声好,领了两个杂面馒头和一个缺沿儿的瓷碗,转身出了侧门,蹲在墙角开始吃了起来。
低头抿了口瓷碗里稀的能照出人影的米汤,吴友习惯性的打量了下四周吭哧吃饭的人:洗衣的陈姐、洒扫的王伯、侍弄花园的秦氏两兄弟以及门房老赵,宅子里地位最低下的杂役们此刻都聚集在了此处,单单这几个人,也花了吴友好几天功夫才记住。老爷太太们的丫鬟是不在此处用餐的,便是张狗这种稍有地位的家丁,也有自己的一处院落和婆姨,下工后自可躲到院子里吃香喝辣。“妈的,阶级,这就是阶级。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
“吴二,你嘟囔啥呢,这几日都不见你准点来拿饭,是不是还没饿着!”洒扫的王伯花白的胡子上还沾着些汤水,挤着眼揶揄着吴友。
“瞧您说的王伯,哪儿能饿了,给老爷做事不饿,不饿。”说完吴友咧着嘴露出标准的板牙对王伯笑道。
“草,这狗日的吴二,几日没发觉,嘴皮子倒是伶俐了!不给老爷做狗可惜了!”秦氏兄弟里的秦大抹抹嘴敲着碗筷儿说道。
“哈哈哈哈···”欢乐的气氛一下就迸发开了,也许以这种方式可以排解白日里受的苦累与憋屈,众人纷纷接嘴调侃起了吴友。
吴友记得有位大师说过:“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虽然不关乎愤怒二字,但这些杂役们平时受的辱骂和欺侮可不算少,吴友这瘦弱的身杆无疑让他成了众人调侃取乐的对象,只是他们不知,这个吴友已并非前几日他们熟识得窝囊废吴二了。
他也不着恼,笑嘻嘻的听王伯他们胡侃。都是苦命人,让他们说说笑笑无所谓,谁也没存个害他的心思。就像闹得最欢的笑的最快活的陈姐,虽是嘴上刻薄,终究心还是善的,背地里捡着洗衣时零碎的破布,给吴友做过好几件蔽体的短衣。似他们这种年少时卖身进宅子做奴的杂役,一入府门,那真个是一辈子都为苦命人。便是模样俊俏的丫鬟,气运来了还能攀上老爷少爷的高枝儿,他们却几无翻身的机会,只能做着最贱最累的活儿。
相同境遇的人总是会平白多出几分相依为命的感觉。闹吵一阵,各自也就亲切的打着招呼,洗完碗筷离开了院子,只剩下来的最晚的吴友,还在奋战消灭最后一个杂面馒头。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远处的内宅檐角已经挂起了灯笼,炉灶旁的王婆子也催促他快点吃完,好收拾家伙什。吴友三口赶着两口吞咽完,用灶里的热水涮了下瓷碗顺手搁在了篮筐里,给王婆子憨笑着讨了声好,离开了院落。
回柴房的路上,看不到什么人经过——外宅的杂役做完一天的重活,都回到了自己的栖身处,门房老赵歇在宅子的耳房里,夙夜守着大门;洗衣的陈姐讨巧,又是女仆,和厨房的王婆子都歇在一处小院子里;洒扫的王伯、侍弄花园的秦氏两兄弟则没那么命好,只能托身在宅子祠堂的小房子里;至于吴友,作为年纪最小身杆子最瘦人也最“窝囊”的那个,只能蜷在柴房的破褥子和柴堆里睡觉。
外宅虽没有内宅那么花团锦簇,但也遍地可见葱茏的树木和灯笼映照下婆娑的树影,晚风流动,伴着内宅不时传出的欢声笑语,一时竟让吴友走神了:“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吴友摇摇头,加快了步子往柴房走去。来到这个宅子已经第三日了,他依旧不知是何年何月,厚脸问王伯他们,得到的回答都是“皇帝大老爷登基的第六年”。至于朝代,他们只知道叫做“雍”,但是这个“雍”肯定不是他所知道的“雍”,他对现在所在的“甘州”更是毫无印象,宅子里的大老爷姓孟,官居三品,这个他好歹知道是个大官,但是目前离他太远,活动半径这三日限于柴房与后厨的他,根本没有接触外人的机会,也就谈不上能对这个世界有多了解。
他只知道这个世界没那么太平,因为他听王伯嘟囔过很多次:“宅子外每天都有逃荒的饿死在墙边,造孽哟老天爷!”所以哪怕只是杂面馒头和稀米汤,众人从来觉得都是老天爷的恩赐,每每拿饭都是吃的精光。
走到柴院门口,半掩上门,摸黑到院里,再到屋子里的一角,在地上翻开打满补丁的被褥,吴友开始了今晚的睡眠。别问他为啥不刷牙洗脸——没那条件,明早担柴去后厨的时候才能就锅里的热水洗个脸咧!
就像“我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般,吴友虽然对这个世界有太多未知,但他并不惶恐。因为这具躯体已经在宅子里平平安安的窝窝囊囊的活了二十几年,虽然瘦弱,但还健康。挨千刀的,正在华山旅游的他,本来趁着年假想好好休息休息,一夜在山脚旅馆醒来却到了此处,不得不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总会有机会的。他想到。命运安排他来此处,定有不凡在前方等待。否则,那么多写穿越小说的网文作家早就扑街了。默默的把圣人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通背一遍,吴友坠入了梦乡。至于梦中满脸横肉的张狗怎么死,死多少次,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此处的平淡日子,我们的吴二管它叫,“蛰伏”。